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他的刀名為“玄牝”，斬過很多妖，殺過很多鬼，唯獨沒能親手斬滅他心中的那根毒刺。
刀鋒上有一點血跡，猩紅若花，是他自己的血。心口上那最紅的一滴，因着愛而鮮豔，卻賜給了他死亡。
谷神不死，是謂玄牝。
即便他會死，有朝一日他的魂會滅，但“玄牝”會将永存。
只要這世上仍有天地鬼神，人與道也将永生不滅。
裴文德已太久沒有試過用自己的眼睛看這世界，一千多年的時光對他來說并不漫長，他的意識像淹沒在長河之中的一條小魚，偶爾能浮上水面用耳朵去聽這塵世間的種種聲音。白雲蒼狗，光陰似箭，他在黃泉中浮載，歷經千年的歲月，總算能夠再世為人。他雙眼已盲，只能聽到那一聲響亮的啼哭……他将再歷人世間最平凡的喜怒哀樂、生老病死，而這已經與裴文德無關……他的意識将伴随着元神逐漸湮滅，而他心如止水，欣慰地向黑暗走去。
其實他早已習慣了死亡的黑暗，那是一片溫柔而平靜的湖水，輕輕包裹着他，讓他不用再費心去思考、去悔恨、去愛……他和他所愛之人沉浸在同一片無盡的黑暗裏，是将夜尊封印了上萬年的地獄，也是終将埋葬他的墳茔。
但也許這蒼天還對他有所寄望，他在臨死前剜出了天眼，是想了斷自己和鬼王的誓言，卻沒想到千年輪回之後這雙眼還是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用天眼之力抑住了這身體主人的意識，“玄牝”在手，只為真正地了斷前塵而來。
裴文德到了岸邊，天空依舊布滿了陰霾，身邊結着沉沉的鬼霧，河渠中湧動着腥臭暗紅的血水。他站立如松，冷冷地平視着眼前之人。
麻衣道袍的中年男子手持銅鈴，一雙狹長鬼祟的眼，目露精光正直直盯着手持長刀的他。
“如果我沒猜錯，這就是玄牝，您就是道祖。”
裴文德看出了他是茅山弟子，雙眸若有似無掃過他，并不回話，而是轉向了匍匐于地的另一個男人。
他心口猛地收緊，卻絕非來自于他自身的意識，而是這軀殼主人原有的反射。
男人屈膝在地，手中捧着空空如也的木匣。裴文德嫌惡地蹙起了眉頭，果然不管經過多少歲月，他和夜尊的血脈都是食人飲血的怪物，根本沒有資格活在這個世上。
他拔刀而向，“我今日殺你，既為正義，也為天道，你到了黃泉之下盡可以恨我。”
男人聽到他的聲音，驀地擡起了頭。裴文德一震，那是雙和他所愛之人同樣的眼睛，卻絲毫沒有雜念與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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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朱一龍方才昏昏沉沉的，此刻見着他總算清醒了過來，沖上前去将他緊緊地抱住，欣慰道，“你沒事就好！”
裴文德打了個激靈，從對方的胸口傳來結實有力的心跳，那是他在夜尊身上從未感受過的，屬于人的心跳……
他猛地将其推開，冷聲逼問，“你到底是什麽東西？！”
“小白，你怎麽了？”朱一龍不明所以，突然見到他胸前的衣裳被鮮血染紅，頓時變得緊張不已，“你受傷了？！”
裴文德顯得十分困惑，他用天眼掃視此人，能看到他體內流動的鬼血，但同樣也能看到他那顆鮮活如凡人的心髒。
