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冰湖

林驚羽長得好看。

這是鄭之湄初次見他時就得出來的結論。

此刻,他一如既往地白衣驚鴻,澄藍色的發帶蹁跹,散在風中,在這漫天霞紅之下甚是好看。

鄭之湄原是落後一步跟在他身後,不過幾丈的距離,已經是并肩行走。對方故意放慢了腳步,她感念他的細致,可一時說不出話來言語。

驀然想起張小凡說到的身世,于是開口:“我從未見過我的爹娘……”

林驚羽步履一慢,只聽身側之人繼續說:“師父告訴我,我被棄在水邊。可能爹娘重男輕女,覺得女孩沒用,可能他們貧苦,尚且連自己都養不活就別談養活我了,也可能是別的什麽原因,我也不知道……”

她的聲音輕輕慢慢,無悲無喜,像是在訴說別人的事情一樣,而後提到師門,語氣才陡然一轉,“……可是,青雲是我的家,師父對我來說就像是娘親一樣,文敏大師姐也是,亦母亦姐地照顧我,還有小竹峰的師姐師妹們,我們都是一家人。”

林驚羽的目光落在身邊毓秀如玉的女子身上,容顏昳麗,眉眼如畫,澄澈在這詭谲之地,像是不染半分蕪雜的淡逸清荷。

他清楚她在講什麽。

是安慰之意。

以她自己的身世。

“青雲……也是我的家。”

林驚羽低聲道出他的心聲,應承了對方的好意。

鄭之湄呼了一口氣,莞爾一笑。

這位林師兄該是和雪琪師姐一樣,看似清傲冷豔,其實也不是難以接近的人。

她無意去揭別人的傷疤,窺探別人的隐私。

Advertisement

只是但也想用自己的方式,對那些良善之人,以真心的好意。

陸路之程,并不複雜。

環環山路往上扣,臨崖峭壁下是水色大湖。越往前,兇煞之氣越明顯,無論是斬龍劍還是鑄犁軟劍,均應着主人小心謹慎之色而光芒更甚。

眼前是一方巨大的山洞,天高地闊,氣勢龐偉。

一聲又一聲鼾聲從裏面傳出來。

這聲音,鄭之湄熟悉得不得了,分明就和靈尊懶懶散散打着半寐半醒的呼嚕如出一轍。

“火麒麟就在裏面。”

林驚羽英眉微蹙,叮囑說:“小心。”

“嗯。”

進山洞的道路直通通,盡頭閃着紅色的火光,映得兩壁朱鮮。

就跟一踏入碧火天冰湖開始一樣,這片山洞依然沒有任何煉血堂弟子防衛,就像這滿堂的魔教弟子都集中在那所謂的滴血洞裏一樣。

饒是做好了準備,鄭之湄還是免不了目瞪口呆。

卧在地上的龐然大物,龍首獅身,鼾聲如雷,除了那通身火紅的鱗甲,竟和青雲山上的水麒麟如出一轍!

哦,它的體态約莫比靈尊要小上幾分。

可這是一頭陌生的怪獸,容貌猙獰,獠牙可怖,鄭之湄情不自禁地将手中香囊握緊了,那巨獸身後,是一間巨大的囚牢,從他們這個角度,可以看到是幾百號男男女女,有老人,也有小孩。

“怎……怎麽辦?”她問林驚羽。

林驚羽輕擡左手,兩指并貼運起法術,山洞之中飄起了團團雪絨,晶瑩剔透化作一條銀帶往外飛去,“我通知師兄帶人過來,你能穩住它嗎?”

鄭之湄遲疑地點了點頭。

左右它睡着,趁着這個時間,先把人帶出去。

她不自覺吞咽着幹澀的口水,後背一陣冰涼。

輕輕地将鑄犁軟劍纏回腰間,再度伸出來的手有些發顫。學着對待靈尊的樣子,想哄着它深眠,鄭之湄輕輕撫摸着火麒麟粗大的前肢臂,以示安撫。

鱗甲的溫度有些燙手,跟水麒麟的透涼完全不同。

不過眼下也顧不得這些了。

一個又一個人從囚牢中出來,林驚羽安排大家陸續地往外逃離,山洞之外,自有青雲弟子趕來相接。

巨獸有一下沒一下抖動着紅豔的須發,獠牙間還有口水緩緩淌出。期間她抽回了一下手,火麒麟卻突然睜開了眼睛,吓得鄭之湄當即失色,以為它正要醒過來。豈料這碩大的妖獸不過是歪了一下頭,換了一個枕姿,還是一副憨态。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鄭之湄吊着一顆忐忑不安的心,虛倚在卧獸身畔,右手還搭在它的前爪之上。

