第64章 風雪之七

立冬那日下着小雪,源賴光得知大天狗就在黑夜山,便立即來到晴明住所,詢問前往黑夜山的方法,只因為大天狗曾說過一句“若是以前的我,那個女孩也許還活着”。對于源賴光來說,只要有一絲可能性,他都不會放棄。

而那日之後,平安京便接連幾日極為反常地風雪肆虐。

源冬柿與一目連對視片刻,然後又向那座鳥居伸出手去,指尖通過鳥居的那一刻,仿佛穿過什麽結界,到達了另一個世界一般,身體這邊還是春意融融,而那一邊卻只感覺到刺骨的冰寒,她縮回手,看見在她掌心中的幾粒雪花正迅速融化。

她看向一目連和小鹿男,問道:“鳥居之後就是雪女制造的酷寒?”

“對。”小鹿男朝前幾步,“這裏是一目連大人的居所,所以不會受到波及。”

一目連的居所不會受到雪女制造的風雪波及,那麽為什麽前一夜他還會出現在風雪交加的黑夜山?

源冬柿又朝一目連望去,這回她看見一目連的肩頭和衣角有些濕痕,她低頭看了看手心的幾滴水,那時雪融化之後所剩下的。

而此時,一目連已經轉過身,緩步步下石階,他步子極輕,幾乎聽不見聲響,源冬柿再擡頭,便只看得見他墨綠色的發梢消失在低矮的樹林之間,紅龍在他身側盤旋,發出一聲一聲低沉的龍吟。

源冬柿扭過頭望向那座朱漆斑駁的鳥居,只覺得有些唏噓,多年前壯麗雄偉的天津神社,如今只餘一座陳舊腐朽的鳥居,如同山間霸主,此時已然垂垂老矣。

她又回過頭,看向小鹿男,道:“風雪之後,一目連大人便時常通過此門前往黑夜山,尋找有沒有在大雪中迷途的人類吧?”

小鹿男眨了眨眼睛:“你怎麽知道?”

“我也是被一目連大人救回來的啊。”源冬柿笑了笑。

她索性席地坐下,耳邊是風吹着樹葉的沙沙聲響,間或夾雜着幾聲悅耳鳥鳴,午後陽光熱烈而不灼熱,小鹿男在她身側走了幾步,然後也側身坐到了她身邊。

“我也是被一目連大人救下的。”小鹿男說,他将小鼓槌收至腰間,道,“我第一次見到一目連大人的時候,他已經快要消失了。”

“消失?”源冬柿皺眉。

“對呀。”小鹿男點點頭,“作為因人類的祈願而生的神明,在失去信徒之後,便會慢慢失去法力,然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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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應人類的祈願而生,沒有信徒的神明,是沒有存在的必要的。

這麽多年來,信太森林依然是生機盎然,然而林中的神社,卻因歲月侵蝕,越發老朽,連同神社中原本受着供奉的風神。

“那時的一目連大人就經常坐在這裏。”小鹿男扭頭看向身後的鳥居,“像是在等什麽人,後來我才知道,他等待的,是每一個需要他的人。”

“林中的前輩告訴我,這裏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人類了,作為神的一目連大人很快就要消失了,然後無論是信太森林還是黑夜山,都只有妖怪了,以後若是有人不經意間闖入信太森林,那麽再也沒有神去護佑。”

源冬柿一手抱着膝蓋,側過頭去看小鹿男:“你們不就希望有一個再也不會出現人類的地方啊?”