難道說他錯了？即便是鬼也能有心？
不可能的，他絕不可能犯這樣的錯誤……
只要有鬼血就永世不可能成人，他為了解開封印甚至能生食人心，斷然不能留他一命！
朱一龍這才發覺了不對勁，白宇眼底露着狠光，凜冽決絕，鋒利長刀比到了他的脖頸上，再往前一步便要置他于死地！
“你是誰？”他鎮定下來，緊緊盯住對方熟悉而又陌生的瞳孔，“小白呢？！”
直到這時候馬文虔才終于迎了上來，卻是對着裴文德說，“道祖你錯了，他并沒有吃掉母親的心髒，因為他和我們是一樣的……”
朱一龍腦海中再次嗡嗡作響，方才那顆鮮豔的心，竟是他的母親……
裴文德冷厲如霜道，“我不會看錯，他身上流着鬼血，他現在表現出來的人性都是僞裝！”
馬文虔搖頭，“什麽樣的僞裝能夠讓他擁有人才會有的孝順和憐憫？他有鬼血又如何，他甚至不願意為了自己的生存而打破封印！”
“憐憫？”裴文德冷笑道，“正是因為我的憐憫他才能活到今時今日，我不會再一次被假象欺騙，給他茍延殘喘的機會。”
“道祖！”馬文虔向前一步極力争辯，“他沒有吞食愛人心，他還是人，你這是在殺人！”
裴文德用餘光瞥見了那顆正化為飛煙消散的心髒，但是他并沒有因為此舉動搖自己的決心。若是封印已破，想必面前這人更是懶得僞裝。鬼王的狡猾與兇殘，他早已領略過。
他一把掐住了朱一龍的咽喉，五指用力捏緊，冷聲道，“不必廢話，他是鬼，就得死。”
朱一龍呼吸困難，咬牙盯着眼前的人說，“你……不是小白……他在哪兒……”
“他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等我殺了你，自然會放他出來。”
“不……”
朱一龍感覺力氣正從他體內流失，喉骨快要被掐至粉碎，眼前逐漸被血霧淹沒。
[ 不要！]
裴文德聽到了體內的一聲呼喊，手指被迫放開了一點，仍然掐在對方的喉嚨上。
這畢竟已不是他的軀殼，白宇的意識在竭力反抗，但對他來說不過是杯水車薪。
“別妨礙我。”裴文德對他腦海裏的另一人說，“我絕不可能讓鬼王現世，你既然是我的轉世，就應該清楚他必須要死！”
[ 你是個混蛋！你放開龍哥，你給我看清楚了，他是人，不是鬼！]
“荒唐！”裴文德恨其不争，沖他吼道，“你怎麽和我當年一樣糊塗！這一切都是假的，他身有鬼血就不可能成人，等封印解開他就是新的鬼王，這世間将永不得安寧！”
[ 龍哥他不會的！即便他是鬼王的血脈，他也有心跳、有魂魄……你怎麽能殺死一個活生生的人！]
“你真的是無可救藥！”
裴文德不想再與他争辯，默念法咒将白宇的意識壓回了黑暗深處。提起“玄牝”，他要一刀結果了自己的孽障！
朱一龍眼睜睜看着那刀鋒将要穿過他的胸膛，他體內陡然湧現出了一股強大的力量，黑雲壓城般席卷而來，将裴文德猛地逼退了兩步！
他倒在了地上，氣喘不止，身後即是翻滾不止的血河，同他體內的血液一樣被未知的力量點燃了，沸騰叫嚣着要淹沒人間。
裴文德的左手被罡風刮出了一條血痕，果然如他所料，此人身上強大的鬼氣與夜尊如出一轍，即便他能瞞得過白宇，也不可能再瞞得住今時今日的自己。
“天地三靈，乾坤辟路。”
裴文德以手上鮮血染紅劍鋒，眸中綻出金光。
“上承九陽，下率九陰。”
天邊雷聲滾滾，黑雲中射出白電，是動用了禁咒的威力。
