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難相守

又是令人猝不及防的事。

林驚羽是下意識的反應,一個飛身将女孩攔在懷裏。

鄭之湄血肉模糊的後背,源源不斷的鮮血流淌下來。

這種心神俱裂卻無能為力的感覺,竟那麽熟悉,眼前的這一幕,好像與記憶中的某個場景重疊了起來,同樣是一片血色之中,橫倒着數百的屍體。

都是血。

爹的血。

娘的血。

鄉親們的血。

草廟村的血。

這個剛剛還渾身抽搐、雙眼失焦又喃喃自語的人死死抱着懷裏的姑娘,兩只手臂就像兩只鐵鉗,像要把她揉入骨血般。

血液滴滴答答地落在大殿之上,一下子将白衣染成了猩紅。

“你不是上官策!你是誰!”呂順震驚地看着出手的上官策,對方的法寶被鄭之湄的血肉所籠罩,而後那些紅色的血肉剎那間被灌入一個小瓶,顯露出法寶原本的樣子。

“離人錐!”

“離人錐!”

“離人錐!”

識得這件法寶的人都脫口而出。

呂順面色難看得很,渾身如同染上熊熊的火焰,名字從牙縫當中擠出來,“周、隐!”

“哈哈哈——哈哈——”上官策,不,應該說是周隐,大袖一甩飛身到了一邊,同時顯現出來的,還有他的真面目,那是一張與上官策完完全全不同的臉,可是竟沒有一個人覺察出來,“呂兄,我扮相得不錯吧,連你這個幾百年的師弟都給糊弄過去了。立南那個臭婆娘接近不了了,她女兒的精血,我魔教就收下了。”

呂順氣極,他該看出來的。

他該看出來的!

他就覺得上官策有什麽不一樣,還以為是青天白日又在青雲的緣故!

可眼下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呂順紮眼間就到了鄭之湄身邊。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不要死……”

你別死,別和爹娘一樣離開我。

林驚羽的聲音暗啞得很可怕,他把頭埋在鄭之湄的頸脖間,臉頰上的血水都是來自于女孩身上的。

擁在一起的兩個人,就像是從血海裏撈上來的一般。

斬龍長嘯,抗擊着來人,甚至是玄火鑒。

“快,你讓開!”

林驚羽擡起頭,一雙眼裏滿是血色,身上的那股嗜殺之氣,愈發淩厲,拒絕着任何人的靠近。

高懸的玄火鑒紅光大盛,越發的明亮。

呂順又氣又急,斬龍的威力他是見識過的,如今這碧波抗擊着玄火鑒,光芒竟然半點都沒有減弱,“你這小兒!你是要害死這丫頭嗎!”

見狀,齊昊與曾書書馬上上前拉人。

“驚羽,快放開之湄!讓呂師叔給她療傷!”

“驚羽!驚羽!”

天琊出鞘,硬生生劈到斬龍之上,卻被碧劍一把彈了回來。

眼看着鄭之湄血流不止,玉清殿裏的血腥味越來越濃,水月出手,一掌對擊着那碧光,相互僵持,“林驚羽,快撤了斬龍!否則之湄會被你害死!”

籠罩在痛苦中的鄭之湄覺得意識在一點一點渙散,幾近昏厥。

她那僅存的意識,感受到有灼熱的氣息噴灑在皮膚上,和着刺鼻的血腥味,攪得她的心疼痛不已。

是他的聲音。

是林驚羽的聲音。

他在害怕。

他在害怕她的死。

那樣極致的恐懼無聲地嘶吼伴随着擂鼓一般的心跳,通過兩人緊貼的身體傳遞到鄭之湄心裏,她只覺得呼吸難以自持,這種窒息與身體的重傷不一樣,那是一種極致的心疼,疼到無以複加。

身體的支撐好像已經到了頂點,再往前也不能。

麻木感延續到四肢,鄭之湄忽然覺得很恐懼,她害怕她再也看不見抱着她的這個人,堅持着不肯閉上眼睛

“我,我不死——不死——別——怕——”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說出來的卻是這樣支離破碎的話語。

聽到她的聲音,林驚羽雙臂一頓,正是抓住這個關竅,水月擊退斬龍的攻擊,将自己傷重的徒弟接到自己懷中來。

焚香谷衆人紛紛運功而上在玄火鑒周圍護法。

“吼——”

門外巨獸長嘯,震動着玉清殿的窗戶都作響。

道玄臉色陰沉下來,下一刻就聽到送走王二叔複歸的常箭匆忙回禀,“師父,魔教妖人殺上青雲山了!”

什麽?

