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34次驕傲

三月, 春寒料峭, 傍晚的風吹拂在人臉上像是浸過冰的一根根細小銀針,冷得人直發顫。

街上正值下班放學的高峰期,車流擁擠,行人絡繹。

身形瘦削的少年穿過一條一條的街道, 走進了一處高檔小區。小區裏皆是複式小樓,住戶很少,許多幢房子都是空着, 還沒有人入住。

沈翊在家門口停下。

女人的聲嘶力竭, 男人的憤聲咒罵,嘈雜地交織在一起,尖利地穿透大門,在他耳邊嗡嗡作響,愈演愈烈。

他神情冷淡, 置若罔聞。

這種狀況, 已經持續十四年了。

他早已麻木。

鑰匙還未插進孔裏,面前的門就被人大力打開了,沈翊往後退了一步,才沒有被突然打開的門扇到。

身材高大的男人罵罵咧咧地走出來,看見站在門口的沈翊, 愣了愣,表情很快轉變了:“回來了。”

“嗯。”沈翊淡淡地,“爸。”

男人停頓了幾秒,眼中神色掙紮, 握着門把的手猶豫地動了幾下。

他擋在門口,沈翊進不去,卻也沒反應,只冷冷淡淡地站着。

半晌,他像是下了個決心,語調溫和地開口:“阿翊,跟我出去吃個飯。”

他話剛落,一個長發女人就沖了出來,将他往外推出去,然後把兒子拉進了屋裏,護在自己身後。

“你還是人嗎?”女人裂眦嚼齒,“這可是你兒子!你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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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頓時如同一顆被引爆的地雷:“不過是把阿翊送給他們玩幾天,我們也能喘口氣,不然全家人上接頭喝西北風去嗎!啊?!到底是誰沒有為這個家着想?!”他喘着粗氣,“我是瘋了!媽的老子當年瘋了才娶了你!還他媽把自己當成林家的千金小姐,沒有那幾個臭錢你什麽都不是!”

女人臉色煞白,渾身顫抖着,尖叫道:“滾!你現在就給我滾!”

男人“呸”地突了口唾沫,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房屋前重歸寧靜。

沈母關上門,緩緩地回過身看着進入青春期後個子已經拔高不少的兒子,唇瓣微微顫着,含着哽咽:“阿翊,不管他。上學累了吧?媽給你做好飯了。”說着輕輕推着他的後背往屋裏走,“去洗個手,吃飯吧,吃完飯再做作業。”

沈翊自始至終沒有什麽表情,“好。”

沈母名叫林妗,原本在林家,是嬌寵長大的千金小姐,模樣也長得美,舉止優雅,十足的大家閨秀。

直到她結識了沈父。

沈父出身一般,大學畢業後和同學合夥創業,也算運氣好,闖出了那麽點兒小名堂,雖然比不上林老爺子萬貫家財,叱咤風雲,但比起一般人,收入可以說穩定而稍顯富足了。

林老爺子對女兒結交的這個男朋友有那麽點兒不滿,因為以他在圈中的地位,足以給女兒找到更好的歸宿。可女兒堅持,這個小夥兒也有潛力可激發,林老爺子到最後也幹脆睜只眼閉只眼,不再過多阻攔。

然而某天,林老爺子發現女兒的這個男朋友,并不如表面上的那樣老實。

他開始強烈反對兩人交往,卻又不願意傷害到女兒。以他的能力,打壓沈父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可女兒在他面前一哭,他就下不去手。

林老爺子企圖跟女兒講理,可這理還沒機會講,林妗就跟着男朋友跑路了。

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他發動了所有的人脈去找,但那個年代,再怎麽找,只要人有心要躲得死死的,也難以翻個底朝天。

林妗就這麽跟着沈父離開了家鄉,來到了另外的城市。

被保護得太好的小女人滿眼滿心只剩愛情和愛人,沈父信誓旦旦地告訴她,出來只是暫時避風頭,等他在這裏重建根基,有了大作為,再帶着她回去給老爺子報喜,老爺子就不會不同意他們了。

到那時,不僅夫妻二人帶着名利地位回去,再帶着孩子,什麽都有了,林老爺子還能說什麽呢?

林妗深信不疑。

離家的愧疚與不舍,也在他的這番話裏逐漸擱淺。

重新起步是很困難的,所幸林妗從小大的積蓄不少。

她毫不猶豫地用那些錢給她和戀人置辦了一套房産。有了舒适的住處,剩下的一大筆錢,自然是給戀人拿去重新創業了。

剛開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沈父的生意小有起色,兩人重新辦了所有的手續,結了婚,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兒子,取名沈翊。

林妗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即便現在的生活和以前相比差了實在太遠,但她有深愛的丈夫,有心愛的兒子,一切都讓她感到滿足。

直到某天,這個夢破碎了。

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沈父開始沉迷于炒股與賭博,若兩樣都是小賭小炒怡情,問題不會太大,但沈父在一次狠心多投之後嘗到了甜頭,來錢不知道比他天天跑公司兢兢業業快了多少。