朱一龍感覺四周像被抽幹了空氣，他的五感盡失，不能說也不能動，死亡的陰影如千軍萬馬般向他奔襲而來。
“道破三魂，法滅七魄。”
裴文德下定了誅他于死地的決心，不管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哪怕玉石俱焚也要讓他灰飛煙滅。
他持劍向前，“玄牝”如雷電光索，勢不可擋從朱一龍的胸前橫穿而過。
一片煙塵滾滾。
滿目熱血飛濺。
“混沌歸一……”
裴文德剛想頌完最後的禁咒，卻猛然發覺了一絲異樣。
“玄牝”由始至終只殺過一個凡人，那便是他自己，而此時刀鋒發出铮铮清響，與他當年自殘剜心時別無不同。
“怎麽可能……”
他的刀在驚愕中脫了手，難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這便是最後的一道封印，愛人心。那的确是鬼，是他為夜尊誕下的不詳的血脈，但是他真的有心，亦有愛。不是他看錯，也不是又一次的騙局，他剛剛殺了一個和活人毫無區別的鬼，同時解開了最後的一道封印。
突然間，他面前的黑霧如鏡子一般紛紛碎裂，裴文德猛地一驚，發覺自己正懸空站在血河上方。原來他一時不察竟中了幻術，裴文德往後一躍，落回了岸上，朱一龍則直直地跌入了無盡的血河，他慌不疊想要伸手抓住對方，但為時已晚，河水瞬間将他整個人淹沒！
“成了……”馬文虔口中猛地吐出一口鮮血，萎靡倒地，要用幻術禁锢道祖還真不是他想象中的簡單。
裴文德怒不可擋，揪起他的衣領斥道，“你身為我道家弟子，怎可助長邪魔外道？！”
“道家？”馬文虔不屑地大笑道，“何為道？是像你一樣不分善惡一律趕盡殺絕？如果這才是道，那我的确不配做你道家的弟子！”
說罷他從懷中掏出一本古籍，狠狠地甩到了裴文德的面前。
裴文德俯身拾起了它，那是他親手所寫的茅山術志。當中有提到，斫龍重煞局能引黃泉之水、萬惡之源到人間，開啓煉獄深處血池大門，當封印破除，鬼王降世，當自混沌血河中複蘇。
馬文虔說：“我知道只要道祖元神仍在，哪怕是古靈童也無法真正地殺死你。這詛咒因誰而生，便要由誰何滅，唯有鬼王才能殺了你打破詛咒。”
“你煞費苦心做這樣的局就是為了破解詛咒？”裴文德既驚且怒，“千年以前我好不容易将他封印，卻沒料到有朝一日，竟然是我道家的弟子以無辜生靈為代價喚他覺醒！”
馬文虔咬牙瞪向他，“那你又知道你害死了多少無辜的人嗎？！”
裴文德冷冷地回道：“他們不就本該存在，即便有人心又怎樣，鬼王血脈一旦複蘇，只會帶來無窮無盡的惡果。到時候人間充滿戰争和死亡，是你我都承受不起的代價。”
“你沒試過怎麽知道呢？！”馬文虔目眦欲裂争辯道，“也許鬼王有了魂魄，不需要再殺人嗜血，根本不會有你想象中的生靈塗炭，你為什麽連一次機會都不肯留給他們呢？！”
“我不敢試，也不能試。”
裴文德屈膝半跪，雙手扶起他的肩膀。此人為設斫龍重煞局已遭咒術反噬，體內髒腑殘缺破損，已是将死之人。他令馬文虔平視自己的雙眸，沉聲道，“你所作的一切有違天道，這是報應也是你應得的業果。我無法逆轉，但我想知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馬文虔無法從他眼裏移開視線，那泛着點點金光的天眼猶如一張密網将他層層包圍，令他無法自控地回憶起了久遠的往事……
那是十多年前，他在馬家村犯下的罪行。
