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舊時之友

許京華假裝沒看見劉琰紅了眼眶,晃晃自己手臂說:“也不用這麽嫌棄吧?你別看我這麽瘦,我力氣可是很大的。”

劉琰清清嗓子,微笑道:“那我先謝過許大力士了。不過我沒什麽,至少現在,還不需要扶。”

“行吧,那你需要的時候說一聲。”

“你這還可以暫且存着麽?”

“嗯,”許京華想了想,伸出三根手指,“只存三年。”

劉琰過了那股勁,轉回頭看着她,提議:“那好,我們就訂個三年之約——三年內,不論誰需要,我們都願意向對方伸出援手,如何?”

三年?許京華對自己三個月後會怎樣,都很沒底,更不論三年。

不過堂堂大皇子殿下,料想也沒什麽需要她幫忙的,頂多是心裏難受,沒地方說,同她嘀咕兩句罷了,就點頭說:“好。”

大皇子殿下得了這一聲還不夠,又擡起右手,說:“擊掌為誓。”

真是小孩子,怎麽不拉鈎呢?還擊掌為誓。許京華心裏嘀咕着,手還是伸出去,拍了他手掌一記。

“你就是為了這個,不願意回去麽?”也不對吧,思念亡母,更不該往外跑吧?

他們這會兒已經走到山腳,劉琰仰頭看向半山腰,被雨水洗得蔥翠欲滴的樹葉之間,掩映着一座青瓦紅牆小廟。

“公子,姑娘,這裏有石階可以上去,不過有點濕滑,二位慢些走。”前面探路的侍從遠遠禀道。

劉琰點點頭,和許京華走過去,踏着石階慢慢上山。

“我不是不願回去,就是……有點羨慕你,自由自在,想走就走。”

“完了你就借着找我的名義,也跑出來不回去,大殿下你心機很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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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琰笑起來:“這不叫心機,只是借機。”

“借什麽雞?”

“從你這兒借來一段時日,走走遠路,散散心罷了。”

“但我不想借給你。”許京華板着臉,“我自己走了,頂多有三分罪過,你跟着不回去,那就是十分罪過,你這不是坑我嗎?”

“反正你也不回去了,三分或十分,又有什麽分別?”

許京華:“……”

她其實還是有些擔心太後知道這事的反應的,但若說出來,劉琰準保下一句就是“那我們回京”——狡猾的大皇子殿下早已立于不敗之地,向前走,或是回頭,他都可以,許京華自己,卻有些進退兩難。

這麽一想,她就沒那些多餘心思去管劉琰的閑事,也沒再追問劉琰為何突然想起先皇後,竟任性到學她一走了之。

神農廟只是座小廟,所處之地又非通衢大邑,難免有些破敗,廟中也無甚景致,除了一塊唐人所立石碑,再不足看。

劉琰停在石碑前觀摩,許京華不識字,對此毫無興趣,她自顧出去,站到半山腰俯視神農鄉。

這地方地勢極不平整,除了丘陵起伏,還有河水穿過整個鄉村,将這裏分割成無數個小塊。

他們借宿的那座院子,地勢相對高些,房屋也齊整,屋頂還鋪了瓦,襯得周圍茅草房灰撲撲的。這樣的對比,令許京華感到有些熟悉,似乎曾經見過。

田地、瓦房、茅草房,想來想去,也只有懷戎了……,“啊!我想起來了!是韓久富家!”

“韓久富是誰?”劉琰走過來問。

“是原來我們村一個大戶人家,”許京華指指下面,“他們家就像咱們住那地方似的,有三間大瓦房,還有廂房倉房,家裏一百多畝地,還養了好幾頭牛、二十幾頭羊,大夥提起來,都羨慕的不得了。”

劉琰留意到她說的是原來,就問:“那後來呢?”

“後來他們自以為家有産業,和我們不同了,就跑去和胡人結交,還仗勢欺人,再後來果然惡有惡報,家破人亡了。”

“你還會說仗勢欺人。”劉琰略感驚奇。

“我不只會這個,我還會說狗仗人勢,都是從這家人身上學的。”

“怎麽?他們欺負你們家了?”

“倒也沒有。你看完了嗎?我有點餓了。”

她明顯不想再多說,劉琰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剛剛許京華放過了他,他便投桃報李,沒再追問,同她一起下山。

