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壽宴
翌日清早, 邵恪之收拾妥當之後在門口等候妹妹邵稀,不多時見妹妹出來,穿的卻是那套海棠紅的寒煙裙。
看到邵恪之, 她小跑着上前來:“二哥, 你瞧我這衣服好嗎?”
邵恪之輕輕嗯了一聲, 對她道:“時候不早,快上馬車吧。”
邵稀低應一聲,乖乖上了馬車,邵恪之則是策馬而行。
去宮裏的路上,邵稀掀開簾子望向邵恪之:“二哥, 我聽聞郡主的祖母蕭國公老夫人還活在世上, 前兩日被接入宮中了。你知道這事嗎?”
“略有耳聞。”邵恪之端坐在馬背上, 語氣平和, 聽不出情緒。
邵稀嘆了口氣:“其實郡主原本孤身一人在皇宮裏還是挺可憐的,陛下皇後雖然疼她,到底不是親爹娘,心裏還是不一樣的。不過如今好了, 總算是有了個親人在身邊。”她說着, 放下牖幔,倒是沒再說什麽。
只邵恪之聽了她這話, 不知怎的, 竟有些出神起來。
太後的壽誕是在承慶殿舉行的,因宴請的人年紀都不大,鮮少有貴婦, 倒是別有一番新意。
邵恪之和邵稀二人進殿後給太後賀了壽,獻上壽禮,看到旁邊坐着的三皇子岑琰,便一起坐了過去。
壽宴開始之前,由皇子公主們紛紛向太後呈上自己精心準備的壽禮。
二公主岑錦瑤親自繡了十樣錦的披帛,岑錦瑤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繡技也是十分了得,倒是引來不少人喝彩,直誇她細心孝順,連帶着自然要誇贊一番二公主有個陳貴妃這樣的好母妃。
當年因為設計害漪寧嫁禍皇後一事,陳貴妃和岑錦瑤這個女兒之間的關系越發緊張,平日裏見了面,二公主甚至連對這個母妃表面上的問安都省了。
而陳貴妃的清池宮,岑錦瑤更是一連五年都不曾再踏進去過。
不過,宮裏的事,除了那些個伴讀之外,又有誰會清楚。大家只一個勁兒地誇贊着陳貴妃會教女兒,明擺着便是讨好巴結的。
陳貴妃倒也不解釋什麽,左右女兒是她生得,不管她和岑錦瑤母女關系如何,她終究都是她的母妃,這是無可改變的事實。是以,面對大家的稱贊和誇獎,她也只是笑得溫婉宜人。
邵稀卻是不屑地撇撇嘴,小聲對着身旁的二哥和三皇子岑琰道:“我一點都不喜歡陳貴妃,總覺得她這個人好虛僞,沒有皇後娘娘好。”
她聲音極小,倒是只有邵恪之和岑琰兩人能聽到。
其實五年前太子贈給三皇子的那匹馬失控瘋癫,導致二人受傷一事,還有安福郡主躲在邵恪之的馬車裏出宮,險些失蹤。這兩件事雖然後來由韓婕妤頂了罪,但邵恪之和岑琰二人還是對陳貴妃有所懷疑的。
如今聽到邵稀冷不丁冒出這樣一句話,兩人齊齊望了眼上面笑得溫婉動人的陳貴妃,邵恪之低喝一聲:“不得胡言亂語。”
這丫頭,還是太單純了,也不怕禍從口出。
邵稀被二哥斥得吐了吐舌頭,埋頭吃着桌案上擺着的精美點心。今天的壽宴很是豐盛,很多她喜歡吃的點心呢。