“可是我也不希望一目連大人消失。”小鹿男說着,垂下了眼眸,“比起一個再也不會有人類出現的地方,我還是更喜歡有一目連大人存在的世界。”

源冬柿笑了笑:“一目連大人對你很好嘛。”

“他對所有生物都很好,無論是人還是妖。”小鹿男眯着眼睛笑了笑,風帶起他的發梢,清新而又溫柔。

他眯着眼睛笑的樣子與晴明有很大的差別,如果說晴明是一只不懷好意的狐貍,那麽他就是一只單純善良的小鹿。

源冬柿又想拍一拍他的鹿屁股了。

她咳了兩聲,又說:“既然一目連大人現在還存在着,那麽……”她頓了頓,想到了一目連的傳記。

本身為風神的一目連,最後堕落成為……

“妖怪。”小鹿男說,“一目連大人最後成為了妖怪。”

原本就是護佑着人類不被妖怪所擾,最後神明自己堕落成為了妖怪。

小鹿男看出源冬柿眼中的驚詫,笑着道:“如果一目連大人最後沒有成為妖怪,那麽今天這裏也不會有我的存在,還有這裏。”他用手指向山下那片生機盎然的綠,“信太森林最後一片還有生命的地方,也不會存在。”

源冬柿随着他的手看向遠方,此時雲朵悠然漂浮晴空之上,從中還能感受到風緩慢而溫柔的速度。

“一目連大人是為了拯救信太森林而堕落成為妖怪的。”

即将消失的神明眼睜睜看着護佑百年的森林遭大火吞噬,自己卻無能為力,樹木的哀泣,妖物的慘嚎,聲聲入耳,向來以“守護”作為信條的他,終于選擇堕落成為妖怪,繼續護佑這片多災多難的森林。

人類有生命,森林也是有生命的。

他是為了“守護”而生,無論是作為神,還是作為妖。

源冬柿想了想,又問:“那麽,你之前說的,那位被雪女帶走的男子,又是怎麽一回事呢?”

小鹿男回過神來,眨了眨眼睛,然後道:“哦,你說那個兇巴巴的男人啊。”

源冬柿想笑出聲來,又覺得不太好,只得忍住,點了點頭。

兇巴巴,看來應該就是源賴光沒錯了。

“前幾天有個男人上了黑夜山,要知道多年以來已經沒有人類涉足此地了,他對一目連大人說是要去尋找他被妖怪擄走的妹妹,一目連大人也跟他所過山上險境重重,但他還是執意上了山。要知道黑夜山上有特別厲害的大妖怪,對人類可沒什麽憐憫之心。”小鹿男說,“後來他與山中妖怪雪女一起失蹤了,一目連大人放心不下,便時常走出鳥居,去黑夜山中尋找。”

源冬柿點點頭。

所以,她應當是一目連去黑夜山中尋找源賴光時偶然碰到的。

源冬柿正在感嘆自己原來是被順便撿回來的時候,忽然又想到了什麽,她扭頭看向小鹿男,問道:“源賴光……就是那個兇巴巴的人類男子,怎麽會跟雪女一起失蹤了呢?”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小鹿男搖搖頭,又想了想,“不過确實是在雪女與那個男子失蹤之後,黑夜山的天氣才會變得反常起來。”

源冬柿皺着眉頭想了想,道:“那個雪女是怎樣的一個妖怪?”

小鹿男搖頭道:“我沒見過她,一目連大人讓我不要踏出這裏。不過據說是一個很冰冷,沒有一絲感情的小姑娘。”

很冰冷,沒有一絲感情的小姑娘。

源冬柿想了又想,只覺得是兇巴巴的源賴光先生估計在此地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春天。

雖然他的春天有點冷。

源冬柿随着小鹿男下了山。

他與小鹿男在鳥居前待了許久,下山的時候已經将近傍晚了,雖然此地四季如春,然而一天的晨昏還是按照規律來的,一片碧綠的草地染上了一層薄薄的晚霞金輝,在人的身後拖下了一個長長的影子。

她走到之前所見的挂了禦守的樹樁前,低頭望去,卻見草叢中一朵小小的蒲公英。

她彎腰折下蒲公英,輕輕一吹,蛛絲一般的白色絨毛順着風飄散開來,去望遠方,小鹿男奔跑着用手中的鼓槌去夠那些在半空中飄舞的絨毛,她笑了笑,也跟了上去。

沒走幾步,她便看見前方草地上一塊凸地的石頭上,站着一個孤零零的身影,那人迎着西沉的落日,背對着她,晚霞在他身周鍍上了一層金芒,他墨綠色的發梢随着風輕揚,那條纏在他身側的紅龍将頭擱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側過頭,用手輕輕拍了紅龍的額頭。

