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澤望着餘煙中的佛像,他其實并不信佛,不過龍隐寺是附近唯一能打發時間的安靜場所。他不止一次地疑惑,佛祖是否就在這裏注視着那些人毀掉他的一切?為什麽母親那樣溫柔、友善的人卻不能長壽?
“施主,無常故苦,常樂我淨。”
白澤轉頭,看到一名僧人走來。那僧人似乎在龍隐寺中頗具地位,身穿的僧袍也與衆不同。他手裏捏着一串念珠,笑眯眯地朝白澤行禮。
白澤雙手合十,兩人互相打了招呼。僧人笑道,“施主經常到寺裏來呢……”
“……不過卻從不上香。”
白澤微赧,剛想要開口,僧人便笑着補充,“并非是怪罪的意思,只不過很少見罷了。”
“每個人都會上香嗎?”白澤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引發寺裏僧人的注意。
“倘若有所求,那肯定會上香,信與不信倒是不重要了。”僧人注視着面前輪椅上的青年,詢問道,“施主是不信,還是無所求呢?”
白澤怔怔了幾秒,答非所問,“這倒像是賄賂佛祖一樣……”他說出口,又頗覺冒犯,最後收了聲。
僧人倒是并未生氣,反而坦然道,“燒香禮佛不過是為了去染成淨,明悟人生,感懷佛祖,只是芸芸衆生癡念太多。”
白澤似懂非懂,保持着沉默。
僧人又細細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青年,他黑發黑眸,相貌英俊,眉目溫潤,一雙眼睛平和深邃,只是左臉上略微淡去的疤痕破壞了一切。那條傷疤像是一條醜陋的小蟲被微長的發絲略微遮擋。青年坐在輪椅上,腿上蓋着毛毯,倒有幾分清貴之氣。
磨難侵蝕了他的身體,卻沒侵蝕掉心。
白澤感受到僧人的視線,依舊鎮定自若。這麽多年,他已經習慣這種審視的目光了。剛開始,他确實極為不适,尤其是無法接受別人憐憫的眼神,但現在內心卻心若止水、無波無瀾。
僧人微微一嘆,感慨道,“施主倒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白澤不明白僧人何出此言,他這副樣子有什麽幸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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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薄禮還請收下。”
僧人将手中的東西遞向白澤。
白澤離開龍隐寺時,手裏多了一條紅繩編織的手鏈,看上去簡樸無華。白澤簡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推卻再三,僧人卻堅持讓他收下。僧人信誓旦旦道,“施主可以用此來捕獲兇獸。”
白澤當時聽完,有些納悶。他雖然住在城郊,但離森林、野生公園還是有距離的,哪裏有什麽兇獸?白澤打量了一下那條細細的紅色手鏈,心想這東西也套不住大型野獸?
畢竟是他人的饋贈,白澤沒有丢掉,戴在了左手上。天氣轉涼,他的衣袖挺長,擋住了手腕上那條紅繩鏈。白澤搖着輪椅,出了寺門,開始返程。
樹上,一只黑貓蹲在樹梢上,用爪子蹭了蹭臉,淡金色的眼眸緊盯着遠去的人影。它看了看白澤的方向,懶洋洋地伸了伸腰,跳下了樹。
夜裏,狂風忽來,竟是暴雨雷鳴,豆大的雨點噼裏啪啦地打在家中的玻璃窗上。保姆胡嬸猛地關上窗戶,看向一旁讀書的白澤,勸道,“阿澤,睡吧,書明天再看。”
胡嬸照顧白澤很多年了,她打心眼裏心疼這個命運坎坷的青年,向來盡心盡力。白澤不想胡嬸操心,乖乖地将書放到一旁,溫聲道,“胡嬸,你也早點休息吧,我這就睡。”
胡嬸準備離開房間,剛走兩步,似乎又想起什麽,欲言又止,“今天陳先生來了……”
她試探性地打量了一眼白澤的神色,看他不說話,忙擺擺手道,“沒事,睡吧,睡吧。”
胡嬸小心翼翼地關上房門,離開了房間。
白澤聽到胡嬸的話,眼神晦暗了幾分,也不知道她說得是哪位陳先生。不過那兩人,他都不歡迎,一個是不想承認的父親,一個是不想承認的兄長。
白澤望向窗外,外面風雨呼嘯,電閃雷鳴。
一抹黑影一閃而過,敏捷地跳上窗臺,兇獸在雨夜中露出淡金色的眼眸,尾随獵物而來。
白澤瞄到窗外似乎有個不甚清晰的虛影,他還沒回神,下一秒便是玻璃破碎的聲音。他仿佛被一陣巨力擊中,連人帶輪椅哐當倒地,左手腕感受到灼燒般得溫度。昏黃的床頭燈下,牆面上是巨獸黑色的倒影,下一秒又幻化成了人形。
“阿澤,怎麽啦!?沒事吧?”