這邊,二公主獻了壽禮後,依着次序便是三公主岑錦玉了。
岑錦玉獻上的是自己親自抄寫的經文,倒也得了太後的誇贊。随後得意地望着蕭漪寧,想看看她能送什麽好的禮物來。
去年太後的壽宴,蕭漪寧送的便是自己親抄的經文,那段日子太後不知怎的總是夢魇,看見她的壽禮直誇她有心。索性今年岑錦玉便有樣學樣,也送了經文。而且,她抄的可比蕭漪寧去年的多多了。
漪寧似乎沒發現岑錦玉眼中的得意,只乖巧着上前獻上了自己的壽禮
她打開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裏面放着的卻是一條抹額。
抹額用黛色的上好的冰絲綢縫制而成,中央鑲了塊圓潤通透的白玉,抹額上有銀線勾勒的壽字紋路,每一處都分外細致。
漪寧道:“再過段日子就要入夏了,皇祖母到了夏日總會頭悶,這冰絲綢絲滑柔順,貼着肌膚時涼涼的,觸感也好。和田山玉冬暖夏涼,鑲嵌在抹額上,到了夏日皇祖母戴着必然清爽些。”
太後瞧着那抹額,笑得合不攏嘴:“阿寧這丫頭總能變着法兒的讨我老婆子歡心,瞧瞧,倒是個貼心人兒。”
皇後也跟着笑:“阿寧長大了,這些年愈發懂事,也着實讓人寬慰呢。”
有太後和皇後兩廂誇獎,在座的自然也少不得對着安福郡主一番恭維奉承,那誇贊之語竟是和方才的二公主不相上下了。
岑錦玉聽得心裏十分不是滋味兒。二姐姐什麽都比她好,受到誇獎倒也罷了,可蕭漪寧一個外人,憑什麽搶她的風頭?
她越想越生氣,忍不住就想嗆她兩句:“安福郡主,你的祖母蕭老夫人不是找到了嗎,那你是不是要跟老夫人回蕭國公府住?”
今日一早,順熙帝冊封了蕭老夫人荊氏為正一品诰命,原本今日太後的壽宴她也該參加的,只是老人家身子不适,太後怕她再有什麽好歹,便讓她在長樂宮裏歇着。
不過,蕭老夫人得到冊封,也算是昭告天下的,大殿之內倒是無人不知。
如今聽到三公主的話,大家不約而同地把目光移向了安福郡主。說來也是呢,蕭老夫人找到了,依着規矩,應該過不了多久便要帶着安福郡主出宮,回蕭國公府裏居住了吧。
漪寧驟然聽到這樣的問題,不免覺得尴尬。
她和祖母自然是不會出宮去的,可這樣的話若是她自己說出來,便是她自己賴着不走的意思了。
岑錦玉此舉,分明是想讓她當着衆人的面難堪的。
太後也是精明的,岑錦玉話中之意她自然也聽得明白,不覺得眉頭皺了幾下。這丫頭也不知被魏淑妃怎麽養的,性子是越發的不讨人喜歡了。
“你蕭祖母與哀家情同姐妹,如今她身染重病,自是要在宮裏好生醫治的,回國公府做什麽,怪冷清的。阿寧打小就是養在宮裏的,若真讓她走,哀家倒還舍不得呢。”太後笑呵呵地說着,冷不防給了岑錦玉一記目光。
岑錦玉被祖母瞪得身子輕顫幾下,勉強笑着:“祖母說的是呢,孫兒也只是随口一問,沒別的什麽意思。”
蕭漪寧不冷不熱地望了她一眼,卻什麽也沒說,兀自去了一旁坐着。