熱火席卷,她漸漸有些堅持不住了。

等到林驚羽與一衆師兄交接後再度趕回來之時,年輕的女孩子早已面色蒼白,額頭布滿了汗漬。

“還好嗎?”

“還好,家人們怎麽樣了?”

“除了田師姐,都如數退到了外面,交到了大竹峰宋師兄手裏。這時大家都從水路那邊禦行攻進滴血洞了。”

鄭之湄大松一口氣,腳下虛浮一軟,幸而被人拖住手臂才不至于栽倒在地上。

“嗚吼——”清明的獸聲之語響起,她暗叫糟糕,它醒了。

鄭之湄只覺一陣熱浪撲面而來,手臂被人一甩,而後撞在了山壁上。

再擡頭,碧色毫光掩映得林驚羽的臉分外堅毅,他的對面,火麒麟已然睜開了碩大的火紅雙目,透出無盡兇光,毫無半點古獸靈氣,和它安睡時的溫馴狀态大相徑庭。

它的身上,竟有煉血堂的血煉之術!

鄭之湄從未見過靈尊發怒,卻也從曾叔常師伯那裏知道,古籍有載,“……麒麟之怒,四方罹難……”

“林師兄,不能讓它出去!”

她話音剛落,一聲清嘯劃破山洞,斬龍劍頓時龍吟大作,似是回擊着敵方的攻擊。

白衣男子手持斬龍,淩空而起,碧色豪光之中,無數劍氣縱橫紛紛如雨,漫天蓋地向火麒麟沖去,劃開它的獸甲,滲出血珠。

一方山洞之中,彌漫頓時起腥火之氣。

斬龍劍橫射豎劈,一往無前,當者披靡。

面對火麒麟的磷火烈焰與兇猛異常,那一直閃耀着的耀眼碧光竟毫無微弱下去的跡象,反而越戰越猛,光芒更甚。

鄭之湄手執銀白軟劍,抵禦着從血盆大口噴吐而出的火球。

只聽一陣凄厲嘶嘯,像極了那諸多血鴉聲,幾乎要刺穿她耳裏的鼓膜。

“咚——”

“咚——”

幾乎是同時,兩道重物掉落之聲響起,一灘血跡之上,赫然躺着兩支紅火的獸角。

林驚羽,他居然把麒麟角給削下來了!

山洞之中,紅光忽明忽暗,野獸嗚咽之聲斷斷續續響起。

鄭之湄屏氣凝神,心思通靈之間已然能夠聽見一男子呲牙痛呼的聲音,而這聲音,不屬于林驚羽。

血煉之術,消失了……

火麒麟已成頹勢,林驚羽收起斬龍,通體青碧的劍身滴落完所有血跡,反射出美麗變換的光芒。

“要,要殺了它嗎?”鄭之湄游移不定,照理說此等兇獸,便是殺了也無妨,可她總想到遠在虹橋碧潭的靈尊。

若是它的獸角被砍……

鄭之湄輕顫一抖,不敢去想。

那得有多痛。

林驚羽問她:“那你能馴服它嗎?”除了掌門真人之外,其餘首座皆來了這碧火天冰湖,煉血堂覆滅已是板上釘釘的事。火麒麟身為異獸,如果不能馴服,就只有被誅殺的下場。

“我試試。”她只能這樣說。

鄭之湄單腳一點地,臨空至火麒麟背上。

血淋淋的傷口還不停冒着血,她胃裏一陣翻騰,想要作嘔,深呼幾下氣後才将惡心感壓住。

好在鄭之湄與靈尊相處多年,對麒麟一獸也頗有了解,拿着劍柄倒立點其穴位,幫着它凝其傷口。

其實,如果這時候有焚香谷的人在就好了,她想,炎陽之力所馭起的法術剛好适用于火系靈獸,說不定還能夠把獸角給它續上。

“嗚——嗚——”