算起來,正魔兩方剛在流波山大打出手過一次。

居然這麽快,他們前腳剛回山,對方後腳就跟了上來。

他們竟然還是跟上來了,大舉進攻青雲!

“你……”道玄當即就想明白了其中關竅,眼裏滿是不可思議,山門巡防之責一直是蒼松負責,他看着大殿之上瘋魔的師弟,“我以為,你只是恨我而已,你居然,居然勾結魔教背叛青雲!”

“我說了!”蒼松冷笑着開口,“我要毀了青雲!我就是毀了青雲又如何!”

曾叔常與商正梁及天雲、飛雲等人相視一眼,對着所有青雲弟子開口:“迎敵!”

“是!”

周隐大笑一聲,身形如同鬼魅一般瞬間消失。

“阿彌陀佛。”普泓大嘆,“法相,法善,相助青雲迎敵。”

“是。”

無數仙芒長貫而出,消失在主殿之上。

蒼松冷冷地看着,單手拉過跌倒在地的林驚羽,“驚羽,跟我走!”

“混賬!”道玄大怒,“斬龍劍主世代守護我青雲,他是我青雲之人,你想把人帶走!”

齊昊拉住平靜而呆滞的小師弟的手,與蒼松相對,眼裏泛着紅絲,“師父!你從小就教我何為正,何為魔,如今你怎麽能夠背叛青雲,背叛師門!”

“世間本無正魔,善惡自在人心。”蒼松開口道,“我受夠了所謂的名門正派,受夠了青雲,受夠了戒律堂。言之鑿鑿的大道理,戕害了多少人!”

蒼松又看着上首的道玄、田不易以及蘇茹,吐出來的話字字誅心,“有個秘密,不知道你們知不知道?萬師兄告訴我,斬龍劍,劍斬鬼神,只有奸邪妖魔之人才會喪命在斬龍劍下。先掌門,呵,且不說他的道行高出萬師兄多少,就算那個時候他半點防備也沒有,就算是刺穿胸膛,刺穿心髒,他是死不了的……”

蘇茹依偎在田不易身邊,嘴唇慘白得厲害。

“你們知不知道,斬龍不光護主,它還護盡天下正義之士!天成子做了什麽,他到底藏着什麽秘密,他!他居然會喪命在斬龍劍下!與其說萬師兄弑師,倒不如說他是斬鬼神,誅妖邪,他何錯之有!”

正護在鄭之湄身邊的水月聞言,心神一個不定,被玄火鑒斥擋了出來。

道玄按住傷處,“那我就讓你看看,什麽叫做誅妖邪。不易,守好前方,我去幻月洞府。”

“師兄!”蘇茹驚叫出聲。

田不易按住妻子,對道玄點了一下頭。

而一直被衆人在不經意間忽略的張小凡,陸雪琪、曾書書、法相和大竹峰等人來不及照看就出玉清殿大門而被留下的張小凡,此刻緩緩有了動作。

手中的燒火棍,藍光之中混雜着絲絲紅光,那一雙眼睛,完全赤紅、如血一般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冷,

“正道,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一雙清脆的鈴铛從遠而近,碧綠衣裳的女子一把拉過張小凡的手,急道:“小凡,你跟我走,這些人面獸心的家夥,全部都在害你!”

張小凡混混沌沌的應了一聲,但面前這個姑娘,就像跟別的什麽女子重合了一樣,不知怎麽,卻是在這個天地孤寂的時刻,他所唯一相信的所在,不由自主的抓緊了那只溫柔的手,跟著她走!

“妖女,放開我徒兒。”田不易飛身跟上。

水麒麟的吼叫越來越大,伴随着無數殺戮的聲音傳到玉清殿裏,林驚羽回過神來看着被人拽住的左右手,眉頭深深地緊鎖,面露痛苦,仿佛在做什麽巨大又艱難的決定。

而後。

他甩開了。

甩開了一只手。

那是,蒼松的手。

“我已經失去一個家了。”他說,“我不能再失去另一個家。”

說着,林驚羽長身而跪,與他一道跪下的還有齊昊。

事已至此,蒼松已經是難以回頭了。

師兄弟兩人動作一致地磕了三個響頭,腦海裏回想起初次拜師的情景。

男兒淚,瞬間就下來了。

林驚羽渾渾噩噩地想了很多事。他想到了無數個日日夜夜,眼前的這個男人是用怎樣無上的威嚴和真心的溫情去縫補他因為失去至親而千瘡百孔的心。

他親手把斬龍劍交到他手裏,他教他習武,他教他做人。

如果說草廟村的事是打擊,那麽另一份沉重的打擊就是他,蒼松。

他怎麽能夠告訴他,一直以來所堅守的東西是不對的,是錯的。

林驚羽覺得渾身被斬龍劍上不知名的情緒牽動着心智,在相互拉扯着他,一點一點在滲透進入他的血液。

那種感覺,是要被控制。

他不想拒絕,無意識裏心底最深處的聲音回響着青雲師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他強撐。

強撐……

蒼松看着他們下跪,就知道了這兩個小輩所作出的決定,陰沉沉的眼底有些動容,“你們,還真是聽我的話,還真是聽我的話……好,今日,就讓為師看看,我最器重的兩個徒弟,能否出師!”