邵稀瞧見她心情欠佳,跑過去跟她同坐一處:“郡主別跟她這種人一般見識,她就是覺得你比她優秀嫉妒呗,小心眼兒!”她一邊安慰着漪寧,還不忘朝岑錦玉那邊睇了一個不屑的目光。
漪寧被她可愛的樣子逗得一笑,無奈搖頭:“我有什麽好生氣的,這麽些年早就習慣了,倒也沒什麽。只是……”只是這人總愛有意無意暗示自己孤苦無依,在皇宮裏是寄人籬下,也确實可惡了些。
“對了,聽聞蕭老夫人病得不輕,禦醫瞧了怎麽說,可嚴重?”邵稀又問。
漪寧不覺想到了那晚禦醫的話,旋即笑了笑:“并無甚大礙,有禦醫好生調理着,想來不會有什麽大礙。”說着,自己捏起酒盅飲了一杯。
壽宴上擺的是酸酸甜甜的果子酒,甘醇清冽,口感很不錯。因見桌上的點心都瞧着沒什麽胃口,索性又自斟自飲地喝了幾杯。
這果子酒邵稀也喜歡喝,見她一直喝個不停,便也沒勸,反倒陪着她兩人一起喝了起來。
兩人你一杯我一杯的喝了不少,到最後,邵稀竟是臉頰通紅着伏倒在了桌子上。
果子酒勁兒雖然不大,但若是喝多了,後勁兒卻也是有的。邵稀喝倒之後,漪寧又連着喝了幾杯,因覺得大殿裏太悶,便起身想出去走走。
佟迎看她雙頰泛紅,眼神迷離,整個人似乎站都有些站不穩了,忙上前扶住她:“郡主想去哪兒,奴婢陪您吧。”
漪寧卻搖了搖頭:“不必,稀兒睡了,你扶她去我房裏歇着,在這裏恐要着涼。”邵稀入宮是不能帶貼身宮女陪同的,漪寧覺得還是把她交給自己身邊的佟迎靠譜些。
“可是……”佟迎有些猶豫,她若是照顧邵姑娘,那郡主怎麽辦?她瞧着郡主也喝了不少酒呢。
漪寧卻又擺了擺手:“我當真無礙,不過是出去吹吹風。這裏是承慶殿,四周全是宮女太監,如若有什麽事自有他們可以差遣,你只管照顧稀兒便是。何況這青天白日的,也出不了什麽事。”
見郡主堅持,佟迎自然不好說什麽,只得扶着迷迷糊糊的邵稀去椒房殿郡主的落櫻閣裏歇着。
漪寧跌跌撞撞着出了承慶殿,漫無目的地在院中走動着。今日天氣正好,不冷不熱的,偶爾還有微風吹拂在耳畔,十分的舒服。暖融融的陽光灑下來,整個人覺得懶懶的,醉意朦胧。
漪寧本就有了些醉意,如今被風一吹,整個人都覺得有些漂浮起來。倒是有來往的宮女過來問她是否需要幫忙,她卻只是擺了擺手讓她們退下,仍舊一個人随意地轉悠着。
不覺間出了承慶殿的大門,又一路向着前方而去。
遠遠的,她看見前方綠蔭簇擁下的八角亭內有兩個熟悉的身影,揉了揉雙目定睛一看,正是邵恪之和岑琰。
這二人方才不是還在承乾殿嗎,什麽時候居然跑這裏讨清閑了。
她這般想着,徑直向着八角亭的方向而去。
其實她距離八角亭并不遠,但因為吃了酒,跌跌撞撞着總是走斜路,步子也十分不穩,一路走下來倒是格外艱辛。
八角亭內,岑琰和邵恪之正對坐在石桌前品茶,岑琰不經意一個側目,看到了走過來的漪寧。
漪寧此時已來到八角亭下,可不知怎的,一雙腳有些不大聽話,眼看着前面是臺階,可踩了一腳沒上去,又踩一腳,還是沒踩到,身子搖晃的厲害。
岑琰瞧見了笑着搖頭:“這丫頭平日裏根本不會飲酒的,今兒個怎麽喝了這麽多?”
