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淩挽
唐昀醒來後又在飛星谷等了白秋令整整十日,淩君不讓他下床,程青懷只将劍穗給他,說不清楚白秋令到底去了哪裏。
他心急如焚,但傷好得太慢,被淩君兩枚銀針“釘”在床上又躺了幾日。
期間司徒念君來看過他幾次,他每次都要将白秋令去臨海山莊的情形問一遍,司徒念君怕他過于憂心,并沒有告訴他白秋令受傷的事。
繞是知道白秋令并無大礙,他仍是很生氣,叫來程青懷,三言兩語不對勁就要她去将臨海山莊一把火燒了,半分面子都不給司徒念君。
而司徒念君來飛星谷也有半月,她的父親司徒劍并沒有為了她追進飛星谷,她也并未在淩君這裏問出什麽真相。
半月來她時常獨自一人坐在藥房附近的花房撫琴,常常是一首曲子彈下來還不知自己方才彈的是什麽,心不在焉,曲調都顯得有些離奇。
這會兒她又在花房撫琴,看着面前這些叫不上名字的花一日比一日開得好,她又想起了那未曾謀面的母親。
那日佟長老将她一路護送,卻并沒有第一時間來飛星谷,反而是去別的地方繞了許久,故意拖了很長時間,五日之後才到了這裏。
剛到這裏,淩君像是還對她抱有極大的敵意,說什麽不讓她進谷。是佟長老全力相互,才說服淩君讓她留下。
起初她不知自己為何要留下,時間長了,她竟莫名有了強烈的歸屬感。
難道真的像白秋令所說,她生來便應該是飛星谷之人嗎?她的母親是否真是叛逃飛星谷,而她到底又是誰的女兒。
她想得入神,不甚在意栅欄外有一人站了許久。
聽她把一首曲子彈得亂七八糟,淩君終是忍無可忍,吱呀一聲推開門走進了小院中,看着司徒念君嗤笑一聲:“聽聞你父親為了教你控劍,十幾年如一日的讓你彈琴,就彈成這樣?哪有你母親半分影子!”
司徒念君連忙站起身,拂了拂裙擺朝淩君行了個禮,聽他此話也不惱怒,輕聲道:“谷主見笑了。”
“你可知你父親并未尋你?”淩君毫不客氣地往藤椅上一躺,裝作合眼小憩。
“山莊出了那樣大的事,父親定然是脫不開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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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君仍是冷笑:“你為何來飛星谷?”
“為求真相。”
“真相是你父親盜走我的劍,我以為你早便知道了。”淩君輕描淡寫道。
司徒念君咬着下唇,沉默片刻,颔首又說:“谷主明知我并不是來問這個真相。”
淩君擡起手來,樹影斑駁下一只蝴蝶翩翩而來,輕輕停在他指尖。他盯着那黑紫色的蝴蝶看了許久,才緩緩道:“你和你娘長得太像了,我看到你,就生氣。”
司徒念君眼底有光一閃而過,語調上揚再問:“母親...母親真的是飛星谷的人?”
“你娘叛逃飛星谷,帶走飛星谷極為重要的幾味藥材,我花了很多時間安撫老谷主,才免了她的死罪——這不過嘛...從此以後她便不再是飛星谷的人,遇到天大的事,也再不是飛星谷的人了。”
司徒念君的臉與淩君眼前忽而出現的少女的臉重合,他好似恍然夢醒,當下突然意識到那整日穿着霁色長裙在他面前跑來跳去的少女,原來已經走了十六年了。
淩君也沒有想到司徒念君會忽然在他面前跪下,一如那日大雨傾盆,淩挽抱着啼哭不止的她跪在自己房前,看他的眼神又怕又恨,夾雜着不舍和悔恨,将他看得心碎又憤怒。
“谷主,念君懇請——懇請你告訴我,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白少俠會說我是飛星谷的女兒,為什麽母親會..
