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憶往昔

謝幼安微微挪動膝蓋,心裏想着,幼時無論怎麽胡鬧,哪怕将螞蚱扔到叔父頭發裏,可都沒有淪落到如此下場。

年歲漸長,犯的錯也跟着長了。

漆黑一片裏,謝幼安默默跪着,想了許多幼年的事。

她幼時的确頑劣得很,體弱多病,又不肯乖乖喝藥。娘親一直疑惑,為何她房裏的萬年青或是文竹,都會枯黃掉,還須時時換。應當多虧了那些藥汁,她只要無人看着,便會順手全倒花盆裏。

時常午睡,夜裏便睡不着。她能從窗戶裏踩着凳子翻出來,等玩累了再爬回去。也不做什麽別的,自己跑到後院裏,抓蟲子玩。

娘親布置的功課,總是在最後關頭做好。乖巧的時候一語不發,暴怒的時候會用擲物撒氣。這樣的平靜頑劣在八歲那年消失。

庶妹謝容的母親生下她便死了,于是謝容被包到謝府撫養。但在此之前,娘親甚至根本不知道,父親原來在外養了外室。

謝容雖叫着嫡母,知道自己和謝幼安身份不大相同,但畢竟是孩童,她眼裏沒有太大的概念。衣食用度都是一樣,又是同一個父親,便不覺得什麽不同。

幼時的謝幼安聰慧可愛,體弱又能闖禍鬧騰,理所應當是最受寵的孩子。娘親全身心都投入給她,不曾過問過謝容什麽。父親有空也常陪着幼安玩。

那年寒冬,甘棠大概有什麽事走開了,荷花池旁僅僅兩個孩子。

八歲的謝容心中的妒忌的,便鬼使神差推了謝幼安一把,看着謝幼安穿着沉重冬衣,幾乎沒怎麽掙紮便沒頂了。起初的驚慌過後,她悄然離開了。

甘棠回來便不見了謝幼安。幸好發現池塘不對勁,沒有一走了之去別處尋。也幸好她生長于湖邊,極擅凫水。當下脫了衣服下水,很快将謝幼安撈了起來,只是小小的人臉色青紫,幾乎沒了呼吸。

謝幼安唇角一抹苦笑,她又挪動了下膝蓋。

十年前的往事,她還記的清晰猶在眼前。

後來的事是旁人說的。那日恰好謝幼安的父母不在,衆人驚慌失措尋醫,師父是跟着醫者一同入府的,醫者說她死了。衆仆嚎哭之際,師父用一種極為詭異的方法,辛苦了數時辰救活了她。

待謝夫人匆匆趕回來,謝幼安已經有呼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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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江宴還不是天下聞名的智者,但提出要收她為徒時,謝母還是極快的點頭同意了。謝幼安曾問道:“師父當年,為何要收我為徒。”

江宴笑道:“聽聞你是謝安石之孫,處境又如此之可憐,不由心生憐惜。至于原是這般體弱難照料,又是性情頑劣的,當時真萬萬沒想到。”

再後來此事之後,娘親便吩咐謝幼安和謝容隔開,一個居東,一個居西面。

其實不用謝母多說,她身邊的小丫頭,日後但凡見到謝容,便如看賊人般,不容她靠近半步。

長夜漫漫,又想到一些細碎的往事。

師父江宴是謝幼安見過最厲害的人。不光熟知四書五經,曉百家,更能言百家之短,琴棋書畫,無一不精。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小時候她還能跟着亂晃悠,有種叫“蕭哪”的草藥,生長在懸崖峭壁。

八歲的她不安地仰着頭,望着他師父背着竹筐,徒手爬上了十丈高崖。花了幾個時辰後,順道還采了朵小紫花哄她。

這讓謝幼安驚以為神,遂佩服的五體投地。

她十歲左右,師父正名揚天下時,又收了個徒弟。年齡比她要長兩歲。若不是長相實在俊秀,謝幼安不會那麽開心地接受。

顧子緩學的是道家,然而行禮回話,侍奉師父無不如同儒家,細心周到,盡孝用心。向師父交代問題時,都是語氣不急不緩,不會遲疑過長,不可拖沓冗長。

總之把謝幼安襯得沒規矩極了。

但她也不慌,因為還有比她更沒規矩的安複臨。安複臨年最長,是師父從死人堆裏撿來的,不通玄儒,獨愛奇門遁甲之術。他們還有一個大師兄,姑且不論。

三個人在一起時,便是謝幼安閑着,安複臨在擺弄小石塊,顧子緩學習四書五經。

謝幼安便弄亂安複臨的石頭,跑到顧子緩身旁。起初對顧子緩還算陌生,她也不敢直接搗亂,先暗暗觀察了會兒他在做什麽,原來是在背誦《莊子》。

“師兄在背山木篇,可有所得?”這莊子她早已熟背過,不由暗自竊喜。計上心來。

“無所得,只山木篇的最後一節,還望師妹細看。”顧子緩笑得文雅,言辭甚謙地道:“知師妹年少聰慧,或能比我先有所得。”

謝幼安飛快地想了想內容,最後一節講述陽子去宋國,見到店主兩個小妾。一美一醜,店主卻喜愛醜的那位,因為美的妾侍驕矜,醜的本分穩重。

“你可是意指我驕矜,讓我學那醜陋的妾侍?”

