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
張道生沒想過事情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他不知道應該去責怪誰——師兄嗎？如果不是白宇次次心軟眼前的人早就死了，他們也不用經受失去閻秋莉的痛苦；他該怪朱一龍嗎？但那人又何嘗不是被擺弄的棋子，生來就沒了選擇，鬼王血脈驅使着他獵殺與捕食，逐漸分不清善惡；或許他應該責怪的還是這該死的命數，為什麽人和鬼生就不同，明明是對立的天敵卻依然能夠愛上彼此——最後再由天道輪回寫下判書：這是一種錯誤。
他看着白宇咬緊牙關向那人出手，而朱一龍躲閃退避遲遲不忍心還手。
這場景着實像極了一出鬧劇，不知由誰寫就的劇本，只給身在其中的人品嘗每一寸苦澀。
在他們身後高懸的白皤已經燒了起來，方才被撞倒的燭臺點燃了零星的火種，張道生大聲提醒着，“師兄，小心——！”白宇不管不顧，長刀翻覆飛旋，一舉刺穿了對方的肩骨。朱一龍在避讓中接連撞翻了桌椅，那火苗騰地一下勢如破竹拔地而起，木柴在烈焰中發出炙烤的嘶響。
“夠了！”朱一龍大喝了一聲，想要阻止對方的憤怒。他一把抓住了白宇的手腕，卻聽得“咔嚓”一響，那手骨像纖細的樹枝一般被他給折斷了。
“小宇……”他沒想過自己的力氣出奇的大，慌不擇路地想要扶起白宇，卻見刀光一閃，那人換了左臂反手格擋，鮮血便從他難以置信的臉上一滴滴往下滑落。
白宇額上滲出冷汗，斷掉的骨頭劇痛難當，嗆人的濃煙吸進口鼻，但更讓他難以忍受的始終是那腥臭的鬼氣。
“小宇，你一定要這樣對我？”
他聽對方質問，恨意十足地說，“當斷不斷，婦人之仁……我想要的已經回不來了，我不想再犯同樣的錯誤。”
張道生見那人的目光沉了下來，桃花般的臉上那一道傷口猙獰可怖，在赫赫紅光中仿佛已徹底喪失了人性，成了令人聞風喪膽的鬼王。
“師兄！危險！！”
燒斷的橫梁往下傾倒，堪堪就要落在白宇的頭頂。張道生想要往他的方向撲去，卻突然迎面襲來一陣猛烈的罡風，刻不容緩地将他往外推出，重重地跌出了大門！
“師兄——！”
待他再想要推開那扇門，卻被一道耀眼的金光給彈出了三米之外——白宇在進來時便提前布下了結界，他不願讓任何人插手！
“失火了、失火了！有人還在裏面！”
陸陸續續許多人趕了過來，但那火焰已沖天而起，無人能入到大堂，只能眼睜睜看着濃烈黑煙盤旋在夤夜上空，訇然中開的聲響是房屋倒塌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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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道生駭然地望着那扇被火舌吞噬的大門，他近乎絕望地想——
難道這就是師兄想要的結局？
他所不知道的是，白宇在這五年間經過了多少次的內心煎熬，從最初的飽含希望到一點一點地見到希望破碎，他們走遍了全國各地、踏過無數的山川湖泊、找遍了所有能夠想到的大師高人，卻沒有任何一種辦法讓他和他愛的人一起活下去。
他的光明不是一下子陡然消失的，而是像被鈍刀碾磨一般，一層又一層地削開了他的皮肉。到後來，他只看到見自己那一顆傷痕累累的心，在黑暗裏跳動着說，我想要回到他身邊。
于是他回來了，沒想過要再離開。假如他能從命運的手上竊取到一丁點的時間，也許就能夠彌補這五年間他沒有陪在那人身旁的遺憾。白宇總是會沮喪地想，他們真正在一起的時間是那麽短暫，滿打滿算不過只有半年，連填補他在黑暗中獨自懷念的回憶都不夠。
明知是錯，卻一意孤行，現如今是該到他受罰的時候了。