“知道疼啊。”鄭之湄開口,“知道疼就好,誰讓你幫着年老大做壞事。”

“嗚——”

“是你自己本事太弱了,半點及不上我們靈尊,還被年老大下了那噬魂的妖術。林師兄已經手下留情了,如果換成是我師父的話,肯定直接把你給殺了,哪能只把獸角砍掉就收手了……你那個主人注定活不了了,你有想過以後要去哪兒嗎?我把話說在前面,如果你要為禍蒼生的話,青雲是不會放過你的。”

“嗚哦——”

“這我可做不了主。”鄭之湄從它身上跳下來,直視獸眼,“但我不能做你的主人,我有靈尊要侍奉……只要回頭是岸,心向善,你肯悔過的話,師門會給你一個好去處的。”

“嗚——”

她點點頭,收起軟劍。

這火麒麟,出乎意料地好說話啊。

但……

這算是成了嗎?

鄭之湄看向林驚羽,眼神有詢問之意。

“彼時交給曾師伯,請師門定奪。” 林驚羽看到她脫皮起泡的右手,灼得通紅,與手腕處白玉也似的肌膚形成鮮明的對比,有些觸目驚心。

他蹙起清逸的劍眉,手掌運起一道冰白色的光芒,覆上她的手,兩手合十。

鄭之湄只覺得溫涼的觸意源源不斷地輸進她的體內,從手上刺疼的灼傷到渾身的熱痛,倒是沒那麽難受了。

他從衣擺處撕開一方布料,在上面禦了風雪決,解釋說:“會舒服一點。”

“嗯……”

包裹的布料上有一角龍紋青松圖案,比小竹峰的淚竹繡文更添一份倨傲。

拿着長劍的手托着她的手腕,從掌心到指腹,鄭之湄偶感到粗硬的皮膚觸碰到她,心裏像是爬過一只小螞蟻,癢得有些酥軟。

除了文敏師姐,還沒有別的人給她包紮過傷口呢。

“謝謝師兄……”她輕聲說道,臉頰不知因火麒麟的灼熱還是剛才的溫涼,竟漫上了緋紅之色。

林驚羽倒是面色如常,“走吧。”

碧火天冰湖發生爆炸時,兩人已經行至山下,身後慢吞吞蹒跚着一只碩大無比的火色麒麟。

這樣的景象讓依然等候在外的青雲弟子啧啧稱奇。

曾書書一行人在漫天煙火之中翩然而至,中間已經沒有了碧瑤的身影,而多了一個俊朗溫傲的青年,正是離山多年的蕭逸才。

“蕭師兄。”

“鄭師妹。”蕭逸才淺笑,又看向林驚羽:“林師弟,多年未見,你都長這麽高了。”

林驚羽清毅冷峻的容顏出現了動容,卻只說了“蕭師兄”三個字後,再無一語。

待看到火麒麟的模樣,曾書書差點沒跳起來:“之湄!它的角!你砍的?”

他不可置信。

也從父親母親閑談之中知曉,鄭之湄通靈高深,馭狩異獸的本領非常人能及,于是才放心地任這位師妹去對付火麒麟,自己也跟雪琪一道,豈不正妙。

可眼下,誰能告訴他,為什麽威風凜凜的麒麟,會少上兩只角?

麒麟無角。

可是奇恥大辱。

滢滢涴涴的師妹,如此兇殘?

鄭之湄懷中抱着火紅色大角,搖了搖頭,往林驚羽那裏怒了努嘴:“我哪有這個本事,是林師兄。”

曾書書機械地看着當事人,“你到太清境了?”

“并未。”

“上清哪層?”

林驚羽一頓,老實回答:“第二。”

曾書書一噎,點了好幾下頭,只朝林驚羽豎起大拇指,“驚羽,你強!”

“是斬龍輔我罷了。”龍吟輕吟,像是在附和主人說的話。

鄭之湄告訴曾書書:“火麒麟上也有血煉之術,林師兄此舉,只是要将兇煞之氣逼出,還是救了那家夥一命。”

曾書書嘆道:“換做是我,頂多就是吹一曲鎮魂曲。這般骁勇……原來龍首峰的人都這麽強悍,齊昊師兄領人進來的時候,也是寒冰一劍,大殺四方。”

“妖魔之人,妖魔之物,不必手軟,定要一往無前,當者披靡……”

“說的好!”