十歲的幼安反應極快,但見顧子緩神色從容淡定,一時有些迷惑,便直接問了出來。

“非意指師妹驕縱,實則山木篇自覺最能概莊子,最後一節又與之前不同的很,值得反複細讀。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安往而不愛栽。但也希望師妹向其學習。”

謝幼安似懂非懂,卻直覺沒他說的那樣簡單。但顧子緩微笑看着她,一派溫和寵溺的臉,讓她默默閉嘴了。

從此之後捧起《莊子》又讀了遍,和顧子緩相處之日漸長,才知根本不是像他說的那般好聽。估摸是是閑她麻煩,敷衍她了幾句,求個安靜。

安複臨雖然時常陰險的很,但從來沒有欺負過謝幼安,反而心中護犢得緊。顧子緩可不像安複臨,先皮笑容不笑的打發走,惹急了真能想辦法整她。

謝幼安畢竟是謝幼安,愈挫愈勇的頑劣性子,哪裏是能輕易教化的。

轉變就在一日。

她黏人得緊,顧子緩被她煩的不能安心讀書。江宴居住的地方是孤山,旁邊還有條小湖,架着木橋過往。那橋顧子緩過路的時候還是好好的,跟在後面的謝幼安一踩,竟然凹陷下去了。

不到半刻斷裂開來,謝幼安落到了水裏。

顧子緩在岸邊遲疑,倒不是不想救她,只是實在不會凫水。安複臨雖江宴去采藥了,只有他能救她。謝幼安起先還能叫喚兩聲,水嗆入鼻子嘴裏,便什麽話也說不出。看見旁邊有浮木,他趕緊抛給謝幼安。

但她幾次都抓不住,漸漸沒力氣了,眼見便要沒頂。

顧子緩咬牙抱着粗木入水,從她身後環抱住,向岸上游拽。費了許久許久,顧子緩上岸時整個人都脫力,躺在地上起不來。

十歲的謝幼安便如此,欠下了他一個巨大的人情。

彼時夏日,她身着水藍交絹綢緞襦裙,還挂着鮮麗的香囊。上岸後拖着打濕的衣裳,也躺在地上喘息。衣衫沾水後顏色變深,皺着黏在身上,猶如一坨巨大的粗布。

安複臨同江宴回來時,便見顧子緩和謝幼安,渾身狼狽的躺在一處,衣衫的水還在滴下來,往遠看舊橋殘存,斷掉的巨大裂縫。

安複臨第一反應是:難道有山賊入侵!不然他倆打架怎麽會這般聲勢浩大。

在這天之後,謝幼安在顧子緩面前,驕縱之意收斂許多。真能乖乖捧起了書,有疑惑跑去請教師父,直教安複臨士別三日,挖目相看。

顧子緩便有些頭疼了。

“有白馬,不可謂無馬也。不可謂無馬者,非馬也?有白馬為有馬,白之非馬,何也?”謝幼安笑吟吟地問道。這是她從《公孫龍子》裏,看來的詭辯論。

有白馬,不可以說是沒有馬。既然不可以說是沒有馬,那麽白馬不就是馬了?既然有白馬稱為有馬,那麽為什麽白色的馬不就是馬呢?

“白馬是馬。”顧子緩答道。

于是謝幼安笑道:“假使白馬就是馬,那要求得到馬與要求得到白馬便完全一樣了,如果所要求得到的是一樣的話,那白馬與馬自然就沒有區別。”

顧子緩合上書卷,微翹着唇,望向她的目光裏帶着些無奈。靜靜聽着她的詭辯。

“如果所要求得到的是一樣的話,那白馬與馬自然就沒有區別。但我若要一匹白馬,你給我牽來的是黃馬,我豈非只能接受了?”

“你求的是白馬,黃馬自然可以不用接受。”

謝幼安揚起得意的笑,道:“對啊,這就明顯地說明要求得到馬與要求得到白馬是完全不同的。白馬非馬,再清楚不過了。”

顧子緩聽完她的論述,颔首帶笑:“師妹是美人,據上所述,美人非人否?”

謝幼安臉一僵,微微有些沮喪。這白馬非馬論是有硬傷的,只是一般人不會那麽快捋清,會被繞得糊塗。誰知顧子緩始終清楚的很,半點不糊塗。

“那好,《齊物論》有雲,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之非指也。”謝幼安正襟危坐,嚴肅地說:“以馬喻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之非馬。”

這是要和他玄辯啊。

……

孤山腳下的日子,曾最是無憂無慮。

作者有話要說: 忍不住,還是想寫寫顧子緩。。我争取少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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