白宇呆坐在地上，雙眸無神地望着上方，有水珠滴到了他的臉頰，慢慢地滑進嘴裏，帶着一種微甜的腥熱。
“小宇，你沒事吧？”那人的聲線一如既往的溫柔，他為他擋住了落下的橫梁，在火場之中劃出了一方安靜的結界，只是為了不傷害他。
——為何他能為我做這樣的事，卻不能為他人有一絲絲的憐憫呢？
朱一龍輕輕嘆了口氣，将那燒焦的木梁推開，他摟住白宇的腰身将人拖了起來。
“我說過不會傷害你的，今天的事就到此為止了，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麽你能鐵了心要殺我，但你是傷不到我的。”
白宇摸着他的胸膛，皮膚依舊是溫熱的，但在那胸腔之下卻沒有一顆跳動的心髒。
——他怎麽這麽傻，他早該發覺的。
“龍哥，你知道嗎，我一開始很不喜歡你叫我小宇。”
朱一龍愣了下，呆呆地凝視他。
“後來聽久了也還行，叫來叫去不都是我嘛。”白宇勾着唇角輕笑了一聲，“你說你也挺傻的，來來回回就喜歡我一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什麽好的。要是這世上沒了我，你會喜歡其它人嗎？”
不安地蹙起了眉頭，“你什麽意思？”
白宇拍了拍他的胸膛說，“你的命是我給的，我死了你也就活不了了，但我不想你死了以後被永遠地困在地底，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所以我付出了代價。”
他驚愕地望着對方，喉嚨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扼住了，說不出一句話。
白宇淡淡地對他說，“你記着，哪怕你身上有鬼血，你的魂魄也是幹淨的。我向古靈童許願，以我死後魂飛魄散為代價，讓你的魂魄能夠重新轉世投胎——到了下一世，你也試着喜歡上別的什麽人吧。”
這是他能想到最好的方法，在五年前已為自己留好了退路。
倘若不能共生，那就齊死。
只不過他在死後不願意成為鬼王的附屬，也希望能為對方找到一條光明的道路。
白宇往後退了一步，将刀尖指向了自己。
命運還真是喜歡開玩笑，他前世怎麽死的，今生居然還是同樣的死法。
還好他沒有下一世了，不然說不準又是一個可憐人。
刀光爍爍，勢不可擋。
然而白宇沒注意到是，剎那間，對方的眼神驟然改變了。
那是至邪至惡的眼神，自黃泉而生歷經上萬年的滄桑，永無改變的是他與生俱來的殘酷。
“玄牝”猛地脫手，白宇的左腕被人狠狠捏住，腳步踉跄地被拽了上前，鼻間能嗅到那人身上與朱一龍截然不同的寒森陰氣。
“裴文德，又想跟我玩這一套？”
夜尊凝視着他的眼眸，陰狠得笑道。
白宇克制不住顫抖，因他身上釋出的鬼氣濃烈許多，單單只是站在他身旁，就仿佛置身幽冥煉獄，渾身被刺骨寒冰凍住了，像是有無數惡鬼羅剎接連從地底湧出，妄圖啃噬他的血肉。
“我不是……”他喉嚨發緊，體內的元炁像是被吸幹了，整個人堕入了無盡的黑暗。
夜尊像拿捏着一個幼童般輕松地控制了他的行動，捏起他的下巴左右察看道，“你的确不太像他，沒了這雙眼睛就更不像了，不過你的魂還是他的，這點倒是沒變。”
白宇面對他的桎梏毫無辦法，但他不能退縮，他也無路可退。
“你笑什麽？”
夜尊見他笑了起來，那張似曾相識的臉孔在譏諷地對他嘲笑。
“我笑你可憐，是不是做鬼很無聊？堂堂一個鬼王跟只低等小鬼一樣，成天巴望着上別人的身。”
“你膽子倒挺大的。”夜尊不以為意地道，“是想激怒我，讓我一根根掰斷你的骨頭好讓你乖乖聽話嗎？”
白宇毫無懼色地面向他道，“你折磨我也沒用，如今已成定局，只要我死你就永遠得不到你想要的魂魄。就算你阻止我一次兩次又如何，我的壽命終歸是有限的。”
“好個定局！”夜尊陰狠地瞪向他道，“你就沒有想過他願不願意？你的魂魄可不是你一個人的！”