源冬柿才知道,為什麽初見時平淡冷漠的一目連在小鹿男口中會是一個極其溫柔的神了。

并不是只有滿臉笑意的人,才是溫柔的人。

她走上前去,還未靠近,便看見一目連微微轉過身來,完好的左眼正看着她,也不知是不是晚霞太過燦爛,他原本清冷的碧色眸子也帶着微微閃動的溫柔的光。

那瞬間,源冬柿想到了她與晴明初次執手的夜晚。

那日也是初雪,小雪紛紛灑至他的肩頭,他們身邊除了腳步聲,雪簌簌落下的聲音,便只剩下他低低的呢喃。

他當時說的話,她也記不全了,只記得夜晚的晦暗也無法掩蓋他眼中的光,那時她才明白,她每次在他眸中看見自己時,所感覺到的,都是這雙眸子的主人難得一見的溫柔。

這個滿臉笑意的人,其實并不是一個溫柔的人。

但他的溫柔,卻讓源冬柿看見了。

一目連回過頭去,那由霞光映照在他眸中的溫柔轉瞬即逝。

小鹿男的笑聲遠遠傳來,仿佛山間流淌的溪水。

變成妖怪之後,應當也并沒有什麽不同,除了他所熟悉的信太森林,只剩下了這麽一個小小的角落。

“冬柿小姐,外面太過危險,暫時不要離開此地吧。”

過了許久,源冬柿才聽見那個平淡而又優雅的聲音。

她歪了歪頭:“你知道我的名字?”

一目連并未答話,只是點了點頭。

源冬柿有些好奇,她被一目連救下的時候,已經神志不清了,應該不會有條理到自我介紹,醒來之後,也并沒有機會告訴他自己的名字。難不成真像小鹿男一樣,一目連因為曾經為神,所以自然而然知道她的名字?

源冬柿正想問一目連如何得知自己的名字,忽然間,只在地平線上留下一半光亮的太陽猛地一抖,她還未反應過來,一目連已經扭過頭來,擡眼望向遠處,源冬柿也跟着扭頭看去,卻見天津神社鳥居的方向發出一陣七彩的光亮。

“有人來到了結界處。”

一目連沉聲道,他一揮手,盤旋在他身側的紅龍吼了一聲,帶着一陣勁風刮向四周,源冬柿伸手擋在眼前,待風停息之後,她再擡頭看去,卻見一目連乘着變大的紅龍,直往鳥居處飛去。

有人闖到了一目連的鳥居結界處?

會是誰?

源冬柿連忙朝鳥居處跑去,而在遠處撲蝴蝶的小鹿男也四蹄并用追了到了源冬柿身側,源冬柿剛側頭去看他,卻見他用鹿角一拱,源冬柿正奇怪間,便被那堆鹿角挑到了小鹿男的背上。

源冬柿死命抓着小鹿男的腰,慘叫道:“小鹿你能不能溫柔點啊啊啊!”

小鹿男一邊跑一邊興奮道:“這還是我第一次馱人呢!”

被颠得胃疼的源冬柿:“……啥?”

這居然是第一天上路的新手司機?

“一目連大人都沒有讓我馱過!”

源冬柿:“……”

她不敢想象被小鹿男馱着滿草原亂颠的一目連。

小鹿男馱着源冬柿跑到了山腳山,源冬柿手軟腳軟地從小鹿男背上爬下來,氣還沒喘勻,便聽見小鹿男興奮道:“該你啦。”

源冬柿瞪着眼睛看他:“該我什麽?”

小鹿男眨眨眼睛:“我馱你跑平地,你馱我上階梯呀。”他說着,搖了搖短短的尾巴,眼中滿是期待。

手軟腳軟的源冬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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