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守孝

惠風和暢, 碧空如洗,潤紅的驕陽變幻成大大小小的光圈,跳躍着, 歡呼着, 為這大好的晴天增添幾分绮麗的色彩。

喬國公府一處裝點極為雅致的院落裏, 丫頭用托盤端了上好的青提繞過連廊,掀開繡着清風明月圖案的簾子走入內閣,卻見一位十五歲上下的妙齡少女正在窗前的書案旁站着。纖纖玉手握着一支狼毫筆,袖子高高挽起,露出那細白的腕子。随着腕子的擺動, 隽秀流暢的簪花小孔躍然紙上。

這女子頭上斜插一支紅鸾點翠的珠釵, 釵上有流蘇自然垂下, 随着她低頭寫字的動作, 流蘇輕輕搖曳。

細看之時,卻見她生得淡白梨花面,領如蝤蛴,齒如瓠犀, 一張俏臉細致清麗, 出塵脫俗,竟宛若那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水芙蓉一般。身上一條緋紅色束領高腰襦裙, 頸上挂着一條瑪瑙串兒, 映着那皓白如玉的肌膚,好似白裏透着紅,分外嬌俏。

丫頭憐星跨入閣內, 将手裏的青提擱在方桌上搭着的錦繡桌布上:“姑娘,新運送過來的青提,快來嘗嘗新鮮。這個季節能吃到青提可是不容易呢。”

喬晗章将手中狼毫筆擱下,走去洗臉架前淨了手,這才去往桌邊。随着她走過來的動作,腰間一條月白色繡着蘭花圖案的敝屣微微擺動着,影影綽綽,身姿婀娜動人。

看到桌上那剛洗過的青提,上面還沾染着晶瑩通透的水珠,伸出纖細的柔夷撚起一顆瞧着。她朱唇微啓,一口皓齒若隐若現:“這個時候哪兒來的青提?”

她的聲音溫柔婉轉,如幽谷之中傳來的清麗鳥鳴,又似懸崖峭壁間偶然乍現的一朵雪蓮,讓人很難忽視。

憐星回道:“說是從新疆那邊快馬運來的,倒是難得的新鮮呢。”

喬晗章将那青提送入口中,檀唇微動,酸甜飽滿的汁液流淌在唇舌間,甘冽可口,倒也是極好的美味,她下意識又撚起了一顆。

憐星在一旁站着,欲言又止。

喬晗章望她一眼:“有什麽話兒想說?吞吞吐吐的。”

憐星道:“方才奴婢在路上遇見了夫人房裏的丫頭梅兒,她說今兒個公爺在外面遇上長浚伯,提及了有意與邵家結親之事。”

喬晗章不動聲色地将青提籽吐出,扔在一旁的青花碟裏,又拿帕子揩了揩手。整個動作優雅流暢,仿若對憐星的話并不十分在意一般。但事實上,她的一顆心卻早已不受控制地跳動起來。

她突然想到了昨日遇到邵恪之的畫面,當時她覺得壽宴上有些悶,獨自一人出來總動,卻遠遠地看到他背着一個小姑娘緩步走着。那姑娘她先前在宴會上見過,是安福郡主。

她看到他背着安福郡主之時格外溫柔小心,臉上的表情也是溫和的。那時候她就在想,這樣一個人必然也是個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吧。

她早到了适嫁之領,昨日母親帶她參加太後壽宴原本就是奔着自己的親事去的。宴會結束後,在出宮的路上,她和母親恰巧便走在邵恪之的後面。

那時母親曾低聲問她:“章兒,你覺得邵修撰此人如何?你心氣兒高,長安城裏那麽多少年才俊你都看不上,我看這個邵敬霆很是不錯,年少有為,又生得一表人才,與你是再登對不過的。”

