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癸水
順熙帝來椒房殿之時剛服了藥丸, 鼻息間自有一股淡淡的藥香。他自己經常服用,早習慣了那藥丸的味道,自然不覺得什麽。但皇後不一樣, 從順熙帝身上聞到藥味, 她敏銳地覺察出了些許不對勁, 下意識擡頭看向他,微弱的燭光下,她的眼神裏透着打量。
順熙帝更是沒料到她居然這般警覺,心跳滞了幾息,一時有些緊張。
默了須臾, 他緩緩道:“許是德妃服安胎藥時, 把藥味沾染在了朕的身上。”
皇後扯了扯唇角, 依舊擡頭望着他, 目光鎖緊他深邃的眸子,似乎想從裏面找尋些什麽。
周遭安靜了好一會兒,她幽幽吐口:“安胎藥是苦的,這藥怎麽有股清香?”
她是生過孩子的人, 豈會被他輕易糊弄。何況, 她自打聞到藥味兒便一直仔細觀察着他的神情,方才分明從他的眼神裏捕捉到了一絲驚慌。
出于一種敏銳的直覺, 皇後覺得他有事情瞞着自己。
張了張口想說什麽, 外面隐約聽到腳步聲,随着腳步聲靠近,但聞佟迎的聲音傳來:“皇後娘娘, 郡主突然腹痛難忍,都快要暈過去了。”
佟迎話語裏透着擔憂,似有哭腔,這回明顯是真的了。
皇後和皇帝二人皆是一驚,都坐了起來。皇後更是匆匆披上外衣,不等與順熙帝說什麽,便急忙忙去了落櫻閣。
落櫻閣內,漪寧正在榻上躺着,捂着小腹痛的死去活來,臉上慘白得不見血色,額頭上滲出許多細密的汗珠,水汪汪的眼神裏含着蒙霧,似是要忍不住疼哭出來。卻又拼命咬着下唇,面露痛苦,惹人心疼。
皇後看了看她這樣子,對着屋裏的宮女吩咐:“去煮些紅糖蜜棗姜茶,再去打些熱水過來。”
說罷,又吩咐另外的宮女:“你去拿鹿皮水袋,裝了熱水送過來。”
吩咐過後,她去床榻前坐下,拿帕子幫漪寧擦了擦汗,柔聲問:“怎會疼的這樣厲害?”
漪寧疼的說不出話來,佟迎替她回道:“回禀皇後娘娘,姑娘是去歲初夏來得初癸,當時因為天熱,晚上郡主還拉着奴婢去河邊泡了澡。誰曾想那日晚上初癸便來了,也是這般疼的死去活來,甚至都疼暈過去了。後來是李達娘子當夜跑去請了郎中,開了藥,才勉強止了疼。自那以後,郡主每月的癸水都疼得厲害。”
宮女拿了裝熱水的鹿皮水袋進來,皇後接過來掀開被子放在她的小腹上,又用手幫她輕輕按摩着,一時有些自責:“當初你執意帶着祖母的骨灰去老家,早知一去三年,我就該讓金嬷嬷跟着你才是。佟迎年幼不知事,你也是個沒經驗的,女孩子家哪能跑到河裏去洗澡,縱然是夏天那水也是冰涼的。”
小腹上經過皇後的揉按明顯好了些,漪寧咬着下唇強忍疼痛,如今想到當初自然也是懊悔的:“當時李達嬸子嫌熱要去洗,她說自己經常都是這麽洗的,我也着實覺得燥熱難眠,便跟着去了。當時尚小,不曾想回來便來了初癸。”
皇後道:“人的體質自是不一樣的,你在宮裏時,一年四季都是給你用的溫水沐浴,身子養的嬌,自然不像你李達嬸子那般禁得住涼水的刺激。那次之後,你可有注意?”
漪寧點頭:“之後便再不曾沾過冷水的,倒也沒那般疼過,今夜,今夜許是方才在青石階上坐久了。”她方才同岑伯父坐在青石階上說話時就隐隐感覺涼涼的,回房後正準備睡,不料卻腹痛起來。出恭一看,卻是癸水至了。
“你這孩子。”皇後嘴上嗔怪着,又接過宮女送來的紅糖蜜棗姜茶,柔聲哄道,“把這個喝下,暖暖小腹。如今回了宮,着禦醫給你調理身子,想來便會好些。”
皇後如母親般的疼寵讓漪寧心裏暖暖的,眼眶不由得一熱,想哭又不敢給皇後瞧見,忙自己坐起來捧着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蜜茶。
蜜茶是剛煮的,漪寧喝完後渾身熱乎乎的,再加上皇後幫自己按摩腹部,她明顯感覺好多了。
彼時禦醫過來為她診了脈,倒也無甚大礙。
皇後放了心,哄着她睡下,出了寝殿卻見順熙帝雙手負立在院中站着。
方才他原本聽聞阿寧腹痛是想進去看望的,不過在門口時隐約聽到了皇後的談話,覺得自己不方便進去,索性便在外面站了一會兒。
皇後出門看到,徑自走過去:“陛下怎麽在這兒站着?”