這世上能修茅山術者必然是天賦異禀，他自出生以來就擁有和常人不同的異能，但由于他出生貧賤、相貌醜陋，就連父母也将他當作怪物，從小便用鐵鏈将他鎖在狹窄肮髒的羊圈裏。他吃的是殘羹剩食，擡頭看見的是被木板釘死的窗戶，從窗口洩出來的一丁點陽光便是他所擁有的全部。他像條狗一樣的活着，憎恨日積月累，直到某一年陡然爆發，他無法控制的惡念化為了瘟疫，感染了馬家村上上下下數百餘人，他的父母便死在了這場瘟疫當中。
村裏怨氣深沉，這場古怪的瘟疫引來了師父，還有他的師兄。
師父施法制止了瘟疫的擴散，也找到了他這罪魁禍首。當時師父雖然認定他是百年難得一遇的道術奇才，卻因他誤入歧途犯下殺孽，要結果了他。師兄便是在這時候為他求情，馬文虔始終記得那個将他從羊圈裏抱出來的少年，不嫌棄他身上的惡臭和肮髒，執着地對師父說，給他一次機會，沒有人是生來就能分辨善惡的，我願意給他這次機會，求師父網開一面，饒過他。
師父或許是不忍心他這樣的天賦泯滅，将他帶回了道觀，賜了他新的名字，教會他正确地使用法術立誓将來鋤強扶弱償還自己的罪孽。
從那時候開始，他就成了茅山的馬文虔。
在馬文虔的眼底朱重昀是這個世上最正派的人，正派得近乎有些死板。他常常想盡辦法整他，把偷偷買來的小人書藏在他床底，或者是在他練功的時候裝出師父的聲音從背後吓他一跳。每次見着朱重昀氣急敗壞的模樣他就一個人樂得沒完，誰叫師兄總是一副英明神武又高高在上的模樣，襯得他更加醜陋卑微。他嫉妒朱重昀，但他知道，更多的是崇仰。
他本以為朱重昀會成為茅山一派的新掌門，直到師父在臨終的前幾日偷偷将他叫了過去，将兩本茅山奇書給了他，任命他為接替自己的茅山傳人。
馬文虔不理解，他清楚自己的本事不亞于師兄，但是他平常好吃懶做，又疏于修煉，師父怎麽會選擇他這樣的人？
直到師父告訴了他關于鬼王血脈、關于詛咒、關于茅山千年以來的祖訓。
——若是師兄有朝一日被血脈侵蝕，他必當大義滅親。
馬文虔恍恍惚惚地去見了他，朱重昀坐在院子裏的火堆旁，用棍子挑着幹草。火光映紅了他俊朗的臉，就像那天他在馬家村見到陽光映在他的臉上，那麽輝煌。
“師父好點了嗎？”
“師父他……”
“唉。”朱重昀深深嘆了口氣，“師父的病怕是好不了了……他不想見我，可能還是覺得我沒資格做他的徒弟。”
“怎麽可能！”馬文虔立馬否認道。
“你不懂的……”朱重昀顯得是那麽憂慮重重，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哀傷。
“我天生就是不祥的，師父也知道，這些年他對我夠好了，我也該知足啦。”
“照你這麽說，我也是天生的壞人，我們是一樣的！”
“文虔，你別亂說。”朱重昀瞪了他一眼，“你是好人，我知道的，你只是那時候還小，很多事還不明白……我和你不同，我從生下來就沒有機會了，我的血裏面有——”頓了頓，他沒再繼續說下去，已經說得太多了。
“師兄。”
馬文虔看着他，盡力擠出了一個不那麽難看的笑。
“我突然想，等六十年後，咱們要做兩個比師父還唠叨的老道士，帶着一幫徒子徒孫去招搖撞騙，怎麽樣？”
朱重昀長久地看着他，揚起唇角笑了，“傻瓜，敢去當江湖騙子師兄第一個抽你知道不？”
馬文虔是在那時候下定了決心，他畢生的願望便是要讓朱重昀活着。