她原本對邵恪之是沒什麽想法的,卻沒料到母親突然這麽直白的問她,一時間竟是面紅耳赤,心跳加快起來。

後來出宮的那一路上,她的眼神總情不自禁地落在他的身上。

她自幼心高氣傲,這兩年上門求娶之人無數,卻并無人入得她的眼。未曾想,居然會有這麽一個人突然出現,亂了她的心神。

“姑娘,那長浚伯府的邵修撰您昨日在太後的壽宴上想必也是見了的吧,奴婢聽聞他長得一表人才,談吐氣度也是矜雅不凡,此人又頗有才能,跟姑娘您可是再般配不過的了。”憐星繼續說着話,卻見自家姑娘不知怎的,竟兀自發起呆來,狐疑着看向她,“姑娘怎麽不說話?莫非您不中意邵修撰嗎?”

喬晗章原本在怔愣,聽到憐星的話恍然間回過神,一張臉竟已是發燙起來。

“星兒,你說邵家會答應這門親事嗎?”她眼眸低垂,玩弄着手裏的一顆青提,明顯一副女兒家的嬌羞之态。

憐星見此眉眼帶笑,原來她家姑娘竟是中意的。

她笑着道:“姑娘何須擔心這個,咱們國公府這樣的門第放眼長安城能有幾家,邵修撰不過是個次子,縱然他能力出衆,可若是求娶姑娘,卻還是他高攀了呢。”

喬晗章無奈嘆了口氣,憐星這話她是不愛聽的。邵恪之,也不會是那等攀附權貴之人。

“姑娘不必憂慮,只等着長浚伯府那邊拿着聘禮來提親就是了。姑娘素來可是最自信的,怎還胡思亂想起來了?放眼整個長安,宮裏的公主郡主們還小,邵恪之雖說做過伴讀,可依年齡來看卻跟她們沒什麽可能。至于長安城的其她适嫁的姑娘家,莫非姑娘還沒信心比得過她們嗎?”

喬晗章被憐星說得啞然失笑,是啊,她只怕是緊張了,所以才這般患得患失,胡思亂想。

接下來的日子,對于喬晗章來說,是緊張而又難熬的。

日子一天又一天的過着,她的生活似乎很平靜,甚至于,整個喬國公府都很平靜——

長浚伯府,并不曾如她之前所猜想的那般帶着聘禮來提親。

喬晗章心裏已然知曉,長浚伯府的态度很明确了,這是拒絕的意思。

到底是心高氣傲之人,如此被人拒絕了親事,縱然外人不知,但她心裏終究還是有些過不去這個坎兒的。

一時間,喬晗章整日都悶悶不樂的,整個人居然愈加消瘦起來。

喬國公夫婦瞧女兒驟然成了這般,心中自然難受,商議之下便送了女兒去莊子裏靜養些時日,遠離這長安城的是是非非。

只想着,時間久了,想必也就将此事忘了。

——

自打太後的壽宴之後,漪寧一連好幾日不曾見過邵恪之,雖有心找他問問自己那日喝醉酒可有做出什麽失禮之舉來,竟也是不得機會。

這日休沐,她去長樂宮陪祖母和皇祖母說了會兒話,午膳也是在那裏用的,眼見兩位老人家膳後睡下她這才回了椒房殿自己的落櫻閣。

午憩醒來,她自己待着無聊,便跑去禦書房裏找岑伯父解悶兒,心裏是想着興許能恰巧遇到邵哥哥的。

誰曾想,也是她運氣好,到了禦書房門口,還真就遇見邵恪之從裏面出來了。

邵恪之穿着官服,戴着官帽,整個人顯得成熟穩重了許多。那張臉一如既往的俊俏挺拔,讓人見之難忘。

“邵哥哥,好巧啊。”她笑呵呵地說着,走過來佯裝偶然遇見跟他打招呼。

“參見安福郡主。”在人前邵恪之十分規矩得體地給她行禮。

漪寧擺了擺手:“邵哥哥不必如此客氣,對了,上次皇祖母壽宴,聽佟迎說我喝了許多酒,是邵哥哥送我回去的,我該跟邵哥哥道謝才是。”