.叛逃飛星谷......”司徒念君跪在地上雙手死死揪住裙擺,擡頭看着淩君眼底氤氲了一層水汽,随時都要滾出來。
淩君長嘆一口氣終是心軟,揮了揮手連道幾聲“罷了”,便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把記憶深處那靈動乖巧的少女“喚”了出來。
飛星谷老谷主有個十七八歲的兒子,救了一忘恩負義之人,掏心掏肺地待他好,把他當成生平第一個好友,卻慘遭背叛,辛苦鑄劍一朝被盜,不僅失去一把絕世名劍,還失了一顆赤子之心。
老谷主還有個十五歲的女兒,情窦初開卻癡心錯付,苦等四年不見鐘情之人回來“接”她,而後與兄長斬斷兄妹之情,義無反顧去了東海。
——淩挽要走,不顧一切地都要走,四年裏淩君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燃起來,差點親手廢了同胞親妹的一身武功。他揚言若是她執意下嫁司徒劍,便要斷她手腳,可他終究是舍不得,從她手中搶過挽花劍,逼迫她做了最後的選擇,目送她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然而一年多以後,淩挽又在大雨滂沱中向他走來,他看到昔日捧在手心寵着哄着的親妹衆叛親離嫁作他人婦,身懷六甲的同時也身中劇毒,離家不過一年多便受如此苦難,痛罵着狠心将人趕了出去想讓她“醒悟”,而後又讓人小心跟着,照應着,直到她臨盆,平安生下一女。
淩君做了舅舅,原是一件喜事,可他卻越來越寒心。
淩挽生下司徒念君後重病纏身,知道司徒劍是多狠心的人,看到女兒周身都沒有屬于飛星谷的印記,無法繼承控劍血脈,怕自己死後無人庇佑她,又是一個大雨傾盆的夜晚,抱着啼哭的女兒跪在淩君門前求他為她打上印記。
印記飛星谷的秘密,連淩君都是後來才知曉。原來以樂器控劍需得是飛星谷的血脈,飛星谷從第四代谷主開始便有心以萬藥入血,以萬藥鑄劍,建立人和劍之間特殊的聯系。
司徒劍之所以能短暫的以琴控劍,只因淩君當時救他也以萬藥入血,他便和飛星谷的劍有了某種特殊的聯系。
這一切未免有些驚世駭俗,淩君說完,只見司徒念君雙唇無意識地開合,像是在說不可能,眼睛一動不動只不斷滾下淚來。
她一時無法接受也難以置信,那哭泣的樣子像極了淩挽,淩君站起身将她從地上拉起來,沉吟片刻道:“你的名字是你娘親起的,‘念君’念的是你與橫君劍,念的也是我救了你一命。”
“父親怎會...怎會對母親......”司徒念君如何能相信,她十幾年來尊敬愛護的父親,百依百順的父親,當年為了“留住”母親竟日日讓她服藥,種下病根。她反手抓住淩君的手腕,聲音顫抖道:“他怎會親手害死母親!怎會!”
淩君一直不肯說,不願說,就是不忍她知曉真相後崩潰,就連這十幾年來的風平浪靜,也是因為臨海山莊還有他唯一的外甥女,還有他飛星谷的女兒。
司徒念君是淩挽唯一留在這世上的給他的“念想”,回臨海山莊前,淩挽便要他一定等自己的女兒長大成人,帶她回飛星谷。
他好久沒有這樣溫柔,輕輕将司徒念君擁在懷中,溫聲哄她:“舅舅有錯,将你留在臨海山莊吃了這樣多苦,司徒劍能活到現在全因我答應了你母親,在你長大成人之前,不能對臨海山莊動手。”
“你是我舅舅...而我母親是被我父親殺死的,是被他殺死的......”司徒念君不停抽泣,哭得氣息都不均勻,她抓着淩君不肯松手,一直重複這句話,直到終于崩潰大喊,情緒失控,都還在一遍又一遍字不成句地重複。
淩君也不敢輕易松手,兩手鉗住她的手腕,不斷安撫道:“念君,念君你聽舅舅說——”
“我誰都不是......我不是司徒劍的女兒,我也不是飛星谷的女兒!我生下來就是幫他控劍的,在他心中橫君永遠比我重要!我永遠只是個工具!——可我不會啊,我不會控劍......我連個工具都算不上......”
“如今你回到飛星谷,就是飛星谷的女兒。”
淩君擡起手拇指擦幹她臉上的淚,字字句句有力篤定地告訴她:“念君,你母親生下你是因為愛你,舅舅這麽多年一直在等你也是因為愛你,你是人,活生生的人,從今天起便要為自己活,不再為了一把劍、一個人而活,明白嗎?”
司徒念君腦海仍是空白一片,她看着眼前淩君關切的神情,只能見他雙唇開合,不知他又說了些什麽。
“......念君,念君?”