“你在說笑嗎？”
白宇覺得他簡直蠢得惹人發笑。“他巴不得死一萬次也不想再遇上你，難道你以為他能接受你的所作所為嗎？”
夜尊不為所動，冷厲地道，“你讓他出來，我有話跟他說。”
“沒用的，他已經徹底消失了。”
白宇沒有騙他，五年前在徐隴鎮歷經失敗後，道祖的意識就消失無蹤了。
也許裴文德那一股殘存的執念被自己的優柔寡斷所傷透了，又或許他只是不想再面對。總而言之，哪怕魂魄依舊在體內燃燒，這裏已經不再是屬于裴文德的世界了。
他選擇忘記一切，讓自己永遠脫離這片苦海。
夜尊是不會相信的。他堅信魂生同源，哪怕歷經轉世輪回，這仍然是他一直以來追求的那個人。
但白宇冷靜地告訴他，“我是我自己，我的記憶裏也只有我自己出生成長的部分。我有喜歡的人，我根本從來不認識你，也不會愛你。”
“你說謊！”
夜尊在震怒中捏碎了他的手骨。
他活了太久了，他忘了人這種生物是只活一輩子的。他花了那麽長時間讓裴文德愛上他，但那種愛在裴文德死時便戛然而止了。凡人的一生是那麽短暫，朝榮夕悴，與他所經歷的時光相比太過渺小了——他突然有些怨起了裴文德，他愛了他整整一千多年，而裴文德只愛過他區區幾年，實在太不公平了。
白宇兩只手都軟綿綿地倒了下去，他痛的渾身是汗，但肉體的痛苦無法超于他內心的缺憾。
“你看到了，我不是他。算我求你，讓龍哥回來，就算我死也只想跟他一起死。”
夜尊冷冷地藐視着他。裴文德是不會低下頭求他的，更遑論要求和別人同生共死——那真的不是裴文德，他失望極了。
明明體內燃着同樣幽藍的魂火，為何就不再是他想要的那簇了呢？
為什麽裴文德離開得那麽決絕，難道真的是他做錯了？
“不，我不會那麽容易讓你得逞。”
既然已經錯了，那不妨一錯到底。
“我說過我要的只是你的魂魄，你以為許了願望我就拿你沒辦法了嗎？”
夜尊将手放在他的額頭，輕輕一刮便留下了一條血痕。
“你想死了以後魂飛魄散？我就讓你處在半死不活中間，生生把你的魂魄給挖出來，然後一口口吃下去。我會把你放在煉獄的冰窖之中，讓你的心髒永遠保持跳動，而你的魂魄将永遠成為我的一部分！”
白宇驚駭至極，他沒料到對方能想出如此陰毒的辦法，不生不死将比魂飛魄散還要痛苦！更重要的是，他将再也無法阻止朱一龍成為和眼前這人一樣的惡鬼！
“龍哥！”
他被困在原地動彈不得，那指尖刺進了他的額心，痛得鑽心刺骨，仿佛要将他抽筋拔骨從裏到外徹底剜空。
哥哥……
他在心裏不停地呼喚道——
醒一醒！
——
朱一龍在黑暗裏聽到了若有似無的呼喊，他悵然回過頭，但腦海裏驟起的一陣鈍痛再度擾亂了他的思緒。
他為什麽會到這裏來？
無邊的黑暗中，他獨自行走。
對了，他想找到五年前丢失的東西，他隐約覺得那就是讓白宇不再對他那麽絕情的關鍵。
但是他走了很久，除了虛無還是虛無。
為什麽他的世界裏什麽東西都沒有？
“因為我們生于混沌，能回到的地方也只有混沌。”
他聽到了一個清晰無比的聲音，随即在他眼前出現了一道光。
不是很亮，像幽深的夤夜裏游蕩在大街小巷慘白的月光。
在那微光中隐約走來了一個人影，全上到下覆着黑袍，看不清樣貌。
“你是誰？”
黑袍在離他很近又似乎很遠的地方停了下來，聲線幽冷地說，“你不用知道我是誰，只需要知道你自己是誰。”
那陣頭痛又襲了上來，他強忍住撕裂般的痛苦說，“我難道不知道自己是誰？”
“你知道，只是你不敢承認。”
“我是人，還是鬼？”
“那要看你想成為什麽。”黑袍像是嘆息了一聲，“你面前的選擇是艱難的，如果你想做人，那麽你就親手殺害了你的叔父、你的妹妹，甚至害死了你的母親；如果你想做鬼，那你就會喪失人性，不斷地傷害他人，直到回來這裏。”
這對朱一龍來說根本不是一個合格的選擇，他只關心一件事。
“我要做什麽才能救他？”