“不敢。”他微微颔首,十分得體地回着話。

漪寧仰臉看着他,突然皺了皺眉頭,心中暗自抱怨着:這個人怎麽長這麽高啊,說個悄悄話都不方便。

她上前兩步,對着邵恪之擺了擺手,示意他低頭。

邵恪之不明所以,看了看四周,見無人注視他們,倒也當真把頭低了下來:“郡主何事?”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潤悅耳,因為低頭的原因,說話時有熱氣撲在漪寧的臉上,帶着男性獨有的特殊味道,似乎還夾雜着薄荷的清香。

漪寧吓了一跳,下意識往後退。卻忘了自己剛走上臺階,這一退竟是趔趄着往下掉。

邵恪之眼疾手快地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重新拉起來,待她站穩腳跟方才收了手。

漪寧大腦遲鈍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她找邵恪之是有話要問的:“邵哥哥,上次我喝醉酒你送我回去的時候,我有沒有做過什麽不好的事情惹你生氣,或者有沒有說什麽話?”她烏亮亮的眼睛望着他,裏面純淨的好似一汪春水。

頭頂的烏雲遮了傍晚的夕陽,邵恪之的臉驀然間變得黯淡無光,眼底也失了幾分顏色。

這幾日他總想起來的那段對話,小丫頭居然是不記得的……

“邵哥哥,你怎麽了,難道我真說什麽了?”看着邵恪之此刻的表情,漪寧頓時有些心急。她覺得自己肯定做了什麽事或者說什麽話了,說不定還是很嚴重的那種。

天吶,真是喝酒誤事,不知道會不會毀了自己在邵哥哥心目當中原本的形象。

其實她也不知道為什麽這般在意自己在邵恪之心中的形象,總之就是希望他能夠記着自己的好,不要記得自己的不好。

“其實也沒什麽,郡主說了你祖母的病。”邵恪之凝神望了她許久,突然這般說道。

漪寧楞了一下:“只說了這些嗎?”

“郡主還跟微臣許了個約定。”邵恪之突然又道了一句。

漪寧兀自擡頭,十分好奇地望着他:“什麽約定?”她居然喝醉酒時跟邵哥哥許下約定,那也就是說是專屬于她們兩個人的小秘密了?到底是什麽秘密呢,她居然覺得還有些期待。

邵恪之垂眸看她,巴掌大的小臉兒,長長的睫毛如蝶翼般顫動,嬌嬌俏俏的。再看看她的小身板兒,稚嫩的像尚未張開的花骨朵兒。

他默了須臾,目光掃向別處:“郡主說以後若再去了長浚伯府,讓微臣記得準備好瓊花軟糖糕給你吃。”

