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你,你們要幹什麽!”

晏驕和郭仵作齊齊扭頭,“驗屍啊。”

“不成!”剛問完話趕來的王大勇似乎十分憤怒,一張臉漲的黑紅,兩片略厚的嘴唇不斷顫抖,“我爹娘已經遭了這麽些年罪,走的也不痛快,我不許你們再這麽糟踐他們!”

晏驕在心裏呵呵幾聲。

出現了,阻攔辦案的家屬!這種最麻煩了。

郭仵作耐心道:“我們知你心中難過,只是如今多有蹊跷,還是得細細看過了才好,也能叫二老瞑目。”

“你什麽意思,怎麽就不能瞑目了?”王大勇刷的瞪起眼睛,鼻孔裏呼哧呼哧噴着粗氣,顯然十分憤怒,“是我們撒謊不成?”

郭仵作本就不善言辭,給他這麽氣勢洶洶的一逼,更是不知該如何應對,只好幹巴巴的勸道:“話不好這麽說,之前”

話音未落,王氏也跟着往地上一坐,兩條腿兒一蹬,一雙手不住地拍打着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嚎哭起來,口齒不清的喊什麽“這日子沒法兒過了”,瞧着很是可憐。

郭仵作被她吓得連連後退。

他對女子尤其無可奈何,紮着兩只手吶吶無言,瞧着頗有幾分滑稽的可憐。

晏驕瞧的是又好氣又好笑,上前拉了他一把,輕輕搖頭,示意他先不要說話。

左右現在他們說什麽也是火上澆油。

時人講究入土為安,別說家屬,就連幾個留下作證的鄰居聽了,也紛紛露出不贊同的表情。

“咋能這樣?”

“就是,人都沒了,連個囫囵身子都不給剩?”

“殺頭的還知道給留個全屍哩,這也忒狠了……”

“燒死就夠遭罪了,這會兒還給人家開膛破肚,回頭到了地下,豈不是閻王爺都認不出來?”

“那個小姑娘也是仵作?瞧着挺好看的,咋手這麽黑?”

“是哩,傳出去名聲還要不要了?我看她這輩子嫁不出去……”

“哼,誰敢要這樣的惡婆娘?”

這些婆娘的耳語旁人聽不見,圖磬卻聽了個清清楚楚,當即猛地一拔刀,“公門中人豈容爾等滿口亂嚼?”

那些人被明晃晃的刀刃吓得直哆嗦,膽子小的差點當場尿出來,哪兒還敢再多嘴?只是鹌鹑似的縮在後頭。

“胡鬧!”龐牧慢一步進來,看着亂作一團的現場,當即喝道,“都給本官收了這地痞無賴的樣子!”

晏驕和郭仵作只覺得這聲猶如天籁,兩個人四只眼睛齊刷刷看過去,如同失散已久的小雞仔兒終于找到了老母雞,情深意切的喚了聲:

“大人!”

若不是場景不合适,龐牧簡直要笑出聲。

晏驕繞開還在地上打挺兒的王氏,提着裙子跑過去跟龐牧耳語幾句,對方的眼睛刷的亮起來,活像發現獵物的野狼,等不及要亮出爪子。

“來人,将人拿下,押到一旁看住了!”龐牧黑着臉的樣子格外有威懾力,吓得王氏抖了抖,連宛如行雲流水般熟練的撒潑都停了。

“大人,這?”村長急了,上前詢問道,“這是為何啊?”

“方才仵作已經簡單看過情況,兩位老人根本不是熏燒致死!”龐牧抱着胳膊,冷冷的看着王大勇夫婦,“案件存疑,人命關天,本官有權命仵作就地驗屍,若有阻撓者,以同謀罪論處!”

說完,他一擡手,圖磬手下那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兵立刻呼啦啦圍過來,将案發現場護了個水洩不通。

剛還作勢幫忙抱打不平的鄰居們接連吃了驚吓,如今好似被掐住脖子的野雞,一個個臉漲的通紅,潮水般往外圍退去,生怕被當成同夥抓了。

正式官兵哪裏是普通農戶可比的?方才還暴跳如雷的王大勇瞬間白了臉,跟王氏兩人瑟瑟抖成一團,三個孩子也緊緊抓着他們的胳膊,看向龐牧的眼中明晃晃透出恐懼。

齊遠啧啧出聲,皮笑肉不笑的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咱們大人最是秉公執法、公正嚴明,不冤枉好人,但也絕不會放過惡人,莫怕,莫怕啊。”

他不笑還好,一笑,王氏等人抖得就更厲害了。

屍體外部看上去燒的很嚴重,但約莫着火時間不算特別久,皮下組織還算新鮮。

晏驕劃開死者頸部,當即嘆了口氣,對郭仵作和旁邊負責記錄的人道:“頸部皮下、肌肉有明顯出血,喉頭軟骨及舌骨骨折,明顯是被人掐死的。”

郭仵作和負責記錄的人對她口中的固有名詞還不是特別熟悉,就都湊過去仔細看,又将不懂的地方一一提問,晏驕也本着現場教學的态度,耐心回答。

有實物和沒實物的效果真的差很多,郭仵作用心聽着,只覺得之前一些不懂的難題都迎刃而解,慢慢在腦海中化為詳細的立體圖像。

稍後,晏驕又開了死者胸腔,“女性死者左胸曾遭受過重擊,皮下出血嚴重,一根肋骨輕微骨裂,一根骨折,但沒有形成致命傷。”

“莫非孝子賢孫都是裝出來的?”郭仵作驚道,“兩位老人家一直遭受虐待?”