“為自己...為自己而活,可我......我自己又是——”她話音未落,便被一道清冷女聲打斷。
“谷主,閣主好像——好像不太對勁。”程青懷面色青白,一手持劍站在栅欄外。淩君看她像是站了許久,可這樣緊急的話又不像是能耽誤這麽長時間的。
他擡手在司徒念君肩上拍了拍,又将程青懷喚過來,“我去看看,念君你幫忙照看一下。”
“嗯。”程青懷低聲應下,走到司徒念君身側扶住她,将人帶進了花房。
淩君趕到唐昀的房門前,看到不知何時回來的白秋令正抱着他焦急萬分地喊他名字,一張臉都驚得煞白。
他快步上前一手搭上唐昀的手腕,屏息凝神為唐昀診脈,摸了好一會兒也沒發現有什麽問題,可這人确實是呼吸微弱,看上去就跟剛來時一腳踏進鬼門關了一樣。
白秋令焦急問道:“前輩!方才我來的時候他還好好的,這——”
淩君低頭從唐昀面上掃過,面色一怔沉聲道:“将人擡進屋。”
白秋令聽吩咐把唐昀背進屋放在床上,剛一開口便被淩君往外推了一把,“想要他活命的話就先出去。”
“可是前輩!”
“可是什麽可是?”淩君冷着一張臉,再将白秋令往外推,沉聲道:“恐是他體內真氣逆行,本就心脈受損,你再不出去讓我救人,時辰一過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
白秋令趕緊于是退到門外,一撩衣擺差點直接跪在淩君面前,淩君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強行将他拉起來,他一句懇求的話沒說出口,便被淩君揚聲打斷:“怎麽這麽好跪?!你放心,你跪也跪過了,橫君也拿來了,還幫我把念君帶了回來,無論如何我會盡全力,你就在外侯着。”
而後木門吱呀一聲在他面前合上,哐一聲悶響仿佛是在他心尖沉重一擊,他雙手垂在身側,拖着疲憊的步子回到了院子中間石桌旁,頹然地坐在凳子上。
他也才将将趕到,不過和唐昀說了幾句話,問他可安然無恙,唐昀不答話不說,還不依不饒纏着他問有沒有想他,說了一堆讓旁人聽了都會面紅耳赤的情話,完全擾亂了他的思緒。
明明有正經要事,卻被那人扣着後腦摟在懷中唇齒交纏了許久,他腦子暈暈乎乎的,一句責怪的話沒說完,這人便又忽然倒在他手臂間。
他此時坐在院中原本腦子也還亂着,聽到不遠處傳來了異樣的動靜,瞬間又警醒,提着劍慢慢走出栅欄站在了路中間。
飛星谷從不卷入江湖是非,若是有人硬闖進來,他放下也只想得到一個人,那只有司徒劍了。
果然,他面前相繼出現一衆臨海山莊的弟子,中間讓開一條路,司徒劍便從人群後走出來,面色陰沉,視線落到他身上,手裏的劍在地上拖出一道深深淺淺的痕跡。
白
秋令拔劍相迎,聽他問橫君在哪裏,便是淡淡一笑,說:“司徒莊主怎的花了半月的時間才來?而且這第一句話竟然是問橫君劍。”
“我來飛星谷,便是要劍也要人。”司徒劍擡劍指着白秋令,怒道:“你三番兩次盜劍,我看你師父一世英名都要毀在你手上!”
又是吱呀一聲,白秋令身後房門被推開,他只來得及回頭看一眼,淩君就已經飛過來落在他身側,手搭在他肩上拍了拍:“往後站站。”
“前輩,這裏交給我,還請——”
“他......我盡力了,從今日起他每天都會比前一天虛弱,再過十五日他就會全身筋脈俱斷而死。”淩君輕嘆一口氣,看白秋令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五指握緊清羽渾身發抖,心有不忍又寬慰道:“你不要太過自責,那一劍傷他心脈原本就是兇險萬分,雖然我施針用藥他情況好轉了許多,但實屬沒想到現在會變成這樣,我們都已盡全力救他,你——”
白秋令再聽不得那樣的話,繞開淩君輕功掠到屋前,推門闖了進去。
唐昀似乎早料到這人會推門而入,早早便坐在了床邊,面色蒼白還是打起精神張開雙臂迎他。
哐啷一聲清羽脫手落在地上,白秋令三兩步跨到床邊一把将人抱得緊緊的,生怕一松手這人就要離他而去。
他抱着唐昀,仍是全身不住地顫抖,貼着他的耳朵聲音也在發抖,輕聲呢喃道“對不起......都是我,是我......”
唐昀雙手捧着他的臉,額頭貼着他的,在他唇上吻了一下,溫柔說:“生是你,死也是你,可我要食言了,原是你說舍不得我死我就要拼命活着的......”
“那你就拼命活着,一定還有別的辦法!我們再去找師父,一定還有辦法救你!”白秋令推開他,抓着他的雙臂眼前一片模糊,到最後自己說了什麽他也分辨不清。
他只聽見唐昀重新抱住他貼着他的耳根說:
“帶我回雲隐山吧秋秋,我想和你回家,看你的及冠禮,親手為你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