“……原來是這個啊。”漪寧不免覺得有些失望。方才看邵哥哥那樣子,她還以為是什麽重要的約定呢,居然是瓊花軟糖糕。

她突然發現自己還真是個吃貨,都喝醉酒了居然還不忘記這個,一時間不好意思地笑了。

頭頂的夕陽再次突破雲層,霞色的日光洋洋灑灑落在這皇宮之內,投射在她叫嬌嫩的肌膚上,兩腮泛着紅暈,一雙杏目眯成月牙狀,笑得比蜜餞兒還要甜,倒越發顯得可愛了。

——

轉眼春去秋來,又由秋入冬。一連下了幾場雪後,溫度驟降。

入了臘月,晉江閣的課早早地停了,漪寧素來怕冷,整日都窩在長樂宮的暖閣裏,陪祖母一道兒說話解悶兒。

因為祖母身子不好,這幾日咳嗽越發嚴重,最受不得寒氣,是以暖閣裏的地龍燒得最旺。但盡管如此,祖母的氣色依舊是沒什麽改善,整個人瞧着也是越發的瘦弱不堪。

細算起來,蕭老夫人已經在這皇宮裏住了半年了。前些日子還好,在禦醫的調理下尚且看上去精神不錯,但因這幾日下了雪,老夫人再次寒氣入體,病情竟又比先前還加重了幾分。

這幾日被病痛纏身,蕭老夫人的氣色明顯沒前些日子好了,整個人又瘦了一圈兒,尚服局做的衣服都撐不起來了。

好在因為有漪寧的陪伴,她的精神還算不錯,每日都會拉着漪寧說說話兒。

這日晚膳過後,漪寧親自端了熱水給荊氏泡腳。最近這段日子,她都是如此侍奉祖母的。起初荊氏還不肯,後來見她堅持,便也随她,只心中愈發覺得軟軟的,淌着幸福的滋味兒。

漪寧挽了袖子蹲下來,很認真地幫祖母洗腳,一邊還同祖母說着話兒:“再過幾日便是除夕了,祖母還是第一次在宮裏過除夕呢。”

經過杜禦醫的醫治,荊氏的寒毒之症雖不見起色,但眼睛卻當真比先前好了很多。現如今若有人站得離她近些,她已經能模糊看得見對方的五官,從而判斷出對方的身份了。

看着近前的小孫女兒,荊氏心中是無盡的滿足。她笑着道:“是啊,宮裏的除夕一定很是熱鬧吧?”

漪寧笑着點頭:“除夕晚上會放煙花,從皇宮最高的瑤臺頂端把煙花點燃,飛到天上後又像天女散花一般的落下來,整個長安城都看得到。除夕晚上的煙花還會有花紋呢,每年都不一樣,去年是牡丹,前年是荷花,大前年是月季……”

她幫祖母擦幹了腳,水盆由宮女們端了出去,她則坐在床沿繼續興高采烈地跟祖母講着往年除夕的種種事跡:“除夕還要守歲呢,每年守歲都是我和皇祖母、岑伯父、岑伯母還有太子哥哥一處,大人們圍坐在火爐邊說話,我和太子哥哥一起在院子裏放小煙火,就是拿在手裏,被火一點呲溜一聲發散出好多好多火星的那種小煙火。”

“有時候我還會跟太子哥哥一起堆雪人,堆好幾個,有皇祖母,岑伯父和岑伯母,還有我和太子哥哥。”說到這兒,她頓了頓,笑着道,“如果今年的除夕還下雪,阿寧要再堆一個祖母。”

荊氏憐愛地撫摸着她的頭,樂呵呵地點頭:“好,那祖母到時候就看看我們阿寧堆得雪人跟祖母像不像。”

“好啊。”漪寧笑應着,又問,“祖母,以前你在宮外的時候是怎麽過除夕的?”她雖然經常跟太後一起出去,但還真沒在外面守過歲,竟還覺得挺好奇的。

聽漪寧問,荊氏倒也回憶起來:“在宮外的時候家裏窮,平日裏飯都未必吃得飽,也就除夕晚上和大年初一能吃頓好的。用白面包了豬肉蘿蔔餡兒的餃子,再用醋和辣椒調了汁兒。包餃子時,會在其中一只餃子裏放上枚銅錢,誰若是吃到了銅錢,在新得一年裏便是福氣滿滿。

你達子叔和嬸嬸兩個人包餃子時總會在包了銅錢的餃子上做個記號,盛飯時放在我的碗裏,被我給吃到。然後他們就會笑着跟我說,我是有福氣的,等來年身上的病準能治好。

其實我知道,他們是哄我呢,但他們孝順卻也是真,便總是樂呵地應着。”

漪寧聽得鼻子酸酸的,拉着祖母的手沒說話。

“到了晚上,村子裏的人也是要守歲的。不過大家都舍不得燈油錢,所以家家戶戶都往門口站着,一起說說話,唠唠嗑兒。子時過半後,縣城裏有錢的人家會放煙花,我們在村子裏遠遠就能看到那裏閃着的星光,有的孩子們甚至跑到城門外去看。”