活下去，直到六十歲白發蒼蒼還會用那副一本正經的臉孔對自己說教——為此他願不惜一切代價。
師父仙逝了，馬文虔僞造了師父的臨終遺言，将茅山圖志和掌門之位傳給了師兄。朱重昀從不敢相信到欣喜若狂，能得到師父的認同對他來說比什麽都重要。他們四處搜尋另一本茅山術志的下落，卻始終沒能找到。馬文虔偷偷地藏了起來，這本書對他将來的計劃至關重要。
他籌備了整整十餘年，直到三年前他在師兄身邊見到白宇的時候，他知道計劃最重要的關節終于打通了。鬼王傳人，天眼化身，同時現世，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不能錯過。
從師兄的眼神裏他看得出來，朱重昀早就放棄了那個計劃，他把白宇當作了自己的孩子來疼惜，自然不舍得用他的命來換自己的。但是馬文虔不同，他生來就足夠心狠，除了心裏重要的人，其它的都無足輕重。
從林宛兒到秦深，再到朱老夫人，他步步為營設下了圈套，企圖讓茅山術志上記載的三重封印一一破解，鬼王重現人間，必然會殺了給他施下詛咒的人。他布下斫龍重煞局請君入甕，唯一沒有想到的是朱一龍不肯吞食自己母親的心髒，即便他将其催眠也被鬼王的力量所拒絕，差一點功虧一篑。
但是，這老天竟然也是幫他的！
朱一龍心口的那一點鮮血被“玄牝”剜出，成就了他布置十餘年的煞局！
黃泉之水将其淹沒，待他再次蘇醒時就是真正的鬼王！
鬼王會了斷他宿命中的詛咒，由此，朱重昀将會得到真正的解脫……
“他給了我一次機會，為什麽我不能給他一次呢？”
馬文虔擡起頭，目光毫不畏懼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那是以人身近乎成神的道祖，千萬年來除開上古諸神唯一能夠封印鬼王的人。
裴文德是傲慢、冷酷而又殘忍的，他的正道以多少人作為基石，踏過了多少骨骸，其中不乏他的血肉，他甚至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他因多情鑄就了錯誤，卻要無情地粉碎它。
力斬群魔開正道，功名簿下屍骨海。
“你太自私了。”
裴文德看完了他的回憶，依舊冷漠。
“我是自私。”馬文虔咳出了兩口黑血，氣息奄奄回道，“我做不到像你那樣大公無私，為了天下蒼生可以毫不留情地殺死自己愛的人，你有想過給他一次機會嗎？”
“不可能。”裴文德斷然拒絕道，“我絕不會再給他翻身的機會……”
“我是說……”馬文虔打斷了他，看着他那副油鹽不進的尊容甚至有些想笑。“我是說，給他一次愛你的機會。”
裴文德沉默了半晌，面對這個行将就木的道士，他搖頭沉吟道：“你話說得太多了，保留一點體力也許還能見到你想見的人。”
馬文虔嗤笑了一聲，閉口不言，他知道朱重昀被困在自己的封印裏，沒可能逃得出來。
他的頭腦昏昏欲沉，黑暗逐漸将他籠罩，他在死前想必是無法再見師兄一面了。
也罷，希望六十年後在那道觀裏師兄還想得起來給他上一炷香……
裴文德見他閉上了雙眼，轉身回到了岸邊，血河不再翻滾，沉默得彷如一灘死水。
在那之下有什麽正屏息以待妄圖沖破牢籠。
裴文德看着那一條生人勿近的黃泉河，想得卻是在那淼淼血海下方他愛的人是否還是從前的模樣。
——
朱一龍被蜂擁而上的血水拽到了地底，他胸口的傷勢很重，但裴文德那一刀并沒能真的殺了他。在鮮血的簇擁下他的傷口迅速地恢複了，直到雙腳落地時，他已回複如初。