黑袍沉默了半晌，“要做你自己。”
他本來就頭疼得厲害，語氣不免沖了一些，“你說的話簡直是在放屁。”
黑袍不怒反笑，“我說的是真的，你雖然是鬼但卻有人的魂魄，只要你想就可以有無數種選擇，但現在能救你想救之人的方式只有一種，就是接受現實，做回你自己。古靈童的封印早就破了，你不肯回憶是因為你害怕記憶裏的東西，你身為人的部分不肯接受鬼。其實夜尊并沒有控制你，而是你在逃避。”
他敏銳地覺察到了端倪，“你認識夜尊？”
黑袍頓了頓，“……我是認識他，但我與他有過約定，互不幹涉，所以我只能說這麽多。”
朱一龍煩不勝煩道，“那你還是別說了，做鬼都像你們這麽麻煩，那我還是做回自己吧！”
他轉身離開黑袍，跌跌撞撞地跑了幾步，仍然分不清方向。
這荒蕪的世界令他愈發得煩躁，索性敞開了嗓子沖着四面八方無蓋無底的空洞說。
“我知道，你已經沒法再完完整整地做人了，所以你留下這爛攤子讓我來收拾，結果我做得比你還爛……行了，別躲着了，難道說換回你還能做得比這更糟糕不成？”
黑暗裏燃起了一點亮光，他知道這就是他五年前丢掉的東西。
——那是他自己。
黑袍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這家夥竟然還沒被氣走。
“既然你已經知道要怎麽做了，那我就幫你一下吧。”
他還沒反應過來這是要怎麽幫忙，就被人猛地往前一推！
那光點豁然在眼前增大，瞬間籠罩了整個視野。
他在那光亮之中見到了所有的過往，走馬觀花一般飛速地閃過……最後定格在了白宇曾經燦若晨星的眼眸之上。
他終于尋到了回家的路标。
——
“龍哥……”
白宇落進了一個懷抱，溫暖熾熱，胸口跳動的是心髒，呼吸之間道出口的是久違的眷戀。
“小白，我很想你。”
他緊緊地抱住了眼前的男人，方才受盡折磨也沒有流下的眼淚此刻奪眶而出。
“你回來了！”
朱一龍心疼地撫摸他的臉頰，擦掉他臉上的血和淚，一一治療了他身上的創口。
白宇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怎麽會……”渾身顫抖着，“你身上怎麽還是有鬼氣……”
朱一龍溫柔地擁着他說，“我本來就是鬼，你認為的怪物也是我，殺死莉莉和你師父的同樣是我……對不起，小白，害你為我付出了這麽多。”
白宇想說我不後悔，但是他說不出口，他真的能夠一點都不後悔嗎？
“小白，我喜歡你。”
朱一龍微笑着親吻了他的唇角，還是一如既往的柔軟甜美。
他的小白長大了，比從前又大了一點點，眉宇間似乎更成熟了。想想他為自己做的事情，又何止才成熟了一點。
“哥哥，我也喜歡你……”白宇摸索着回吻了過去，酸澀而甜蜜，接着苦笑道，“應該是我說對不起，我一個人就給咱們倆做了決定，你要跟我一起死了，你怪我嗎？”
“我怎麽會舍得怪你。”朱一龍笑着揉了揉他的頭發，“不過我不想你死，更不想一個人去投胎然後再也見不到你。”
“我的許願是不會逆轉的……”
“我知道，但如果我比你先死呢？”
白宇猛地擡起頭，“你要做什麽？！”
然而不容他拒絕，從他們相連的手掌中，一汩汩生命之水湧向了原來的巢穴。
白宇竭力想要甩開，但對方的靈氣不亞于夜尊，他根本毫無反抗之力。
“用掉的部分就沒辦法了，剩下的命我都還給你。”朱一龍平靜地說，“也許不長，但至少還有個十年八載的，我希望你好好地活，當然了，最好不要忘了我。”
“我不要！”白宇朝他吼道，“沒用的，你聽我說——”
“小白，你聽我說。”朱一龍打斷了他，一刻不停地将生命盡數還到了他的體內，“我不會讓你的魂魄被他人奪走，如果願望消失了，你就不用付出代價。”
白宇知道自己已經阻止不了了，對方朝他的懷中一頭栽倒下來，他只能用顫抖的雙手将他牢牢接住。
“不要……”
“可惜了你的天眼……”朱一龍靠在他懷裏幽幽地說，“那麽好看的一雙眼睛，我沒法再還給你了。”
