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房間中一片靜默。
景晟定定地看着景昀,手心微微出汗。
的确,這不是他的兒子。每當看到景昀,那陳年舊事就好像如鲠在喉,上不去,下不得,景昀的年歲越長,言行舉止便越有某人的影子,他不得不盡量疏遠,以求心安。
然而,這又是他的兒子。這些年,是誰看着他從嗷嗷待哺的襁褓之中漸漸長大?又是誰陪他習武從文,看着他榮耀加身?從天真稚氣的聰慧小兒,到現在這個內斂沉穩的青年,多少的心血和感情投入其中,誰能說這不是他的兒子?
他的喉中幹澀,啞聲道:“昀兒,你剛生下來時,因為早産身體瘦弱,才這麽大,”他拿手比劃了一下,“成日裏哭,乳母抱你都停不了片刻,唯有我逗你時,你會沖着我笑。”
“長到五六歲時,你比普通的男孩都要調皮,有次偷偷爬到小馬駒上要學騎馬,從馬上摔了下來手折了,你母親很傷心,我背着她告訴你,男子漢大丈夫,越是受了傷便越是不能服氣,你一點就通,沒過兩年便馬技娴熟,只是你不知道,一開始那會兒我每晚都睡不好,好幾次都偷偷跟你去了校場看着你,深怕你再有半點閃失。”
景昀怔怔地看着他,喃喃地叫了一聲“父親”。
“你十六歲那年一戰成名,我在人前只是笑笑,可在背後,我酩酊大醉了一場,有兒如此,父複何求!”景晟的眼眶紅了,一字一句地問道,“昀兒,你現在還要問我,你到底是誰的孩子嗎?”
景昀閉着眼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雙眼已經一片清明,他伏在地上叩了一個頭,沉聲道:“父親教訓的是,是我糊塗了。我只有您一個父親。”
“昀兒……珞兒……”素來強硬淡漠的大長公主也哽咽了起來,朝着他們倆招手示意。
景昀膝行到了她跟前,将臉埋入她的懷裏,低低地應了一聲。寧珞也跟着到了她跟前,眼中含着熱淚。
“那個賤人真是該死,”她詛咒了一聲,“見不得我們家裏一日比一日好,也不知道她從哪裏聽來的流言蜚語,你不要聽她挑撥,我們一家人和樂安康才是最重要的。”
“是,祖母你放心,”景昀替她擦去了眼淚,寬慰道,“我知道的,只要你不嫌棄,我永遠都是你的孫兒。”
“珞兒也是,祖母你萬萬不要傷心了,別傷了身子。”寧珞伏在她身上哭了起來。
一家人情緒激動,好一會兒才平息了下來。
景昀和寧珞送走了大長公主,又心憂母親,和景晟一起去了俞明钰的院子,只是她的房裏已經滅了燈,秦嬷嬷聞聲出來道:“夫人很是疲倦,已經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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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昀叫了一聲母親,屋裏傳來一陣咳嗽聲,俞明钰的聲音響了起來:“都回吧,我好好的,別挂心了。”
景晟叮囑了秦嬷嬷兩句,讓她一定要貼身伺候,晚上多看看被褥有沒有蓋好,秦嬷嬷連聲應了,一行人才不得不離去。
回到了雲珏苑,景昀在院子裏站了好一會兒,這才回到房裏,神思還是有些恍惚。
寧珞一直憂心忡忡地跟在他身旁,抓着他的衣袖不肯松開:“景大哥你還好吧?要是心裏不舒服,和我說一說說不定會好受些?”
景昀嘆了一口氣,他的小嬌妻可能被他吓到了。
擡手替寧珞解開了衣裳,他的語聲低柔:“放心吧,我沒事,我只是在想,青娘是從哪裏知道了這些前塵往事,那幾個聽到了的家仆我又該如何善後。”
寧珞這才放下心來,思忖了片刻道:“查一查這兩日她接觸到的人看看,昨日她的言語便和往日不一樣,聽着有些嚣張。”
景昀點了點頭,嘴角逸出了一絲冷笑:“這種惡毒的女人,死都是便宜了她,就讓她嘗嘗什麽叫做自作自受,拔了她的舌頭,扔她去那等苦寒之地,看她還會不會有心思再傳什麽流言蜚語。”
寧珞打了個寒顫。
景昀自知失言,連忙抱住了她在她臉上輕啄了兩下以示安慰:“別怕。”
寧珞定了定神,抓着他的衣襟柔聲道:“我不怕,有你在,我什麽都不怕。”
兩個人洗漱完畢,躺在了床上,卻依然毫無睡意,寧珞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緊繃的肌肉。她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只能緊緊地挽着他的胳膊,倚在他身旁。
“珞兒。”
黑暗中,景昀叫了她一聲。
“嗯?”寧珞柔聲應道。
“他到底是誰?”景昀好似在自言自語,“為什麽能強迫母親做了這事,又如此殘忍,将母親和我抛棄?”
寧珞的心一緊。
“我好恨他,”景昀的聲音中充滿了痛苦,“若是讓我知道他是誰……”
“景大哥,”寧珞的指尖覆在了景昀的太陽穴上徐徐揉按着,“今天太累了,你別想了,有什麽事,明天我們一起商量……”
寧珞的聲音低柔舒緩,讓人繃緊的神經徹底放松了下來。景昀長舒了一口氣,低聲道:“珞兒,幸好有你在……”
寧珞在他的眉間印下一吻:“睡吧,我陪着你。”
低低的江南小調響起,纏綿溫柔的曲調萦繞在耳邊,景昀漸漸陷入了夢鄉。
寧珞卻沒有睡意,借着微弱的月光,她靜靜地凝視着眼前這張深邃而俊逸的臉龐,無來由的恐慌在她的心底漸漸堆積。
這一世她執意改變自己的命運嫁給了景昀,會不會給他帶來不幸?