這是哪兒？
他茫然舉目四望，但四周都是黑沉沉的，有風從他的腳底吹起，冰涼刺骨。他低頭一瞧，原來正站在一道石階上。那階梯盤旋往下，深不見底，石階正中心是一根厚重巨大的古木，擡頭看不見頂，仿佛貫穿了天穹，紮根于地心。
風是從下面吹來的，朱一龍無處可去，只能循着石階一步步往下走。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但越走越快、越走身體則越輕，仿佛有無窮的力量充盈他的全身，重塑他的肌骨，令他再世為人。
石階終于到了盡頭，他來到了那古木盤根錯節的底部，同時見到了一個人。
那還是人嗎？他不敢确信。
古木上橫生了無數硬如鋼條般的藤蔓，死死地将那人鎖進了樹根。他白色的衣裳上滿是陳舊的血斑，藤蔓紮進了他的皮肉，刺穿他的骨頭。他身上的每一處傷口都在飛速地愈合，又在飛速地潰爛，比起淩遲處死的刑犯他的痛苦更加綿長，永無止盡。
“你終于來啦。”
朱一龍沒想到他會說話，猛地擡起頭，卻見着了一雙和自己同樣的眼眸。
他揚起唇角在笑，仿佛身上的痛苦與他毫無幹系，銀白長發沾染了污血，從他耳邊垂落。
“你是誰？”
“吾血亦是汝血，你還不知道我是誰？”
“你是鬼王？！”
他笑而不答，朝自己挑了挑眉，“靠近點，我可沒法動彈。”
朱一龍謹慎地走向他，擡頭直視他那雙鬼氣森森的黑眸。
那人上下打量着自己，似乎極不滿意，蹙着眉啧舌道，“你怎麽一點都不像我，反而更像我那個讨人厭的兄弟。”
“你是鬼王，這一切都是你搞出來的？！”
“瞧瞧，這一上來就開門見山連個招呼也不打的風格和那家夥簡直如出一轍，我有時真懷疑你骨子裏到底流着誰的血。”
朱一龍強忍着怒氣不發，瞪着他道，“你到底想怎樣？”
他邪邪一笑，眉宇間凝着一股嚣張的惡。
“吾乃鬼王夜尊，算起來，你應該稱我為父親。”
朱一龍握緊了拳頭，若非此刻他心裏有更重要的事，簡直恨不得揍這家夥一拳。
“你害了這麽多人，還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我害了誰啊？”夜尊不屑一顧地打斷他道，“我殺了人，那又如何？天底下誰不殺人，為錢、為尊嚴、為名譽，你沒殺過人？就算沒有殺人，你沒踩死過一只螞蟻，沒宰過一條活魚？既然都是殺孽，和殺人有什麽不同？”
他說得興致盎然，“我能害誰，是我逼迫裴文德愛上我的嗎？恐怕不是吧，難道他不是自願？他既然愛我，為何要立下詛咒容不得我的血脈長存？難道你們不是上天給我安排的宿命嗎？就是這個該死的、将我困在這裏的上天！！”
他說到猙獰，古木因他的洶湧怒氣而震動，地底漫起黑霧，無數條藤蔓似飛舞的利刃紛紛剜進他的身體，扒開他的皮肉，吸食他的鮮血。
他咬緊牙關，陰狠得笑。
“我能害誰，又是誰在害我？”
朱一龍被他身上暴起的邪氣所震懾，耳邊似蜂鳴回響，腦海中一片渾噩。
夜尊凝視着他，眉間的紅痕泛起一道妖冶的血光。
“不過你仍然出乎了我的預料，我本以為你若有魂，就不可能擁有和我同樣的力量。如今封印已解，我元神雖然無法逃脫牢籠，但我可以将鬼王之力全部轉嫁給你，由你來替我，殺了裴文德！”
朱一龍聞言一震，錯愕道，“你要殺他？！”