“我不要什麽天眼……我什麽都不要……”
白宇能感覺到那軀體在慢慢地變涼，他才找回他不過幾分鐘，得到的只有一個吻。
為什麽做鬼就可以這麽自私，完全不顧慮他人的感受？
朱一龍用僅剩的力氣勉強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臉頰，淡淡地笑說，“你肯定在心裏罵我，對不對？”
“我罵的就是你！王八蛋！”他語氣兇狠地流着眼淚，止不住了。
“別罵了……說點好聽的行不行，我的好太太？”
那人的語氣從未改變，溫柔缱绻，偶爾又格外欠揍。
白宇茫然地低着頭，任憑淚水滴在他的臉上。
“哥哥，我喜歡你。”
再沒有人能夠答複他了。
沙——沙——
黃泉之下的風太響了，源于昆侖古木盤根錯節的底部，繞着無窮盡盤旋的階梯往上奔湧。
階梯漫長，地底深不可測，也許要等一萬年這陣風才能吹上人間大地。
朱一龍站在古木面前，他已脫離了人的軀殼，成為了新的鬼王。
千萬年無休止的渾噩戾氣中才誕生出了兩個鬼王，他的出現恐怕連沉睡中的上古神明也會大吃一驚。
而造出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正勉強将自己從古木上的鐵索裏掙脫出來。他渾身血跡斑斑，連站都站不穩，匍匐在地後那一頭銀發都染上了塵埃。
夜尊狼狽地擡起了頭，臉上卻還是在笑着，滿是不屑地道，“說好了互不幹涉，老死不相往來，他做他的魂使，我當我的鬼王，那家夥說話真的跟放屁似的。”
朱一龍不知想起了什麽，也跟着笑了出來，“你說的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他這是嫉妒，恨不得自己也給鎖這兒，就跟這塊破木頭連一塊兒得了。”夜尊伸手拂開擋住視線的長發說，“敢情我自個是樂意被鎖這兒的一樣，那不是沒人可憐我也給我一條神筋嘛。”
“我可以讓你不用再被折磨了。”朱一龍安靜地回他。
夜尊冷冷地看向他，“我知道你想做什麽，你想徹底殺了我，好讓他從此解脫。”
“難道你覺得我沒這個本事嗎？”
“你有的。”夜尊從地上坐了起來，癱靠在神木上懶洋洋地說，“你還想跟我同歸于盡呢。只要你跟我一起回歸虛無，他就不用付出代價了。”
朱一龍半跪下來，平視他的眼眸說，“那你現在是怎麽想的呢？”
“我怎麽想，重要嗎？”夜尊躲開他的視線，望着空蕩的角落自言自語道，“早知道他連等我說句話的功夫都不給，我當初就該把他綁起來說個三天三夜……你說這人怎麽能比鬼還絕情呢？”
“他的絕情不也是你一手造就的嗎？”他哂笑道，“你後悔也來不及了，誰叫你當初只會騙他，連句愛都不肯說，讓他懷着對你的失望而去呢。”
“我哪知道啊，我又沒有魂魄……”
“愛和魂魄沒有關系，他的魂魄也不是你想要的東西，所以你應該明白我為什麽讓你放手了。”
當千年前裴文德死去的剎那，他真正想要的東西也永遠消失了。
“我還是不會放手的。”
朱一龍微微蹙起了眉頭，看來他還是沒能想透……
但夜尊卻笑着說，“我對他發過誓的，什麽叫至死不渝，沒有死到臨頭你叫我怎麽放手？”
這也就是說……
他們想要的結果，在此刻總算達成了一致。
昆侖神木從根基開始晃動，那陣盤旋着找不到出口的旋風被無形的浪推了起來，像迎空展翅的雄鷹呼嘯着往上、往更高更遠，幾乎看不着邊際的天穹一躍而去。
它終于吹到了人間，吹向了久違的愛人的懷中，成為渴望栖息的小鳥收束了它的翅膀。
這就是它一直渴望的歸宿。
白宇感覺到一陣清風拂過他的臉頰，微澀清甜的花香，安然地親吻着他。
而在他的懷裏已經停止呼吸的人正一點點化為灰燼，被那清風吹散，洋洋灑灑地飄離了。
“龍哥——不要、不要走！”