荊氏說着,突然又忍不住一陣咳嗽。漪寧見了忙拿了帕子給她,還貼心地幫她拍着脊背。

老人家咳了好一陣兒才算是停下來,漪寧看見她唇角的血跡,神色頓時大變,下意識捏緊了手裏的帕子勉強笑着:“天色也不早了,祖母快早些睡吧。”

荊氏應着由漪寧攙扶着躺下來。

漪寧把床幔拉下,滅了近處的燈燭,這才走出寝殿。

站在院中,借着溶溶的月光,漪寧小心翼翼将手上的帕子攤開,卻見上面竟是一片殷紅。

前段日子祖母咳嗽時只是帶着點血跡,如今居然全是血了……

她強壓下鼻頭的酸澀,邁着沉重的步子回椒房殿。

皇後此時還未睡下,聽聞郡主從長樂宮回來了,臉色看上去不大好,便到了落櫻閣看她。

漪寧此時木然地趴在桌子上,神情蔫蔫兒的,精神明顯很不好。

皇後輕移蓮步走上前,在她旁邊坐下,單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你祖母可睡下了?”

漪寧扭頭望過來,眼眶裏氤氲着水汽:“岑伯母,祖母今兒晚上又咳血了。”她一頭紮進皇後的懷裏,哭得傷心欲絕。

皇後輕拍着她的脊背,心中也是十分嘆惋。

原本禦醫說蕭老夫人好生調理身子,應還是能熬過這個冬天的。可如今瞧這樣子,竟是愈發不如從前了。

眼看着就要過年了,只盼着老夫人定要熬過這個年的好。等過了年,日子漸漸暖了,想來身子總會大好的。

“阿寧莫要傷心,有禦醫在,你祖母必然是會沒事的。”

漪寧抽噎了好一會兒,從皇後懷中起身,靜靜點頭:“嗯,阿寧也相信祖母會沒事的。”

——

日子一天天地熬着,除夕總算是早早地來了。

可巧前兩日下了場大雪,這日晚上,漪寧還惦記着跟祖母說堆雪人的話,執意在院子裏堆出個祖母來。

太子瞧她這般,便也過來幫她一起堆着。

今年的除夕似乎比往年要冷,一雙手捧着雪時只覺得冰冷刺骨,渾身都浸着涼意。可漪寧卻仿若未覺,依舊很認真地堆着雪人。想到待會兒給祖母看到時祖母臉上的開心笑容,她就覺得渾身上下都是勁兒。

“太子哥哥,咱們待會兒再給雪人搭個披風好不好?祖母最怕冷了,披風一定要選最厚最禦寒的。然後再取一頂幕離來,這樣寒風就吹不到祖母的臉上了。”她歡呼雀躍地想着該怎麽給堆好的雪人裝扮。

岑璋笑道:“自然是好,既如此,就尋蕭祖母平日裏常穿的披風和幕離吧。”說完對着一旁的宮女擺手,“還不趕快去拿來?”

宮女很快進殿取了披風和幕離,二人一起攜手給雪人穿戴整齊。漪寧搓着紅彤彤的手,很滿意地笑笑,突然轉身跑着去找屋裏的荊氏。

“祖母,阿寧把雪人堆好了,你快看。”她像只小麻雀一般在荊氏床榻前叽叽喳喳地說着,一張俏臉兒因為在外面凍得久了,紅的好似熟透的櫻桃,如今被這暖閣裏的熱氣一撲,還有些許異癢,她下意識擡手搓了搓。

看她高興,荊氏心裏自然也歡喜,由她攙扶着起身,觸碰到孫女兒的小手,她皺了皺眉頭:“阿寧手怎麽這麽涼,聽宮女們說今晚的除夕格外冷,你怎麽還跑外面對雪人去了。”

漪寧卻依舊甜甜地笑:“阿寧可是說好了的,今年的除夕一定要堆一個像祖母的雪人。祖母,外面冷,咱們就在屋子裏隔着窗戶看可好?”