他話音剛落,卻見邵恪之已經站起身來去扶她了。
漪寧還在皺着眉頭糾結自己為什麽總踩不到臺階上,一擡頭瞧見邵恪之走過來扶住了自己,身子也随之軟軟的往他懷裏倒,說話也有些飄飄然,傻乎乎地笑着:“邵哥哥,這裏的臺階好奇怪的,一直在跑,我怎麽也上不去。”
“……是你自己喝醉了。”他說着攙扶她走上涼亭,又扶她在圓凳上坐下。
漪寧身子軟軟的,一坐上圓凳上半身便往前趴,擡手打翻了邵恪之方才剛喝了一口的茶盞,褐色的茶湯随之灑出來。
因為怕燙着她,邵恪之慌忙把她搭在石桌上的胳膊拉起來。小姑娘尚不知發生了何事,見他拉起了自己,索性腦袋一歪又靠在了他懷裏。
邵恪之看着醉成這般的小姑娘,一時間推開她也不是,抱住她也不是,下意識看向了對面的岑琰。
岑琰倒是一直在那兒坐着,絲毫沒有要幫忙的樣子,反倒一副看好戲的架勢。
邵恪之頓覺無奈,低頭看着趴在自己胸前的小姑娘,說話突然有些僵硬:“郡主,你喝多了,不如喝杯茶醒醒酒。”
漪寧只是腦袋沉沉的,整個人有些迷糊,但其實并沒睡,如今聽到邵恪之的話,下意識點了點頭:“好。”
邵恪之扶她坐直了身子,又拿了幹淨的杯子為她斟了杯茶水遞過去。
漪寧接過來低頭就喝。
“小心燙!”邵恪之話音剛落,那邊漪寧已經猛喝了一口,燙的舌尖一陣麻木,一張姣好的面容瞬間皺成了苦瓜臉,一雙眼水汪汪的,竟是要哭了。
“邵哥哥,好燙啊!”她可憐巴巴地說着,委屈噠噠的,叫人瞧了心仿佛都要軟化掉。
邵恪之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漪寧,竟也有些手足無措起來,只得看向岑琰:“殿下,這,這怎麽辦?”這兩人都是宮裏的,時常見到,肯定比他有辦法對付吧?
眼見邵恪之把問題抛給自己,原本在品茶的岑琰險些被嗆到,想了想道:“不如,你送她回椒房殿?”
“這不太好吧?”說到底自己可是朝中官員,郡主年齡雖小,卻也是該避諱的。
其實岑琰也覺得不太好,思索片刻又道:“那就咱們倆一起送她回去吧,想來也沒什麽。”
邵恪之想想也是,這丫頭尚且年幼,素來也不怎麽注重那些男女大防之事。便聽從了岑琰的意見,二人決定一起送她回去。
誰想,這時突然有個宮女過來,說劉賢妃突然身子不适了。
劉賢妃本就體弱,這兩日又總是胸悶,瞧着有些不大好,岑琰聽聞此事自然着急,一時間也顧不得這邊的事了,便只好對邵恪之道:“我先回去瞧瞧母妃怎麽樣了,就煩勞你送阿寧回去吧。”
邵恪之面上一僵,雖覺得不妥,但事有輕重緩急,便也只能任由三皇子匆匆去了。
一時間這八角亭中只剩下他和漪寧兩個人。
小姑娘趴在石桌上,腦袋側枕着自己修長的胳膊,一張臉蛋兒因為喝了酒的緣故此刻粉撲撲的,比春日裏的桃花還要嬌美許多。櫻桃似的小嘴兒嘟起着,倒顯得有幾分嬌憨可愛。
她此刻閉着眼睛,長長的睫毛一顫一顫的,靈動中透着俏皮。
邵恪之在她旁邊坐着,靜靜望着她,一時間竟有些不忍心打攪了這美好的畫面。
不知過了多久,漪寧才悠悠蘇醒過來,覺得有些口幹舌燥,瞧見旁邊的茶盞捧起來就往嘴裏送。
邵恪之還來不及阻攔,那盞中的茶水卻已被她飲了個幹淨。
他一時間頗有幾分不自在。這丫頭飲的那盞茶是他方才給自己倒得,都喝過幾口了……
漪寧卻仍有些後知後覺,見邵恪之表情不對,狐疑着擡眸望他:“邵哥哥,怎麽了?這茶有什麽問題嗎?”
邵恪之斂去那抹尴尬,淡淡一笑:“沒什麽,郡主還喝水嗎?”
漪寧呆呆着點了點頭,雙手托着腮幫子,晃了晃腦袋,還是覺得昏昏沉沉的。
此時茶壺裏的茶都不怎麽燙了,邵恪之斟了一杯後直接遞給她,看她清醒了些,索性便同她說着話:“郡主怎喝這麽多?”