齊昊仗劍跟着墨青色的身影而去,林驚羽看着玄火鑒下漸漸恢複血色的女子,眼前有些發黑,心中一痛,碧劍長嘯而去。

玉清殿裏紅光閃耀。

兩個美貌女子站在大殿中央誰都沒有說話。

最終,還是水月先開了口,“去田不易身邊吧,玉清殿和幻月洞府,我來守。”

蘇茹搖頭,“我信他的本事,師兄弟們都在,不會有事的。”

水月看着紅光包裹的徒弟,眼裏露出了心疼之色,“魔道取其血肉,也不知道要做什麽妖法……要是早知她是焚香谷的孩子……”

呂順紅光俱收,玄火鑒緩緩移到鄭之湄後背之上化作一道紅光隐到她的體內。李洵脫下自己的外袍,由燕虹幫人穿上。

“呂師兄可好?”水月走上前去。

“無礙,無礙。”呂順面色不佳被孫圖攙扶着,嘆道,“是我大意,居然讓賊人冒充焚香谷之人輕上青雲山,幾百年,幾百年啊,我都認不得……”

“青雲又何嘗認得清楚……”

幾人相觑,皆從對方眼裏找到苦澀之意。

“水月師妹。”呂順開口,“之湄這孩子,我暫時用玄火鑒為她穩住傷勢,但遭受離人錐重創,須得好好修養。何況——”

他聲音低了下去,“她血肉被取一事,事關南疆與焚香谷安危。我也不瞞青雲的師兄弟,十萬大山鎮魔古洞內的獸妖也許已經被複活,魔教要想操控,要想收服為己用,必須要有找到控制之法。我立南師姐出自上古巫族,血脈純正,靈力強盛,而之湄更甚。她的精血可以滋養南疆蠻族妖獸異種,而與此同時,她的性命也關系到那獸妖是否能夠被剿滅,焚香谷八荒火龍陣能否再現……”

隐隐低沉的異嘯之聲傳來,剎那間光彩奪目的豪光從門外射來,照亮了整個殿堂。整座青雲山脈,屹立千萬年的通天巨峰,仿佛微微顫抖,劇烈的程度比水麒麟的狂怒更甚!

“那是——”呂順驚呼。

水月臉上并無驚喜之色,只是沉沉地回答:“是誅仙劍,誅仙劍陣一出,魔教敗局已定。小茹,你送呂師弟他們下……”

“之湄!”燕虹叫道,“師叔,師妹醒過來了!”

“咳咳……”鄭之湄昏昏沉沉轉醒,“咳……”

“之湄,你怎麽樣?”

“師……父……”她看着女人美麗的臉。回山之後,第一次叫出這兩個字。

水月輕輕幫女孩臉上擦去血跡,“你馬上回焚香谷去,養好你的身體,知道嗎?”

鄭之湄搖頭,掙紮着從燕虹懷裏起身,也顧不得後背已經痛到麻木的觸感,“不,師父,我不走……你別不要我……你別不要我……”

她還有回到小竹峰。

她還沒有見到小詩。

她還沒有把青菜香菇抱在懷裏,她沒有和那兩條金魚說聲“我回來了”,她怎麽可以就這麽離開。

水月板起臉強聲道:“青雲如今在危難之時,還要讓我為你分心,聽話,回焚香谷!”事到如今,這是對之湄最好的選擇。她原以為這孩子只是單純的古巫後人,那麽青雲能保她平平安安就好。

可既然涉及到了焚香谷,或許,那才是适合她的地方。

“我……啊!”

鄭之湄喘着粗氣,突然心口一陣悸痛。

“怎麽了?”燕虹關切地問道。

“是斬龍,是驚羽……”她死死抓住胸前的衣服,搖搖晃晃拽着燕虹的身體站起身來,作勢就要往外面去。

鄭之湄披着的焚香谷衣袍之下,鮮血将她白色的衣服染成了紅色,只有鑄犁軟劍散發着銀白色的光芒。

是林驚羽。

他在憤怒。

他在驚惶。

他在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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