順熙帝轉身望向她,目光看了眼寝殿的方向,這才問:“阿寧怎麽樣了?”
皇後嘆了口氣,把事情約莫說了,又道:“禦醫瞧過了,并無大礙,這段日子加以調理倒也不會落下病根兒。”
順熙帝點累點頭,伸手攬過皇後的腰肢:“你也累壞了,回去睡吧。”
——
回到寝殿,兩人複躺下來,倒是都沒什麽睡意。
順熙帝側目望着她:“怎麽了,睡不着?”
皇後也定睛看他,眼神裏透着打量:“陛下當真沒什麽事?”不知為什麽,聞到他身上那股藥味兒,她莫名覺得有些不安。
順熙帝笑笑,平躺着身子避開她的視線:“自然沒什麽,你無須多想。”
皇後沉默了一會兒:“這藥的味道,我在阿兄身上也問到過。”她說的阿兄,正是八年前被陛下從禦醫院調去做了吏部員外郎,并賜以楚姓的馮子謙。
或者,現在該稱之位楚子謙。
現在的楚子謙,官居吏部侍郎,是吏部的二把手。
“記得上次我聞到藥味時,他也這般遮遮掩掩,說是有位朋友染了重病,他近來幫忙配置藥丸,這才使得自己身上沾染了藥香。”皇後繼續說着,目光仍停留在順熙帝臉上。
順熙帝垂下來的拳頭緩緩握緊了,臉上一如既往的風輕雲淡,無奈笑着:“還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是德妃有孕期間身子有些不大好,又有些娘胎裏帶出來的老毛病,這才着了你阿兄配置藥丸。”
皇後深深凝視他片刻,倒也不再追問,亦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只是目光移向別處,長長嘆了口氣,旋即換了話題:“阿寧大了,倒是該操心着終身大事了。”
順熙帝平躺着,目光盯着頭頂的幔帳:“岑玮與太子同齡,去年便已婚配,璋兒今年十七了,按理說早該為其選太子妃了,朕卻遲遲不提此事,你當知道,朕在等阿寧回來。”
見皇後沒說話,他又道:“阿寧無父無母,自幼便養在宮裏,也是被呵護着長大的。你我膝下無女,拿她當女兒似的待,若驟然嫁于旁人,你心中必有諸多不舍。倒是與璋兒最為合适,兩人一起長大,感情深厚,日後相互扶持亦是好的。何況……”
後面的話,順熙帝當着皇後的面兒沒說。
何況,景旗留下的舊部如今一盤散沙,若阿寧嫁給太子,他們念及太子妃乃景旗獨女,必會效忠于朝廷。日後走了,太子和皇後二人也好有人幫襯。
皇後隐約知道他可能想說什麽,卻又有些不大敢确定。他如今寵愛喬德妃,怎還會想着給她們母子鋪什麽路呢?沒準兒,是她自己多想了。
她默了須臾,倒是沒應順熙帝的話:“只是不知道阿寧是何心思,臣妾覺得,還是依着她的心意來才是。”
順熙帝側過身來看她:“阿寧尚小,怕也不懂這些,璋兒是你我所出,禀性自是了解的。何況,阿寧與璋兒的感情不是一直不錯,這樣的親事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了。”
順熙帝這語氣,分明便是要定了這門親事。
皇後知道自己兒子對阿寧的心意,如今再瞧他說得這般不容置喙,一時倒是心情複雜。
——
夜深人靜之時,邵恪之猛然從床榻上坐起來,額間冒出一層薄汗。
他揉了揉混沌的腦門兒,不覺又想起昨晚上的夢境來。
亦不知怎的,昨夜竟夢到阿寧那丫頭來。
他夢到兩人不知怎的成親了,歡天喜地的。後來他喝多了酒,跌跌撞撞走向洞房時,心情忐忑而激動。
待他推門進去,卻看到洞房之內太子岑璋一襲大紅色新郎官的衣服,此刻正與鳳冠霞帔的漪寧一起喝下合卺酒。
見他進門,他們雙雙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岑璋面無表情地望着他:“邵侍郎,你觊觎太子妃該當何罪?”
他呆呆地立在那兒,一時緩不過勁兒來。
後來聽太子一聲令下,他被幾個禁衛軍拖着上了刑場,在衆多人的圍觀之下,有壯漢手執大刀要砍他的頭顱。
在刀子落下的那一刻,他吓得醒了過來。
他大口地喘着粗氣,夢裏的場景一幕幕重現着,使得他心情一陣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