“稀兒也喝了很多呢,她都喝醉了,我讓佟迎扶她去落櫻閣睡覺了。等你出宮之時,記得把她帶回去。”
“是。”他淡淡應着。
漪寧又灌了一杯茶水,整個人似乎比方才舒服了些。突然推着腮扭頭看向邵恪之:“邵哥哥,你知道嗎,我有祖母了,是親祖母哦。”
“臣知道。”他應着看向她,卻見她眼皮似乎很沉重的樣子,一直閉着眼睛,濃密狹長的睫毛微微抖動,分外嬌俏可愛。
這時,小姑娘不知怎的,雙目突然一睜,眼眶紅彤彤的,竟似個無辜的小兔子一般。緊接着,那通紅的眼睛漸漸變得濕潤,裏面閃爍着星星點點的淚光。
“啪嗒”一聲,一滴晶瑩通透的雨露自眼眶滑落,順着粉嫩的面頰滴答着最終落在冰冷的石桌上。
邵恪之望着她,沒有說話。
漪寧撇着嘴,嘴裏嗚咽着:“阿寧好不容易有了祖母,可是禦醫說祖母的病很嚴重,怕是治不好了……”她說罷哭得越發傷心起來。
她突然的痛哭讓邵恪之頓覺有些不知所措,還未來得及反應,小姑娘卻順勢倒向了自己這邊,最後竟是趴在自己的膝上抹眼淚了。
他不由得有些僵住。
默了許久,見她絲毫沒有要停歇的架勢,邵恪之猶豫着伸手拍了拍她的脊背。
感受到了他的安慰,漪寧突然擡起頭來,淚眼婆娑地看他:“邵哥哥,我好不容易才有祖母的,如果祖母有一天再離我而去怎麽辦?”
邵恪之望向她,神情倒是格外認真:“郡主應當知道,是人都有生老病死。”
漪寧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懵懵懂懂的小姑娘,也知道阿爹阿娘都已經離世了,人都有生老病死,她自然是知道的,可是……
“可是我才剛跟祖母相認,老天爺為什麽就不能讓祖母多活幾年呢?”她傷心的再次落下淚來,竟是覺得分外傷心。
邵恪之道:“郡主如果真的不舍得蕭老夫人,何不趁老人家有生之年與之好生相處,以盡孝道。老夫人若能心情愉悅,會延年益壽也不是不可能。縱然不能,至少不會留下遺憾。”
漪寧想了片刻,乖乖點頭:“邵哥哥說得對,我會好好陪在祖母身邊,努力讓她開心的。”
“郡主喝多了,臣送郡主回去。”他說着站起身來,親自扶起阿寧。
漪寧此時酒意正濃,被他扶起時還是有些站不穩,只能摟着他的腰,整個人借力在他身上才能勉強站穩。
如此親密的舉動讓邵恪之有些不太自在,下意識看了看四周,見周遭并無人看到,這才略放下心裏來,轉而彎腰讓漪寧趴在自己背上,背她去椒房殿。
邵恪之體格高大,他的背也十分的寬闊舒服,漪寧摟着他的脖子,側臉貼在他的肩上,嘟着小嘴兒飄飄然地道:“邵哥哥,我很不喜歡岑錦玉,她今日在承慶殿真可惡,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問我什麽時候出宮。我沒有阿爹阿娘,祖母還病着,如果出了宮都不知道該怎麽辦。她根本就是故意的,我又沒有招惹她,幹嘛總跟我過不去。”
這樣的話如果清醒着時,現在的漪寧是絕對不會說出口的。如今酒喝多了,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反倒說了些孩子氣的話。
可從她的話語中,邵恪之也明顯感覺到了她的孤苦和無助。
是啊,表面上看來宮裏所有人都寵着她,但如何也改變不了她并非皇室中人這個事實。她要比別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讓自己在這宮裏站穩腳跟。
帝後再疼她,卻也不是她的爹娘。她不能像尋常的孩子一樣對着陛下和皇後撒嬌,發脾氣,甚至有些心裏話也要藏在心底,不能随便說出口。凡事都得小心翼翼的,努力做個讓所有人都喜歡的乖乖女,做個尊貴端莊的安福郡主。
其實在這宮裏,她過得也很辛苦的吧?遠不如衆人表面看到的那般光鮮亮麗。
就像他,所有人只看得到他外面的風光,什麽少年才子,什麽狀元郎。又有誰知道,他需要在無人的時候付出多少努力和辛苦,才能換來今日的成績。
從某些方面來說,他和她還是有些相像的。
他背着她默默走着,心情竟也跟着變得有些複雜。
這時,背上的小姑娘突然扭了扭身子,抱緊了他的脖子在她耳邊低喃一句:“邵哥哥,等我長大了,你娶我可好?”