想要打斷肋骨,那可不是一般的手勁兒。

多狠的心吶!

“不像,”晏驕搖頭,“痕跡很新,應該是剛剛形成的,我并沒有在他們身上找到舊傷的痕跡。”

說完,她想了想,又補充道:“當然,也不排除有舊的皮外傷,但現在都看不出來了。”

可是,現在雖然能夠确認是掐死的,但到底是誰幹的呢?

在這個既沒有監控,又不能進行一切高科技檢驗的年代,真是令人頭禿。

沒了幹擾之後,驗屍進行的很順利,不到一個時辰就結束了。

晏驕三人出了門,狠狠呼吸幾口新鮮空氣,對龐牧點點頭,又将報告文書遞給他看。

郭仵作頭一回見晏驕摘髒器,從舌頭開始,到下面心肝肺脾,完完整整。

那樣幹脆利落行雲流水的幹練,顯然是經過千百次實踐才會有的,他既欽佩,卻又本能的覺得恐懼,這會兒還覺得手腳發軟,顫巍巍蹲在路邊石頭上大喘氣。

再一回想起剛才晏驕說的“好好看我怎麽操作的”,郭仵作就忍不住喉頭發癢。

聽這個意思,以後自己的課程裏……也有這一項?

他突然感受到一絲絕望,眼神越加渙散了。

人的視角不同,看到的也大不相同,郭仵作這麽坐着,便能很輕易的看到成年人彎下腰也看不大着的角度。

他一邊平複呼吸,一邊下意識四處撒麽的功夫,竟又有了發現。

“你的耳朵是誰咬的?”郭仵作指着王大勇與王氏的長子大牛,疑惑道。

原本好好的耳朵被咬的皮肉翻卷,傷口還不斷滲出血絲,顯然是剛咬不久。只是大牛帶着頭巾,四周又有翻落下來的碎發,遮住了,不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在哪裏?”晏驕聞言立刻跑過來,想近前查看,誰知剛還死氣沉沉的女人突然像是被戳了逆鱗的野獸,猛地從地上蹦起來,炮彈似的狠狠撞在她身上。

晏驕滿心滿眼只想找證據,根本沒料到王氏竟會突然攻擊,被打了個正着,整個人都斜飛出去,眼見着就要摔倒在地。

龐牧眼疾手快,早在王氏動作的瞬間就一個健步上前,堪堪把人撈住,另一只手狠狠撐住地面。

他當即怒不可遏道:“左右,将這瘋婦拿下!”

晏驕趕緊爬起來,又抓起他撐地的手來看,就見掌心已經見血,還嵌進去許多碎石渣滓和泥土,很是可怖。

“真是對不起,”她趕忙叫人将自己的勘察箱拿來,取出裏頭的醫用酒精和膠布,細細擦拭,“是我自己沒留心,反而累得你也受了傷。”

“這哪兒算傷?”龐牧久經沙場,什麽要命的傷勢沒經歷過?這種只是蹭破油皮的壓根兒不叫事兒,見她這樣鄭重,還有點不好意思,想把手抽回來,“你沒事兒吧?”

他自己皮糙肉厚的,身上拉到血口子都能活蹦亂跳,倒是這位晏姑娘白白嫩嫩嬌嬌細細的,傷了還不疼哭了?

小臉兒嵌着那雙古靈精怪的眼睛怪好看的,笑起來小太陽似的,他只是看着就覺得舒坦,還是不要哭的好。

“我能有什麽事兒?你別亂動!”晏驕虎着臉道,“案發現場呢,天氣又熱,本來就容易繁殖細菌,要是不小心感染了,截肢事小,死人就完了!”

龐牧頭一回見她這麽認真,一時有點不知所措。

啥繁殖細菌啊,感染啊,聽不大懂,反正……他撓了撓頭,索性任她擺弄,還笑,“這不是處置屍體用的嗎?怎麽還用來處置我了?”

晏驕白他一眼,“我有說過,都是給死人用的嗎?”

法醫長期奮戰在勘察現場第一線,難免磕磕碰碰的,其中一個曾經被齊遠誤當做飯盒的,裏面放的就是各種醫護用品,可以有效防止細菌感染。

龐牧看着那醫用膠布還挺稀罕,“這個倒是有趣,也不用纏紗布似的打個大疙瘩。”

若是能用到軍中,得省多少事,節省多少紗布啊。

“別想啦,”晏驕啪的合上小藥箱,十分唏噓道,“這是我們那兒特有的,我也統共就這麽幾卷,用完就沒啦。”

龐牧滿臉可惜,又摸摸下巴。

就這麽幾卷,你還舍得大材小用給我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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