胡嬸聽到白澤房內奇怪的響動,伸手想要開門,聽到門內青年的大喊。
“胡嬸,我沒事!”白澤聲音平靜,“輪椅倒了而已……”
“我開門,幫你扶起來……”胡嬸心想白澤身體不便,打算推門進來。
“算了,我已經躺下了,明天再說吧,胡嬸。”
“行吧,那你早點睡。”
白澤聽到門外的腳步聲,胡嬸似乎離去了。他只感覺脖頸被鉗制住,對方死死地摁着他。白澤努力保持平靜,唯恐激怒行兇者,安慰道,“放輕松。”
白澤倒在地上,望向上方白衣的少女。她勃頸上有一條鮮紅色的紅繩,跟僧人所送的手鏈款式很像。他微微垂眼,發現自己左手的手鏈消失了,手腕上空空如也。
她有着潑墨長發,淡淡地看向白澤,樣貌很美,手段也極為殘忍。女孩一手摁着白澤,一手摸了摸脖子上的紅繩,似乎有點不悅。白澤感覺脖子上的手微微收緊,他有些窒息,聲音發啞,試圖勸說對方,“你要錢?我去給你拿,不要傷人……”
白澤想了想樓層的高度,感到不可置信,現在入室搶劫的人都能飛檐走壁了麽?她的力氣也極為驚人,面無表情地鉗制住白澤,像是黑夜裏蓄勢待發的野獸。白澤不敢向胡嬸呼救,她居然可以只身闖入,胡嬸又哪裏是她的對手?
白澤一度覺得自己要死了,視線卻瞟到她脖頸上微微發光的紅繩。
女孩沉默了半晌,像是度過半個世紀,終于松開了白澤。她站起身來,略有些暴躁地踢了一腳旁邊倒下的輪椅,好像遇上了煩心事。
白澤猶如重獲新生,大口地喘着氣,看着女生坐在了自己看書的椅子上。
她有些煩躁地摸着紅繩,開口道,“痛快點,開價吧。你想要什麽?”
白澤突然聽到這樣的要求,頭腦發懵,“我沒太明白……”
女生不耐地皺眉,似乎沒想到會計劃受挫,“這次算我認栽,沒想到你身上有‘縛魔繩’。你想要什麽?金錢?權勢?房産?珠寶?我都可以幫你實現,不過你要把身體給我。”
“……這……怎麽給你?”
“我會把你的魂魄抽出來,剩下來的‘器皿’給我就行。”
白澤聽完,看着面前好整以暇的女生,對物質世界的認識猶如土崩瓦解。
女孩到來的原因很簡單,她認為白澤的身體是合适的“器皿”,可以讓她在現世行走。她原本想強搶白澤的身體,沒想到道玄僧人給了他“縛魔繩”。
這簡直是志怪小說裏的情節,白澤還想起了修仙小說裏的“奪舍”。
白澤看着面前的強盜,對方循循善誘,厚顏無恥地希望他能乖乖就範,別再浪費彼此時間。他只感覺大腦一片空白,停止運作。白澤緩了幾秒,竟是連恐懼都沒有了,反而鎮定了下來,“請問你是……女鬼?”
女孩露出了嗤之以鼻的表情,似乎相當不屑。
“嗯,我們的性別也不太一樣吧……”白澤打量了對方一眼,她奪舍都不分男女的嗎?
“性別不過是凡人的枷鎖,對我來說卻不算什麽。”她挑眉道。
“抱歉,我雙腿不便,面容有損,似乎不是個完美的‘器皿’。”白澤曉之以理,試圖說服對方。
她聽到這話卻站起身來,湊到了白澤面前,仔細地打量他臉上的傷疤。幾秒後,女孩真誠道,“不,這很好。”
如果換個人說這話,白澤會認為對方在故意諷刺,但他現在卻覺得她是真心話。
她注視着白澤的傷疤,像是打量一件優美的藝術品,不帶任何私欲,眼神有些入迷,點評道,“殘缺才是真正的完美,圓滿反而不美了。”
白澤心想這位女鬼還挺有藝術家風範??
白澤經過發懵的階段後,漸漸冷靜下來,他意識到對方沒那麽容易“奪舍”。她出場的時候可是态度兇狠,現在卻一直坐着談話,似乎不再敢輕舉妄動。白澤注意到對方脖子上的紅繩,估計跟那條“縛魔繩”有關系。
白澤從沒想到自己會牽扯到怪力亂神之中,誠懇道,“我沒什麽想要的。”那些金錢權勢都要有命來享受,他當然不會答應。
“虛僞。”女孩瞟了他一眼,“你們人類想要的最多。”
她緩緩走向白澤,緊盯着他的眼睛,淡淡道,“你不是沒有想要的,而是想要更為高級的東西……金錢、權利已經打動不了,這種人最為貪心。”
白澤無言以對。
她的眼眸如冰,話語如刀,“我可以讓你回到十年前。”
白澤聞言,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住了,一瞬間閃過無數的畫面。黑夜中的馬路、車內流淌的音樂、失控的剎車、懸崖前的護欄、巨大的撞擊聲、紅色的血、疼痛……那些記憶深處的舊傷疤又開始隐隐作痛。
“與其像廢人一樣活下去,不如是精彩的十年。我可以讓你重回十年前的那一天,不過十年期滿你的身體就歸我了。”她像一個蠱惑人心的惡魔,每句話都正中白澤的要害。
白澤感覺自己的小指在微微顫抖,他竭力平靜道,“也就是說我還能活十年?”
“毫無顧忌、正常地活十年,不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