邵恪之腳下的步子頓住,一時間竟有些邁不開腳,只覺得大腦一陣轟隆,竟好像是在做夢一般。
漪寧閉着眼卻被發現他的一樣,仍舊自顧自地道:“我不想永遠待在宮裏,有時候會覺得很累的。如果嫁給你,我以後就能出宮了。”
她不清不楚地說着,眼睛自始至終都閉得緊緊的,眉頭微微皺着,似乎因為大腦混沌的原因讓她覺得有些不太舒服。
邵恪之背着她在原地停了許久,鬼使神差的便回了一句:“好。”
說出這話的時候,他不知道自己腦子裏想了什麽。或者說,他什麽也沒想,只是她這麽說,他便這麽應了。
當清醒過來時,才猛然發現自己明明沒喝醉,居然也跟小丫頭一起說起胡話來了。他無奈失笑,倒也沒再說什麽,只背着她繼續往前走。
然方才的那段對話,不管背上的姑娘是否記得,但自這一刻起,卻是深深埋藏在了他的心底,成了多年後一直揮之不去的執念。
——
漪寧平素裏甚少飲酒,這一醉便由白天到了黑夜。
當她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椒房殿落櫻閣自己的床榻之上,周遭點着燈燭。似乎因為怕擾了她的睡眠,這寝殿內的燭火甚為虛弱,只熒熒一點微光,勉強将周遭照亮。
外面的佟迎聽到動靜,掌着宮燈從外面推門進來,又将房內其它地方的燈燭一一點亮,罩上燈罩。
很快,寑殿之內亮堂了起來,在燈罩之下泛着柔和的光暈,明明滅滅的,好似一攏絹紗。
她這才走至床榻的方向,輕聲道:“姑娘喝了許多酒,如今可覺得難受?”
漪寧是空腹喝得酒水,沒想到果子酒味道極好,後勁兒卻也烈,至今還有些頭昏腦漲的。肚子裏也是一陣翻江倒海,隐隐有些難受。
她點了點頭。
早知道酒醒之後會讓自己這麽痛苦,她打死也不會喝那麽多的。
佟迎見她十分痛苦,便又道:“邵修撰吩咐奴婢熬了白粥給郡主,說如若郡主醒了便喝些,養胃,奴婢去端來給郡主?”
“邵修撰?”漪寧蹙了蹙眉頭,這怎麽還牽扯到邵哥哥了?她明明記得自己是和邵稀在承慶殿內飲酒來着,後來邵稀喝暈了,她讓佟迎送邵稀來自己房中休息。
再後來呢,又發生了什麽?
她怎麽覺得腦子好像有部分忘記了一樣,怎麽一點也想不起來?
她揉了揉腦袋,頗有些郁悶。她喝多了酒,怎麽還跟邵哥哥扯上關系了?
佟迎觀察她片刻,猶豫着問:“郡主,你莫不是醉得太厲害,忘了之前發生了何事?”
漪寧是有些不記得了,她揉了揉太陽穴,擡眸看向佟迎:“發生了何事?”