青娘會不會是趙黛雲挑唆的?如果她沒有妄圖修複公婆的感情,如果她沒有揭破青娘的惡行,如果她昨天沒有刺激到青娘……那麽會不會此刻侯府還是一片安寧、景昀也不會受到傷害?
這些個念頭一起便一發不可收拾,她在心裏反複追問,反複驗證,就好像走入了一條死胡同一般,頭一次對自己的決定起了懷疑。
“珞兒,我要走了。”
有個熟悉的聲音飄蕩在半空。
寧珞茫然四顧,卻看不到人影。
“你是誰?要去哪裏?”
“去我一直想去的地方,”那個聲音含着笑意,“我太累了,想休息一下,昀兒就拜托給你了。”
“等一等!”寧珞惶急地叫了起來,“母親,母親別走!”
“不,昀兒有你我很放心,铮兒他們也大了,唯有侯爺,我注定是要欠他的,惟願下輩子有緣再彌補吧……”
那個聲音嘆息了一聲,漸行漸遠,消失在了空中。
寧珞一下子從床上驚坐了起來,窗棂中透出了一絲微光,天還沒亮。
她的全身都是冷汗,花廳中一直隐藏在她心中的不安此時被放大到了極致,俞明钰如此驕傲的一個人,那殘破不堪的往事當衆被一個侍妾揭開,從此一生都要籠罩在這些不堪的流言之下,這讓她如何承受?而她在花廳中言行從容、神态平靜,顯然是心中已經萌了死志!
她焦急地推醒了景昀,胡亂地抓過了兩人的衣裳披在了身上:“景大哥,快,快去看母親!”
然而已經晚了。
景昀一路疾奔到房前撞開門時,只看到懸在白绫上的俞明钰。那個說愛他、說盼着時時看到他、說以他為榮的母親,就這樣決然地離開了他。
俞明钰以喜歡一個人睡為由堅持讓秦嬷嬷睡在外邊伺候,留下一封遺書便自盡了。
“我愧為人母,愧為人妻,但願這所有的一切能随着我的離開而消失。”
“阿晟,來世,但願我能清清白白地嫁給你,和你做一世夫妻。”
“昀兒,照顧好弟妹,照顧好侯府。”
雪白的箋紙上留了三行字,字跡就如同她的人一般婉約美麗。
景晟當場便暈了過去,卧床不起;景昀不眠不休在俞明钰的棺木前跪了兩天兩夜,雙目赤紅,身形憔悴,只怕再撐上兩日也要倒了。
寧珞也很傷心,許是前世曾一樣纏綿病榻的緣故,她一直覺得俞明钰很是親切,兩人相處得很好,這樣意外而去,怎麽不讓人扼腕痛惜?可她沒時間傷心,大長公主年老,而弟妹都還小,家中只有她能操持拿主意了。
而最讓她擔憂的還是景昀,雖然景昀從來不說,可她明白俞明钰在他心中的分量,向來冷靜自持的他如此失态,怎麽不讓她心急如焚?
端着金大夫特意為景昀熬制的人參歸脾湯,寧珞到了靈堂前,柔聲勸道:“你喝了吧,這樣下去身子要受不了的。”
景昀搖了搖頭,聲音嘶啞:“你回去吧,我再陪母親一會兒。”
寧珞咬了咬唇,将湯碗往旁邊一放,一聲不吭地在他身旁跪了下來。
景昀有些莫名,疲憊地道:“你這是幹什麽?”
“夫妻同命,以後你跪我也跪,你不吃我也不吃,”寧珞哽咽着道,“侯府誰愛管便誰去管吧,你既然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了。”
景昀啞口無言,好一會兒擡起手來去擦她的眼淚:“我吃便是,你別哭了。”
寧珞卻哭得更兇了,這些日子來的彷徨和憂慮随着俞明钰的去世在她心中越積越重:“景大哥……我好害怕……要是我早點想到就好了……母親她也不會……”
景昀猝然将她擁入懷中,好一會兒才道:“別說傻話了,你又不是神仙,怎麽會知道。”
“景大哥,你別再折磨自己了好嗎?”寧珞懇求道,“母親在天之靈,必定不會願意看到你這樣,還有父親和祖母要我們去照顧,你若是再倒下,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麽辦了。”
“好。”
景昀将她扶了起來,端起那碗湯一口氣喝了個幹淨。
寧珞這才露出了幾分笑意,心裏尋思着怎麽将他拉去小睡片刻,忽然一陣沉緩的腳步聲漸行漸近,最後在門前停了下來。
景昀回頭看了一眼,頓時怔了。
作者有話要說: 猜一猜是誰來了。
上一章大家可能都預感到了,俞明钰可能會死。醋哥寫的時候也很不忍心,一度考慮過是不是改一改,讓蹉跎了這麽多年的侯爺夫婦有個好結果,但是從她這個人的性格和後文景昀的情節發展來看,她不得不死TUT好久沒有求作收了,沒收過的小天使幫醋哥來湊個整數吧,也可以幫醋哥多攢些積分:,感謝土豪們的霸王票和營養液,耐你們,撲倒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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