荊氏笑呵呵地應着,由漪寧攙扶着來到窗前。她的眼睛比前兩日看得更清楚了些,漪寧将窗子開上一條縫,指了指院中的雪人:“祖母,你快看,那個就是你。”

荊氏順着她指的方向望過去,卻見幾盞明亮的宮燈照耀之下,一個雪人坐立于院中。那雪人做的倒是精致,臉龐,身體,甚至于五官都十分精細。

讓她驚訝的是,居然還在頭頂做出了發型,正是她住在長樂宮的第一日,由玉嬷嬷為她绾得發髻。

荊氏以前在鄉下時,村裏的孩子們也堆雪人。大都攢一個雪堆兒,再搭上一個大圓雪球,如此便是雪人的形狀了。想再精細些,便裝上耳朵和眼睛,再用紅辣椒做鼻子和嘴巴,如此也就成了。

她從來不知道,原來雪人還可以堆成這種模樣的。

祖母眸中的驚喜讓漪寧感到很開心,她覺得今晚上辛苦了兩三個時辰都是值得的:“祖母,這雪人跟你像嗎?”

荊氏眼裏含着淚,點頭道:“像,簡直一模一樣,我們阿寧真有本事。”

得到祖母的誇獎,漪寧高興地笑着:“我每年都堆雪人的,堆得多了也就熟練了。範女先生教我們畫畫,其實和堆雪人也差不多的。不過畫畫是用筆在紙上作畫,而堆雪人則是把雪當作宣紙來畫。祖母,以後每年的除夕我都給你堆雪人好不好?”

“好,以後每年的除夕祖母都看我們阿寧堆得雪人。”荊氏應着,滾燙的熱淚流淌了下來。

因為祖母還病着,不能久站,漪寧只帶她看了看便扶着她重新在榻上躺着。

當夜,太後和陛下皇後又過來陪荊氏說了會兒話,後來便都散了,只讓漪寧陪着自己的祖母,祖孫倆好生說話。

荊氏倚在炕頭上,興致看上去很高,拉着漪寧的手說了好些話。後來不知怎的,倒像是交待後事一般。

“我十四歲嫁給你祖父,十七歲生了你阿爹,後來逢遭變故,你祖父走了,祖母也與你父親生生不得相見。後來雖說改嫁達子他爹,但終究是繼室,達子他爹去後跟正室一起葬了,也算是有了伴兒,倒是你祖父這麽多年來一直孤苦無依。

這段日子不知怎的,我總夢到他,他說一個人在下面很孤獨,也沒什麽人陪着說說話兒。若我去了,你便把我的屍骨火化,帶去清平縣你祖父的墳前,一起葬了。這樣,等我到了地底下,也方便找到他,跟他訴一訴這輩子在這凡塵俗世上吃過的苦,受過的累。”

祖母說話時倚在迎枕上,目光又恢複了之前的迷離和無神。

漪寧聽得隐隐覺得不安,抓緊了祖母的手:“祖母說什麽呢,您會長命百歲的。”

荊氏回過神來,笑着撫了撫她鬓前的碎發:“傻孩子,是人都有生老病死。對祖母來說,這輩子能在有生之年與你相認,還能在這皇宮之中享享清福,已是覺得莫大安慰,死而無憾了。”

漪寧眼眶紅紅的:“祖母莫要瞎說,怎麽會死而無憾,您跟孫兒只待了半年,半年的時間太短,怎麽能夠呢?您還要在宮裏住很多很多年呢。您瞧皇祖母,她比你年紀還大呢,可身子多硬朗?您的身子也一定沒什麽大礙的。”

“哎呦,怎麽就哭上了,好孩子,是祖母的不是,大過年的怎麽一時上腦跟你說這些話。”

荊氏笑着給孫女兒擦了擦眼淚,柔聲哄着,“好了,祖母也就是想到哪兒了便跟你說上幾句,你放心,祖母今兒晚上覺得身體比先前好多了,想來是沒什麽大礙了。何況禦醫不是說了嗎,只要祖母撐過了今冬,身子必然就會好了。今兒晚上已過,今冬可不就結束了嗎?”