回去吃過飯,兩人各自休息,許京華躺在熱炕上,翻來覆去,聽着窗外噼裏啪啦的雨聲,怎麽也睡不着,在山上想起來的那些小時候的事,也惱人地翻騰上來。

韓久富家真沒怎麽欺負過她家,一是兩家隔得遠,二也是許家沒什麽可圖的。

但他們欺負過段弘英母子。

段弘英家孤兒寡母,本來也沒什麽可圖的,但那年韓久富喝醉了酒,起了壞心,跑去踢開段家柴門,要非禮段弘英他娘。

那時段弘英好像才九歲,也當不得什麽事,幸虧左鄰右舍聽見呼救,過來幫忙趕走了韓久富。

段弘英他娘羞憤得差點自盡,要不是段弘英哭着抱住她不放,許京華她娘聽說消息,也趕去相勸,可能她當場就死了。

但就算這樣,段弘英他娘也沒再多活多久,因為韓久富的娘子聽說這事,不責怪自己丈夫,居然又跑去段家鬧,罵段弘英他娘不要臉。

段弘英氣不過,上去趕人,卻被韓久富的幾個兒子按住打了一頓。

段弘英他娘身體本來也不太好,受了這般羞辱,又連累兒子挨打,氣急之下,不久就病故了。

她死後不久,韓久富家存糧和牧草的倉房就起了火,燒毀大半,韓家父子氣得要命,非說是段弘英燒的,但段弘英當時送他娘進草原歸葬,人人都知道,最後此事也沒結果。

這麽想起來,韓家家破人亡,似乎也沒隔多久,那時娘還在吧?

許京華恍惚記得,娘聽見消息,還念了一句:“惡有惡報。”又問她段弘英回來沒有,讓她多叫段弘英來家吃飯,還說給段弘英做了衣裳,但段弘英有沒有來,有沒有穿那件衣裳,許京華卻一點兒都不記得了。

她翻了個身,拉緊被子,望着黑漆漆的房頂,出了會兒神,突然覺得好像太巧了些。

燒倉房,确實是段弘英幹的,因為他跟她承認了。後面韓久富家破人亡,卻未免太快,會不會是段家做的呢?

她記得段弘英他娘死後,他是突然多了個肯照顧他一二的叔父,但那種照顧,也不過是肯讓他給放馬牧羊,多給他點吃的……不,不止。

還有一個連姓妻子呢。

連姓是幽州北面草原大部族,與段部世代聯姻,但得是段家的頭面人物,像段弘英這樣奴隸牛羊都沒有的窮小子,原本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娶到連部女子的。

難道劉琰真的猜對了?段弘英真有什麽了不得的身世不成?

許京華心裏難受起來,“過年時定親,現在……也差不多成親了吧?但那又關我什麽事呢?”她閉上眼睛,把眼角一點淚擠出去,“睡吧,不想了。”

她決心要睡,不再翻騰,沒一會兒就睡着了,還做起了夢。

夢裏當然是在懷戎,她獨自坐在草垛之間的縫隙裏,頭上忽然窸窸窣窣,擡頭看時,一把黃毛小辮晃晃悠悠自草垛上探出來。

“我就知道你躲在這兒。”小辮後面是段弘英曬得發紅的臉,“大叔找不見你,有點兒急呢。”

許京華沒有說話,把頭轉向一旁,段弘英就從草垛頂上滑下來,屁股着地,坐到她旁邊。

“我說你是想嬸娘了,自個兒呆一會就好了,沒事的。”

許京華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段弘英沒做聲,随手從草垛裏抽出一根草莖,擺弄幾下,放進嘴裏,吹出一段兒蒼涼悠遠的樂音。

“好啦,我替你把想念傳給嬸娘知道了。”吹完以後,段弘英丢開草莖,跳起來,伸手拉住許京華,把她拉了起來,“以後你再想她,就來找我,我幫你吹一曲,把想念傳到天上,就好了。”

“嘁,顯着你了?我自己會吹!”許京華抹抹眼淚,不服氣道。

段弘英搖頭:“不行的,就得別人吹才行,等我想我娘了,再找你吹。”

許京華待要答應,面前的人忽然消失,身邊草垛卻還在,同時頭頂又再傳來窸窣聲,她擡頭看去,紮着滿頭黃毛小辮的段弘英,已是一張青年面孔。

“我就知道你躲在這兒。怎麽了?誰惹你了?”

“沒怎麽,誰也沒惹我,就想靜靜。”

“你想靜靜?”段弘英像聽見了什麽大笑話,趴在草垛頂上哈哈大笑,“你,許京華,居然有想靜靜的時候!”

許京華氣得往上面丢了個石塊:“滾!”

段弘英不但沒滾,還哧溜滑下來,坐到她身旁:“是不是因為我去太久,沒回來同你們過燈節,你生氣了?”

“誰生氣了?生得着嗎?”

“這就是生氣了嘛!我也是沒辦法,叔父非要留我,說有要緊事情……”段弘英撓撓頭,露出一絲不好意思的笑,“不說我了,我怎麽聽說,許大叔要帶你回京城?你們家還真是京城人啊?怪不得你叫京華呢。”

“誰要回京城?我才不是京城人!”

“好,你不是我是,咱們再把名字換了吧,許弘英?”

許京華終于笑起來:“好啊,段京華,你跟我爹回京城去吧。”

話音剛落,天空一聲炸響,四周瞬時黑了下來,段弘英消失不見,只剩她自己。許京華驚吓之下,醒了過來,正好看見外頭藍光閃過,接着半空再次轟隆巨響,震得人頭皮發麻、心裏發顫,什麽夢都給吓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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