他痛苦而絕望地試圖抓緊那具軀體，但正如人的死亡不可阻擋般，塵埃從他的指間流走，一絲一毫，直到他懷抱的只有虛無。
伴随着鬼王的消失，結界破開，白宇被炙熱的火焰與焦土所包圍，頭頂搖搖欲墜的房屋在傾垮，而他癡癡地坐在原處，所有生存的欲望都随之泯滅了。
“師兄！！”
張道生總算突破了金光封印，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将他從廢墟中拖了出來！
轟隆的聲響不斷，那上午才搭建好的靈堂跟房子一起塌下了。
火勢仍在蔓延。
人們已經匆忙投入到救火的行列中，但火焰已吞沒了兩側的走廊，眼看着就要燒到隔壁的宅邸去，張道生死命搖晃着白宇，但對方充耳不聞，雙眸是黯淡的枯井，再無一絲生色。
“師兄，發生什麽了？！”張道生心急如焚，檢查了他的身體并沒有發現肉眼可見的傷口，但白宇的神色令他害怕。“師兄……你別吓我！”
白宇撐着膝蓋站了起來，迎面而來的是滔天熱浪，滾滾濃煙嗆進了他的眼耳口鼻。
他知道自己這一刻解脫了，卻又被永遠地束縛住了，在這燒塌的房子裏，埋葬了他一生的愛。
張道生見他像呆滞的木偶般一步步往那火場中去，想要阻止卻被白宇從身上扯下的羅盤所放出的鐵線給捆住了雙足。
他摔倒在地上，眼睜睜地看着對方毫不猶豫地踏向騰空的火焰。
“師兄，別去……”
他希望白宇能聽到他的呼喚，如果連師兄也死了，他活着還有什麽意義。
逆沖的焚風高揚起白宇的衣角，腥辣的火舌舔舐着他的肌膚。
但他感覺不到痛，如果心已死了，又怎麽會痛呢？
他從來不是一個放棄自我的人，但他此刻只是累了，真的太累。他的肩上負擔了太多的懊悔，仿佛從千年以前就扛到了現在，如今他只是想卸去重擔，不管他死後會去到哪兒，他不願再思考了。
直到突然間天降大雨，斷了他的去路，澆滅了熊熊燃燒的大火，給了他冰涼清醒的一記悶頭重錘。
張道生茫然地仰頭望着這雨水，四周的人聲沸騰起來，大家呼喊着有救了，老天爺來幫咱們了！
但是誰又能幫他呢？
張道生看着白宇孤零零地站在雨中，他沒有可以去的地方，他的肩膀是那麽的瘦弱，風一吹仿佛就會垮掉。
茕茕孑立，舉目無望。
張道生低下了頭顱，知道自己的無能無力，心中的沮喪化成了一片汪洋，彙入了淋漓的大雨。
“我似乎來晚了一步。”
一雙黑色的皮鞋出現在他的面前，頭頂的雨水被擋住了，張道生擡眸見到了一把淡藍色的雨傘，點綴着細小俏皮的白色花朵。
“秦深？”
那人的的确确就是秦深，狹長的鳳目裏帶着沉重的憂創，久久地凝望了一眼，半蹲下身子将他腳上的束縛解開。
張道生從地上爬了起來，忙不疊地趕到了白宇身邊。
“師兄，出什麽事了？！是不是他——”
白宇渾身一震，往後跌進了他的胸膛。張道生使勁擁着他，感覺他身體異常的冰涼。
秦深行至他們面前，擡手一揮，雨勢便逐漸小了一些。
“鬼王已經死了，不管是他還是夜尊，都選擇了歸于混沌。這世上已經不會再有真正的鬼王，你做到了千萬年來沒有人能做到的事。”
白宇的神情從麻木轉變到憤怒，他甩開了秦深的傘，往外走出道，“那你還來幹什麽？！憑什麽來阻止我？！”
秦深默默地看着那雨傘像一朵花似的掉落在地上，他想到了那個和姐姐截然不同的女孩，會嬌滴滴得抱怨，也會暢快得大笑。可惜他回來得太晚，見不着她最後一面。
“我想着欠你們一次人情，特地回來告訴你這一切的轉機，你就這樣不給我面子？”
白宇停下了腳步，他緩緩地轉過頭，臉上帶着難以置信的神情。
“什麽轉機？”
但秦深望着他，卻嘆了口氣說，“可惜你已經沒有了天眼，除非這老天爺肯把眼睛還給你，否則我說的就是廢話。”
“說！”白宇往前撞進了他的領地，狠狠一把攥緊了他的衣口，“不管是什麽辦法，只要能救他，我一定能做到！”
秦深往後退了半步，有些無奈地說，“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不敢保證這方法能救到任何人，但是你有沒有想過……”