漪寧想想也是,過了年馬上就能開春了,等天一暖和,祖母的身子肯定能好。

荊氏掩唇咳了幾聲,打了個哈欠:“竟覺得有些困了,祖母想睡一覺,你出去找你皇祖母她們玩兒,莫要吵着我。趕明兒祖母醒來,精神肯定就大好了。”

漪寧趕忙點頭:“那祖母你趕快睡覺,阿寧不吵你。”說着,貼心地扶她躺下,掖好被褥。見祖母當真閉了眼睛睡去,她方才放下床幔走出去。

她出了院子,一擡頭外面不知何時竟下起了雪來。大片大片的雪花洋洋灑灑地飄着,簌簌地落下來。

耳畔突然“砰”的一聲作響,黑暗的天空有絢麗的煙花四散開來,暈染出一顆顆璀璨的星子,閃耀着落下。

原本在隔壁的太後、順熙帝、皇後和太子也聞聲出來,一起看向頭頂絢爛綻放的煙花。

岑璋看見漪寧跑了過來:“怎麽一個人站在這兒?”

漪寧笑笑:“祖母剛睡下,我這才出來,可巧新年便到了。”

“是啊,新年到了。”岑璋說着,擡頭看向頭頂的煙花,複又垂首看她,“新的一年,阿寧又大了一歲,都十歲了呢。”

漪寧倒是沒想自己是不是大了一歲的事,只是在想,新的一年了,祖母熬過了今冬,身子肯定會好的。

對,一定會好的。

“啊——"寝殿突然傳來一聲宮女的驚呼,衆人齊齊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卻是蕭老夫人荊氏的寝殿。

那宮女哆哆嗦嗦着從寝殿內出來,面色慘白,顫抖着禀報:“太後,陛,陛下,蕭老夫殁了……”