他上了瘾,投入得越來越多。

最後把整個公司都徹底投崩了。

這些事,沈父隐瞞得很好,林妗直至高利貸找上門之後才得知。

一夜之間,美好的家庭不複存在。

沈翊當時尚且年幼,家庭的美滿還未在他腦子裏留下什麽印象,接着接觸到的就是家裏每天都在爆發的争吵,母親責備父親,父親呵斥母親。

争吵一天比一天嚴重。

沈父不甘心,在家裏呆着不痛快,就出門找法子掙錢。

林妗則在家裏天天以淚洗面,用着自己手頭最後的積蓄供兒子上學。

她不是沒有想過帶孩子回家,去找父親。

可想起自己的所作所為,她沒有那個臉面,沒有勇氣再去面對父母與弟弟。

只能如同茍延殘喘般,守着這個搖搖欲墜的家。

十四年過去,小小幼童長成了少年,沈翊生活在這樣的家庭環境裏,從心到情比起冷,更确切的說是平淡。

他看着周圍的一切都像站在一個木框外面,框裏只不過在演繹着一部又一部與自己無關的電影,激不起他的任何情緒。

沈翊并不覺得自己有問題。

他深知自己只不過是冷靜而已。

沈父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家裏欠了一屁股債,他卻深陷賭博的漩渦裏不可自拔,每當輸到谷底的時候,總會嘗到一輪甜頭,引誘他常駐不走。

沈翊知道,這是賭場慣用的手段。

看,他如此清醒而理智。

他沒有任何問題。

唯一能讓他感到絲絲溫暖的,只剩母親。

林妗無能,但對兒子傾注了所有的愛意,他是她最後的救命稻草,拽着她,才使她不沉溺于絕望的水底,堅持至今。

沈翊從父母的對話裏大概猜得出,沈父想帶他去做什麽。

家裏的債主,不少。

他在晚上洗澡的時候,第一次産生了極大的情緒反應,難以控制地嘔吐起來。

伴随着嘔吐的還有生理性反應流出的眼淚。

沈翊在嘔吐的過程中,感覺自己仿佛失去了意識一般,腦子裏一片空白。

直到最後嘔出的只剩酸澀的胃液,他才終于好受了。

林妗聽見動靜,擔憂地過來敲門:“阿翊,怎麽了,你在吐嗎?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沈翊漱了口,變聲期的嗓音很啞:“我沒事。”

“真的嗎?別瞞着媽媽,不舒服一定要說。”

“媽,我沒事。”

他站在洗手臺前面,看着鏡子裏眼眶發紅,臉色蒼白的自己,眼簾慢慢地垂了下去。

他依舊冷靜。

之後的一段時間裏,沈父一直沒有回來。

他不在家的時候,家裏總是平和的。

某天沈翊放學回家,發現鞋櫃旁邊擺着沈父的鞋。

他回家了。

然而奇異的是,家裏竟然沒有父母争吵的聲音。

沈翊并不在意,換了鞋進屋,母親坐在客廳沙發上,在發着呆,連他進來了都沒聽見。

“媽。”

林妗身子一動,回過神來,笑容有些勉強,“回來了,阿翊。”

“嗯。”他張了張嘴,平靜地問,“爸呢?”

“走了。”

沈翊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半秒,随即微微低垂,淡淡“嗯”了一聲,沒再多問。

沈翊上了樓,父母房間的門緊緊鎖着,他掃了一眼,淡漠地回到房間把書包放下。

下樓的時候林妗正在把菜往廚房端,見他下來了,笑了笑說:“都涼了,我先給你熱熱。”

他踩下樓梯的步子一頓,點了點頭。

林妗再端出來的菜新鮮又熱乎,母子二人沉默着吃完了這餐飯。

沈翊吃完,洗好了自己的碗筷,準備上樓寫作業時,林妗追過來,忽然叫住了他。

他站在樓梯間,表情淡淡地回頭望過去。

林妗眸光閃爍着,嘴角微顫,眼淚從眼角流出來,順着臉頰一路向下,在下巴墜成一粒接一粒的水珠。

她短短的一句話壓得嘶啞而支離破碎:“阿翊,媽媽愛你……”

說完,她失了力一般跪坐在地上,捂着臉哭得絕望而壓抑。

沈翊看了她許久,抿了抿唇,轉身上樓了。

沈父這次離開的時間也很久,不過沈翊習慣了,自從上次他對他打了主意之後,便更無所謂他的死活去向。

林妗依舊是個溫柔的好母親,只是不知從何時起,她的臉色一天不如一天,身形也愈發消瘦。

她常常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過上很久才出來。

某天沈翊回到家,學校發的一份通知需要家長簽字,他在樓下沒有找到母親,便上了樓。

林妗的房門沒有鎖,虛掩着,沈翊走近了,才聞到一股極其怪異的味道。

那股味道,腐臭熏天。

他步子停了下來,沒有再靠近。

一陣斷斷續續的喘息從裏面傳出來,像是犯了哮喘的人,處在瀕死的邊緣,急切地喘着氣。

很快,那陣喘息慢慢消緩了。

從虛掩着留了空的門縫裏,沈翊看見了被林妗松手一扔,掉在地上的透明針管。

手裏的通知單不知不覺捏得有些緊,起了褶皺,甚至有兩處被他的指甲戳出了窟窿。

他站立了片刻,轉身回房。

此時已經入夏,夕陽的餘晖照進房裏,沈翊站在窗邊,沐浴在這片即将消失的光芒裏。

他仍是冷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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