佟迎想了想:“其實奴婢也不大知道,邵姑娘喝醉了,郡主吩咐奴婢帶她來您房中歇息,後來便看見您也醉得不省人事,是邵修撰親自背着您回來的。”
“背着我?”漪寧吃了一驚。雖說她和邵恪之也算是打小一起長大的了,可在宮裏被他背着回來,她想想還是覺得怪怪的。
吩咐佟迎下去端粥,漪寧抱膝坐在床上,努力回想着腦海中那片莫名的空白。
她喝多了酒,怎麽還就遇上邵哥哥了呢?
也不知她酒醉之後可有胡言亂語說些丢人的話。
她拍了拍昏沉沉的腦袋,頗有幾分懊惱。
佟迎端了熬好的白粥進來,見漪寧還在榻上坐着,将粥擱在圓桌上扶她起身:“郡主起來喝些粥吧,今日壽宴上您除了喝酒什麽都沒吃呢。”
漪寧現在胃裏難受得緊,也想吃些東西墊墊,便由着她攙扶自己下了榻,去旁邊的花梨木圓桌前坐着,捏着小勺子一口一口地喝着。
——
這日夜裏,邵恪之躺在自己房內的榻上輾轉多次,竟是無法安眠。
不知怎的,他腦海中總是揮之不去的想起今日在宮裏時與安福郡主的對話。
他覺得自己肯定是入了魔了,那分明就是一個小孩子喝醉了以後的胡話,興許酒醒了也便被抛諸腦後,可他居然還很認真地答應了。
任誰都知道,安福郡主将來長大了必然是陛下和皇後看重的太子妃人選,她與太子青梅竹馬,太子又對她甚為照拂,本該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的。
而自己年長她六歲,等過兩年她長大了,自己只怕都近二十歲了。在大夏朝,二十歲大多都是好幾個孩子的爹了,十四五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還怎麽可能看上年紀那麽大的自己呢?
他這般想着,腦海中卻又冒出來另一個念頭:沒準兒,小丫頭就喜歡這樣兒的呢?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也不知小丫頭酒醒之後還記不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這般想着,一時間竟啞然失笑。自己這是魔怔了,居然相信一個小孩子酒醉間說的話。
這一晚,思來想去的,竟是一夜未眠。
早膳過後,因為今日沐休,不必去當值,邵恪之便在自己房內看些書。但因為心神不寧,竟是一句話也沒看進去。
這時,父親長浚伯卻突然來了。
“這些書你反複的讀,倒也乏味,該趁着沐休之日到處轉轉。”長浚伯說着,在一旁的桌前坐下。
邵恪之親自起身過去為他奉了茶,笑道:“也沒什麽地方可去,倒是前些日子約了幾個同僚賽馬踏青,卻也就那麽回事。”
長浚伯笑着搖頭:“你呀。”目光突然瞥見他書案上擺着的書,略微詫異了一瞬,“那是兵書,怎麽看起這個了?”
邵恪之點頭:“是《六韬》。”
長浚伯十分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兒子:“你如今中了狀元,進了翰林院,仕途一帆風順,因何學這些個?莫非還想棄文從武不成?”
邵恪之笑笑:“目前倒也并未多想,只是覺得兵法詭變,細讀起來也大有收獲。多看些兵書,興許以後能用得到。”
長浚伯想了想,倒也贊同他的話:“如此也好,若能文武雙全,卻也不失為一件美談。只是還要多注意休息,莫要損了身子才是要緊。”
“孩兒謹記。”
長浚伯默了須臾,又道:“昨兒個你去宮中赴宴,可曾與哪位姑娘搭上了什麽話?”
邵恪之身形明顯一僵,下意識望向自己的父親,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
好端端的,父親這麽問究竟是什麽意思?
再仔細回想昨日之事,他一直跟三皇子在一起,除了遇到安福郡主之外,也沒別的什麽姑娘了吧?