漪寧定定地站在那兒,臉上的笑意僵住,整個人宛如一尊靜止不動的玉石雕像。

——

蕭老夫人到底還是去了,在新年來臨的那一刻,她永遠停止了呼吸。

荊氏的離開于漪寧而言無疑是相當大的打擊,她獨自一人寄養在宮中多年,平日裏看起來生活的再好,夜深人靜之時卻也難免思及家人。

她知道自己和衆皇子公主們不一樣,這是他們的家,而自己卻是寄養于此的。

半年前好容易多了個祖母,和她血脈相連,又那般慈祥和善,她心裏自然是歡喜的。

原來她也有親人尚存于世,并不是孤身一人。

或許,沒有多少人能明白她當時的那份感慨和喜悅吧。畢竟,在旁人看來無比平常之事,于她一個自幼失去爹娘的人來說,可能是莫大的奢望。

如今祖母走了,依然把她孤零零扔在這深宮大院之內。

幸福,似乎總是那麽短暫。

漪寧頹靡了一陣子,倒還記得祖母臨終前跟她說過的話。

皇後親自主持為荊氏準備了火葬,随後漪寧便抱着祖母的骨灰盒打算去往老家清平縣。

她孤身前去順熙帝和皇後自然不放心,只說讓她好生在宮裏待着,他們自派人去把老夫人的骨灰運往清平縣。

漪寧卻是不依,祖母去了,父親母親皆不在世,她想代父親送送祖母。

而且,清平縣這個以前祖母和父親生活過的地方,她也的确想去看看。

她态度堅決,順熙帝拗不過,只得由着她去。太後還特意派了狄青貼身跟随着,負責漪寧的安全。

至于陪同的丫頭,卻只帶了佟迎一個。

拜別了皇宮裏的一衆人,漪寧帶着狄青和佟迎三人乘水路去往老家清平縣。

漪寧話很少,總是沉默着,佟迎有時沒話找話地跟她說上幾句旁的,她也寡言少語。

佟迎知道,這樣的傷痛只能讓她自己随着時間的流逝慢慢複原,便也不強說什麽,只默默陪在她身邊,精心照顧她的飲食起居。

因為祖母剛去,漪寧的心情尚且不好,食欲也是欠佳。再加上年後又連下了兩場大雪,她還略有些暈船,身子縱使鐵打的也無法禁受,竟生生病倒了。

這場病來勢洶洶,狄青和佟迎二人沒法子,只得就近停了岸,在鎮上尋了郎中給醫治。在鎮上一待便是三個月,等再啓程去往清平縣時,杏花兒都開了一茬子。

三人終于抵達清平縣時,已經進入了八月,臨近中秋。

狄青先找了僻靜的院子租賃下來,安置漪寧,随後又跑腿找人忙活下葬的事。

這期間,李達夫妻二人得知此事,也帶着兒子元寶趕來,大家一起為蕭老夫人送了葬。

祖母的葬禮結束之後,李達看着瘦弱的漪寧,恭敬問着:“郡主可是要啓程回宮去?”

漪寧站在祖父、祖母的墓碑前,對着李達道:“先不了,我阿爹阿娘不在,我理應為祖母盡孝,想在此為祖母守孝一年。一年之後,再行回宮。”

李達原也是如此打算的,他是兒子,理應為母親守孝。不料郡主小小年紀卻也有如此想法,詫異之餘又道:“既如此,郡主便跟我們夫妻一道兒過活吧,如此也算有個伴兒。”

漪寧聞此自然應下,同李達一家人一起留在清平縣為祖母守了孝。

在清平縣守着祖父祖母過了一年,已是她離宮近兩年的時間了。

這期間祖母和岑伯父等人沒少飛鴿傳書過來慰問過,漪寧自然知道他們惦記着自己,便也未再外面多加逗留,啓程回往長安。

漪寧暈船,先前走水路是為了快些到達清平縣,好給祖母下葬。如今既是回宮,倒也不急,拜別李達一家人後和狄青、佟迎二人選擇了陸路。

車馬勞頓,雖然辛苦些,但比起暈船的難受,漪寧還是能夠接受的。

随着日子一點點往前推進,因為祖母離開的那份傷感在漪寧的心裏總算是淡了,平素裏也開始跟佟迎一起笑逐顏開,嬉戲玩鬧。

難得看她高興,狄青便故意放慢了行進的步伐,整日裏走走玩玩的,倒也不覺得乏味。

等一行人再次回到長安城時,又迎來了一年的初春。

佟迎和漪寧兩人坐在馬車裏,狄青在外駕車行駛着。

佟迎掀開簾子,看到遠處熟悉的城門上寫着的“長安”兩個大字,笑着歡呼:“郡主快看,長安城到了!”

漪寧借着佟迎撩開的牖幔往外看,闊別三年的長安城還是記憶中的樣子,似乎一點兒都沒變。她長舒一口氣,想到三年未見的皇祖母、岑伯父、岑伯母等人,一股喜悅和激動莫名便湧了上來。

她不由得感慨一句:“三年了,不知道大家可有什麽變化不曾,太子算算年紀都十七了,說不定都娶了妻呢。”

佟迎卻笑:“倒也不會,太子娶妃可是大事,若真有此事,陛下怎麽可能不書信告訴郡主呢?”

漪寧想了想,确實如此。

就在這時,馬車卻突然停了下來。

佟迎收了牖幔,不解地對着外面的狄青問話:“狄護衛,發生了何事?”

外面狄青的聲音傳來:“回禀郡主,陛下派了禮部來迎郡主回宮呢。”

漪寧神色微驚,心上頓時一暖。岑伯父派了禮部的人來迎接自己,這是怕自己還因祖母的事傷心難過,故而表示的關懷吧。

着禮部迎接,這是在昭告天下,她蕭漪寧在岑伯父眼中,雖為外姓,卻和皇家人無異。畢竟,除了他國使團之外,也只有皇室中人能有如此的待遇了。

她正兀自想着,外面傳來熟悉的嗓音:“禮部侍郎邵恪之,恭迎安福郡主玉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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