“當然。”夜尊冷笑道，“你體內也有他的血，他下的詛咒便無人能解。你想活下去就只能殺了他，否則你會跟我一樣，死後成為這昆侖神木的囚徒。”
他不想死，但也不可能随意殺人，更何況那根本不是他口中的裴文德，那分明是白宇的身體！
“我不會讓你殺了他。”朱一龍堅定地道，“我會想辦法找回小白，不會讓你得逞！”
“你以為我會讓你有得選嗎？”
夜尊眉間的紅痕豔得更甚，那血痕像一道漩渦将他的意識往黑暗中拉扯，他要竭盡全力才能避免自己被他所操控。
“只要他再死一次，我就能徹底抓住他的魂魄。他跟你在一起的時間裏早就被鬼氣侵蝕了，這一回裴文德再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夜尊臉上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說起來，你的小白本也該是我的，別妄想跟你老子搶東西。”
“是你在癡心妄想！”朱一龍被他的鬼氣逼到了絕路，極力反抗中對他狠笑道，“不管他是誰的投胎轉世，小白絕不會愛上你這樣的怪物！”
“我若是怪物，你不也是嗎？”
夜尊眸色愈發陰沉，“你要是能有心，我也一定能有。早知道我是愛着他的，我絕不會讓他如此傷心。這一千多年裏，我無時無刻不想着他，我竟然如此愛他，就一定要讓他跟我永生永世在一起！”
“你這樣……算什麽愛？”
朱一龍回想起持刀那人冷酷決絕的目光，明明是夜尊一手造就出的仇恨，千年了，他竟無動于衷。
“即使你有了魂魄，你也沒辦法愛上別人……”
意識在被強大的力量所掩蓋，逐漸催生出了體內那股蠢蠢欲動的嗜血欲望。朱一龍幾乎快要臣服了，只能用最後的氣音說，“你要是真的愛他……就應該知道……你要做的事情，是放手。”
“放手？”
這兩個字帶給他前所未有的震撼，夜尊在他漫長的歲月裏，從來沒思考過有“放手”這樣的選擇。他生即是鬼王，普天之下莫不臣服，他想要的東西似乎本來就是他的，根本不可能有取舍一說。
他受困于天，被封于大不敬之地，昆侖神木之下，是他的宿命。
裴文德愛他，肉體魂魄皆屬于他，堕亡為鬼伴他永生，是裴文德的宿命。
為什麽要他放手？裴文德所遭受的痛苦與折磨，不是理所應當嗎？什麽正道人倫不過都是上天用來約束他們的謊言，難道裴文德和他在一起就不會快樂嗎？他們明明有過相愛的時光，僅僅因為他是鬼，他就應該獨自承受這冥冥之中不知由誰指定的天譴嗎？！
“不可能！”他咬牙切齒，撕心裂肺道，“我絕不可能放手！”
就算裴文德拒絕、反抗、掙紮，哪怕他再自殘一萬遍，哪怕他有朝一日不再有愛……
他也絕對不會選擇放手。
這世間本就不該有愛，他要的只是那一縷特別的魂魄，消解他萬年來的孤獨。
——
山搖地動間血海翻騰，裴文德被突襲而來的罡風逼退了半步，他重新喚出了“玄牝”持劍在手，卻被沉重的鬼氣壓倒在了泥濘的地面，那只手挾住他的喉嚨，令他呼吸停滞。
“夜尊……？”
他失魂落魄地望着眼前的男人，卻不是他所熟悉的白發妖瞳。但他身上的鬼氣源自夜尊，卻因糅合了新生鬼王的力量而比夜尊更強，是要将他碾壓至粉碎的魄力，如泰山一般死死壓在他的身上。
但是裴文德不會就此罷休，他反手一刀割破了對方的手腕，驟然起身，催動法咒。
天際的烏雲在逐漸退散，天狗食日已過，烈陽綻出金光，這是最佳的時刻，他能借用天道威光一舉将其殲滅！