但看父親的神情,他覺得父親話中所指應當并非是安福郡主。
這時,長浚伯又開了口:“是喬國公府的嫡女,似乎叫喬晗章的,與你同齡,昨日跟随喬國公夫人一起去宮中給太後賀壽,若你并未與喬姑娘說過話,想來是入了喬國公夫人的眼。今兒個為父在外面遇上了喬國公,他話裏話外都是想與我們結為親家。”
邵恪之沉默着,沒言語。
長浚伯又道:“這喬國公府乃是簪纓世家,早年祖上便是開國元勳,被太。祖皇帝封為國公,世代襲爵。這幾代喬家棄武從文,在朝中威望頗高,已逐漸形成與陳丞相相互制衡的局面。這樣的門第,咱們若能與之結為姻親,對你的仕途也是極為便利的。除卻這個不談,喬晗章乃是長安城屈指可數的名媛淑女,無論才情還是樣貌都位居首位,想必能與你合得來。”
“父親答應了?”邵恪之擡頭望着長浚伯。自打他中了狀元,上門說親的早已是絡繹不絕,但還沒有哪個似這位喬家嫡女般,得父親這般誇贊的。
長浚伯沉吟片刻:“喬家乃是高門大族,喬晗章又的确頗為出色,在為父看來的确能與你般配。當然,為父曾說過,婚姻之事皆先問了你的意見再做商榷,是以倒也并未準确給喬國公答複。”
長浚伯的話倒是讓邵恪之松了口氣,他默了片刻,認真道:“父親,孩兒覺得,婚姻之事尚且不必如此着急。何況,孩兒如今不過是個小小的修撰,又是次子,并不能承襲父親爵位,豈能與喬姑娘般配?”
“這話為父倒也如實與喬國公說了,但喬公看中的乃是你的學識和能力,倒是不介意你次子的身份的。若你是擔心這個,大可不必妄自菲薄。”
“不止這個……”邵恪之抿着唇,猶豫着道,“孩兒尚未有成親的打算。”
長浚伯定定地望着兒子:“你可要想清楚了,喬晗章這樣的姑娘可遇不可求,你若是不願意,依着她如今的年紀怕是也會早早的嫁與旁人,屆時你便再無機會了。”
邵恪之不假思索地回道:“孩兒不後悔。”
“二郎……”長浚伯沉吟着看他,“你心中莫不是已有了意中人?”
邵恪之微微有些怔愣,旋即回道:“未曾,只是想再等兩年不遲。”
長浚伯曾說過婚姻之事要征詢他的意見,如今見他态度堅決,便也當真未曾強求。只是嘆息一聲:“既如此,且随你吧,只是可惜了那喬家的姑娘。”
長浚伯離開後,邵恪之依然定定地坐在那兒,一時間陷入沉思。
他覺得自己也是可笑,當父親提及自己的親事時,他腦子裏想到的居然是昨日阿寧醉意朦胧間的那句話。
——“邵哥哥,等我長大了,你娶我可好?”
他不知道小姑娘酒醒後是否還記得這句話,可他卻像鑽了牛角尖一樣,真的想等一等。
他想等等看,等她長大了,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機會。
他其實不清楚自己對這小丫頭是什麽樣的心思,只是覺得她無父無母在深宮之中也挺苦的。如果可以,他願意照顧她一輩子。
當然,等幾年後,她如果真的嫁給了太子,他也沒什麽可後悔的,祝福她也就是了。
自己如今的确沒什麽心儀之人,等一等看又有何妨?
趙源方才就在外面的,如今見伯爺走了,自己跟着進來,卻根本不明白他家主子那點心思:“公子也真是的,這麽好的姻緣卻讓您給推了。唉,也不知道以後能不能再遇見喬姑娘那樣的人了。”
邵恪之飲了口茶水,擡眸看他:“你見過那姑娘?”
趙源道:“喬晗章姑娘是長安城出了名的第一姝女,在姑娘們的名聲裏頭可不比公子你遜色的,小的老早就聽過了。昨兒個小的在皇宮門口等公子和姑娘,你們出來時,喬姑娘和喬國公夫人也恰好出來,小的還看見她們母女兩個往咱們這邊看呢。當時喬國公夫人不知對喬姑娘說了什麽,小的還瞧見喬姑娘的臉立馬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