雄渾的男聲從天而降,幾道豪光落下,來人正是蒼松、水月、田不易及曾叔常。

“師父。”

“師父!”

“爹。”

“師叔。”

幾人齊齊見禮。

師尊長輩,和許久未見的蕭逸才寒暄了幾句後,便讓他領着一衆師弟師妹們率先回山。蕭逸才看到這裏都是師叔們門下子弟,也了然一笑,大手一揮,領着衆人禦空而去。

蒼松淡淡地看一眼頹唐奄息的火麒麟,銳利的雙目中劃過什麽,對徒弟繼續開口,“妖獸兇猛,縱然修行不夠,亦要決心将強敵盡數斬殺,只有如此,才可發揮斬龍之神力。”

曾叔常從袖中拿出一方小鼎,往空中祭起,片刻之間,火麒麟就被吸納到小鼎之中。“愚昧之人,暴殄天物,年老大真是白白浪費了這靈異的奇獸,若是悉心調養,碧火天冰湖有它看守,輕易不能進來。”

水月冷哼一聲:“魔道妖孽,哪有這般本事。”

曾書書湊上前去,态度有些讨好:“爹,這火麒麟讓我養吧,說不定又是另一個靈尊……”

“你自比青葉祖師?”曾叔常冷眼看着自己這個兒子,後者脖子一縮,往張小凡身上一靠,語氣漫不經心的,“反正你放在乾坤鼎裏也沒用。”

“這火麒麟,還是尋個機會交到焚香谷的手中。”

鄭之湄往前一步,走到蒼松面前,舉起手中的獸角:“師伯,麒麟角是林師兄砍下來的,上好的靈藥,但師兄卻說‘不需要’,您看……”

“驚羽。”

“師父。”

“拿着吧。”蒼松露出欣慰之意,“擺在你房間裏也好。”

“是。”林驚羽對上鄭之湄善睐的明眸,從她手中拿過獸角。

這時候,田不易看着那對火紅的麟角,只覺得分外紮眼,一拂袖,沉聲道:“老七,你過來。”

且不說田不易與張小凡如何,這廂,水月招了陸雪琪與鄭之湄到跟前。

那有龍首峰服飾繡紋的白緞裹在之湄手上,也是顯眼得很,水月問她:“受傷了?”

鄭之湄将手藏到身後,“被火麒麟燙傷的,沒什麽大事,回去塗點藥膏就好了。”

對她來說,第一次受命在外,能為師門做點什麽,她已經很高興了,也不在乎這點小傷。不過大概,讓文敏師姐知道的話,又該要數落她了。

水月看着徒弟腼腆喜樂的樣子,心中思緒沉了幾分。

她在半空之中看得分明,縱然林驚羽劍斬獸角,可那火麒麟卻服服帖帖跟在之湄身後,隐隐有視她為主人的意思。

這樣的能耐,恐不是通靈幾句就能夠解決的。

天下靈獸十之八九出自南疆十萬大山,馴服于古老巫族。

掌門師兄告知——

之湄她,竟出自南疆古族嗎?

有此靈力,焚香谷那邊,怕是遲早要找上門來。

茂林之中,隐了兩道倩影。

“幽姨,你為什麽攔着我,我還有話要問那兩個青雲弟子。”

被喚作“幽姨”的女子清聲開口:“青雲首座來了好幾個,若是被他們看見你,你說會有什麽樣的後果?我無這個把握安然帶你離開。”

“他們又不認識我……”碧瑤咕哝道。

“但他們識得傷心花。”

“幽姨……”

“碧瑤,你聽我的——”幽姬擡頭看向天空,上面劃過的道道仙影中有一道碧光,仿若龍形,她又将目光轉回來,“正魔殊途,你別對他們太好奇……”

別太好奇。

好奇就會上心。

一上心,此生此世,都難以忘懷了。

作者有話要說: 目測這篇文很長的樣子……

一直想知道,一章都不到千字的文你們要怎麽看下去,我大概是寫論文寫慣了,強迫症上來,沒個3000+看着心裏難受……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