然而他眼前的鬼王不為所動，擡手一揮間，自紫雲峰傳來陣陣惡鬼尖嚎，沖天黑煙暴起。火熾局一旦被破，陰兵會趁天亮之前無所不用極其占領凡人的軀殼！
黑煙自山谷中騰雲而升，飛速射往人們避難的西邊祠堂。裴文德不忍見無辜百姓受難，心念一轉間，已将道法化作了無邊的一道屏障，死死籠住了那層湧動不息的黑霧。
他稍有破綻，鬼王便随之出手。
淩厲一道力勁從頭頂而至，裴文德堪堪來得及舉刀格擋，卻被震得虎口滲血，胸腔之中激出一陣劇痛，鮮血自他的唇邊溢出。
幸好此時有金光自天而下，照到了鬼王的雙眼。他微眯着眼側頭躲開熾烈的陽光，裴文德抓住了他松懈的機會，“玄牝”鋒利的刀面上反着金光，一舉刺穿了他的肩胛！
“天地三靈，乾坤辟路！”
裴文德再一次念起了禁咒，然而他的聲帶似是被無形的力量壓制，再也吐不出更多的法咒。
鬼王一把抓住了他的長刀，用力一轉，雖無法将其拔出，卻卸掉了裴文德的力氣。另一只手風馳電掣間将人壓在了一旁的牆面上，驟然發力捏碎了裴文德的肩骨，令他動彈不得。
裴文德奮力與他對峙，身體卻逐漸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他極怒之下朝體內狂吼，“你看清楚！這就是鬼！他要殺了你，你要坐以待斃嗎？！”
在那極短暫的一瞬間，白宇終于能夠用自己的意識看清眼前的人。
那是他多麽喜歡的一個人，多麽深情而又溫柔的一雙眼眸，會在他笑起來的時候像月牙一般彎起，又在眼角處略顯無辜地往下垂。
那張單薄而動人的嘴唇會微微翹起，對自己說，“小白，我喜歡你……”
然而白宇此刻只能在他眼底看見自己受傷的倒影——他不再笑，不再為了自己的疼痛而擔憂，不再擁有人類應有的任何一丁點憐憫。他的眼裏只有極深極冷的邪氣，為了取自己的性命而來！
“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你還沒看明白嗎？！”
裴文德提起真氣，再次催動法咒，金光穿破雲層，道光萬丈，是天要助他消滅鬼王！
那人被他逼退了少許，裴文德用左手握住了刀柄，狠狠往下一壓，劃進了他的胸腔，鮮血迸然噴灑在他的臉上，腥甜的血氣令他體內的白宇步步維艱，又在試圖壓抑他的神智！
裴文德不想再理會他懦弱無能的轉世，強行念出了禁咒。
鬼王在道光的禁锢下暫時受限，裴文德嘔盡心血好不容易将咒法念到了最後一句——
“混沌歸一，萬惡肅……”
“小白。”
朱一龍迷茫地看向他，白宇倉惶間向他回望。
“哥哥……”
裴文德被他推進了黑暗，禁咒的威力正在将他反噬，意識漸漸變得稀碎……
功虧一篑，難道這就是他的末路？
毋寧一死，他也不想再與那人重遇……
白宇感覺自己終于能動了，他慌不疊地抱住了朱一龍倒下的身軀，身上沾滿了對方的血，他語無倫次。
“龍哥，龍哥你怎麽樣？！你有沒有事！你別吓我！”
他急忙拔出了陷在他體內的那把長刀，朱一龍痛苦地呻吟了半句，雙眸似平靜的湖水深深地注視着他。
“小白……”
白宇手足無措地想要将他扶起來，卻見他唇邊忽然勾出了一抹蕩人心魄的笑。
那把長刀落進了對方的手裏，刀刃反着冷光，直直朝他胸口而來。
朱一龍微笑着對他說，“你去死吧。”
迷惘，錯愕，絕望。
白宇望着他的眼，在電光火石間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