白宇恨透了他的語焉不詳，憤怒地将他甩開後，卻聽得他說。
“裴文德能用天眼控制你，那你有沒有想過，你也能用天眼控制他呢？”
他不是很明白，“什麽意思？”
秦深同他娓娓道來，“你們有同樣的魂魄，又都是修道之人，根源相通，元炁相連。裴文德能用意識占據你的身體，一是你當時身受重傷三魂不穩，二則是倚靠天眼的力量令你二人的意識能夠合歸一體。只要你能夠抓住機會，回到過去，阻止裴文德以命賭咒，或許有機會化解這千年來的怨恨。”
白宇思索了片刻，又問，“但即便我阻止了他，鬼王血脈依舊會延續下來，到時候豈不會面臨同樣的結果？”
“所以你最好的方式是在鬼胎誕生之前殺了夜尊，只要鬼王一死，鬼氣無法長存，這世上就不會出現第二個鬼王。”秦深遙望遠方，憶起了往事，幽嘆了一聲道，“其實裴文德一早便參透了真正殺死他的方法，但他沒有選擇這樣做，只是将夜尊重新封印回煉獄深處……”
“他舍不得。”白宇接着說。
他看透了，他的前世和自己一樣的優柔寡斷拖泥帶水，既不舍得那人死，又想給他的後代留下一線生機。
“那你舍得嗎？”秦深忐忑地道，“這辦法并非萬無一失，一旦出了什麽差錯，或許連你自己也保全不得。又或者，不再是鬼王血脈的少淵并不會遇見你，需知牽一發而動全身，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白宇搖了搖頭，“不重要了。”
他不在乎朱一龍是否還能記得自己，他們是否還會相遇，經過那些快樂的、痛苦的、充滿懷念的時光。他只想讓一切回到正軌，讓事情是有它該有的那個樣子，而非充斥着橫亘千年的仇恨與遺憾。
秦深微微笑着，如雲似水般的眸裏閃過一層紫光，在那片燒毀的廢墟之中長刀飛将而出，重新落回了白宇的手中。
“我能想到這個方法正是因為看到了它，為何裴文德死了‘玄牝’仍在？因為大道無形，輪轉不滅。它會引領你回到過去，生與死、愛與恨，早已寫在了命運當中。”
白宇聽完久久地震住了，天地之間仿佛多出了一種聲音。
它在告訴自己——
一切尚有轉機。
他握緊了手中冰涼的長刀，強笑道，“那第一步還是得想辦法找回我的天眼，沒了它，就像你說的一樣，全是廢話。”
秦深沉默了片刻，意有所指地道，“有人已經想到了辦法。”
白宇呆住了一瞬，忽然轉過身，向四周大喊，“道生！！”
然而沒有回應，張道生不知何時離開了，他猛地醒悟過來，逼問秦深道，“你說這些根本就不是給我聽的，你想讓道生——”
“這是唯一的辦法。”秦深克制住內心的起伏對他說，“這也是他自己的選擇，他跟我一樣想要挽回閻秋莉的生命，而他心裏比我多了一層更重要的願望，他想救你。”
“不行，我不能讓道生這麽做！”
白宇匆忙地往四處尋找，但是沒有一個人見過道生，林嫂拉着他的手用蒼老的聲音說，“白少爺，司令他……”
他近乎崩潰地想，難道這就是命嗎？
他要失去一切才能換來一個微乎其微的機會嗎？
等到白宇磕磕絆絆地闖進了一間偏僻的廂房，見到了塵埃之中置在一隅的那面玄光鏡，他終于能夠相信了，恐怕這就是上天給他安排的宿命。
——
當張道生打開同樣一扇門的時候，他并沒有想到那麽多。
他想起的反而是一些童年微不足道的往事，白宇站在師父的身邊開開心心地打量着他說，以後我就有師弟啦？那我是不是可以随便使喚他？
師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很快又板着張臉孔教訓道，我沒有讓你使喚他，你身為道生的師兄，以後要擔起責任好好地指導他！
白宇狡猾地轉了轉眼珠子，甜甜地笑着向師父允諾，轉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