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死亡與愛的陰影漸如游魂相遇,它們每夜舉着明燈在農場裏盛裝出席,死亡照拂着體弱的老人,愛照拂着他們。依據往年的經驗,每到隆冬時節,許多體弱的老人開始靜悄悄地凍死在夢中。這樣的死亡離他們很遙遠,他們也沒有預想到,在今後各種名目的死亡中,這已經是一種特殊的寬宥,一種逃脫苦難的福祉。自二人第一次越軌後,接下來的小半月來除了必要的交談,荀攸和荀彧很少再說多餘的話。這種僵持令旁人頗為無措,荀攸與壯漢又出去修過幾次車,有回客餐裏有兩顆鹹鴨蛋,壯漢猶疑地問他:“那鹹鴨蛋你還要嗎?不要我就帶回去給馮教授吃了。”荀攸照舊将鹹鴨蛋揣回懷裏,壯漢一個勁兒笑他:“你倆這可真有意思,見了面不說話,臨了吧倒還想着,荀彧那病你知道怎麽回事兒了嗎?”壯漢知道自己戳到了荀攸的酸處,他神經粗大,也能從上回的偷窺中覺出一些不對勁來。農場裏的人無論是大病小病,向來都大大方方地去拿病假條,壯漢最讨厭這樣私下開小竈。可他心裏對荀彧是有一些偏頗的,他覺得荀彧體弱,不該苛求更多。壯漢在車上調侃了幾句,荀攸沒接他的話頭,二人就這樣對坐着兩廂沉默下來。畢竟在戀情初始,總怕從別人口中聽及他的姓名。荀攸年近四十,心動于他可算不知所措。他只談過一次戀愛,前妻年輕時是個十分開朗可愛的女孩,家境優渥,無憂無慮。就連他們的新婚之夜,也帶着些過家家的孩童意趣。至于荀彧這樣的人,至于那樣暗潮洶湧的性事與快慰,是他從來不曾體味的。這朵花被自己折下了,疼不夠,憐也不夠,他常在熄燈後悄悄看着荀彧清隽的背影發愣,心裏有一盞初盛的春水,撩撥得他輾轉難眠。等荀攸回到宿舍後荀彧就将碗筷擺出來,鐵盒子裝着窩頭和野菜糊還放在瓷盆裏溫着。他們習慣等着對方一起吃飯,無論有什麽事情耽擱起來,飯總要一起吃的。荀彧将兩張木凳拼成一張臨時的飯桌,又拿出兩張幹部發的小馬紮放在邊上,卻聽見荀攸在他身後偷偷地笑:“你笑什麽?”荀攸從懷裏掏出三只鹹鴨蛋:“今天是鹹鴨蛋,你愛不愛吃?”“鹹鴨蛋?”荀彧湊來看了一眼,又去把鐵盒子拿來擺放好:“家裏吃這個的人很少,小時候父親縱容我,可以只吃蛋黃,那蛋黃一切開,就香得流出油來……”荀彧說到一半,大約是發現自己說得太多,着實太顯出二人的親近,又緊着閉上了嘴。荀攸看着荀彧眨着眼睛頗為無措的模樣,心裏便覺得十分可愛。荀彧總在不經意間露出一些平日裏很少見到神情,吃驚的時候會張大眼睛,高興到了極點眼睛會眯成彎彎的小橋。荀彧情動的時候,眉眼中有迷離的薄霧,他會唇齒輕啓,綿綿地吻他的耳垂。荀攸忽然沉默着臉紅了,他輕輕咳了一聲,拿起木凳子上的鹹鴨蛋開始剝起來。剝開後他将泛着青色的蛋白小心翼翼地夾進自己碗裏,露出大半截蛋黃,他的運氣真好,今天的蛋黃真的滋着黃澄澄的油。他夾起蛋黃的一角,用筷子直送到荀彧嘴邊:“你吃。”荀彧放下筷子擺擺手:“我自己來,自己來。”荀攸只是很固執地舉着筷子,放低了聲音道:“你吃,吃完了我再剝新的給你。”他的眼神過于直白,荀彧沒能躲開,只能将那塊蛋黃含進了嘴裏。就在荀彧的唇舌觸碰到筷子的另一端的時候,一股奇異的暗流開始在他們之間流動起來。荀攸知道這股暗流隐含着某種莊重的承諾,和某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比如生死契闊,與子偕老。當天晚上二人都沒着急熄燈,熄燈前他們之間是一種樸素的革命戰友的氣氛,熄燈後一切都變了。荀攸坐在床邊,一會兒聽聽風裏的喧嘩,一會兒聽聽自己的心跳。他想開口打破尴尬的局面,只聽見荀彧輕言細語道:“對不起。”“不……不不不,是我對不起……”二人四目相觸,便覺得彼此的心有靈犀也太突兀了些,可見兩個人時時刻刻都想着,總能想到一塊兒去。荀攸靜靜地望着他,心裏頭的小鹿原本還活蹦亂跳,望得久了,小鹿也安靜下來,和他一起望着荀彧。哎,是他嗎。荀攸問着心裏的那頭小鹿。小鹿慢慢屈膝趴在地上,而後四蹄朝天地打了個滾兒,歡欣雀躍地笑着,如果不是他,那天晚上你在做什麽呢?是啊,如果自己沒有喜歡他,如果還當他是生命的路人,就應該将他看作古怪的格裏高,可自己卻跟着他一起義無反顧地沉淪了。荀彧還要再解釋什麽,荀攸已經坐到他身旁去,用指頭抵住了他的唇:“你先聽我說,好不好?”荀彧在他臂中乖順地點點頭,睫羽被燭光投下孤薄的影子,荀攸心頭一顫,轉過頭熄滅了燈。那天夜晚無燭無月,伸開手去望不見指端,荀攸就在黑暗中自顧自地坦承心跡。“我承認那天晚上我是急壞了,也沒想過我們之間……”荀彧聞言便站起來想要逃開,卻被荀攸摟緊了肩膀:“我只是想告訴你,既然已經此類種種,我們就是世上最親近的人,從今往後,你也不許再瞞着我什麽,叫我平白擔心,好不好?”荀攸在他耳邊絮絮說着那些有關責任與擔當的承諾,荀彧垂眸許久,慢慢地擡起頭回視他道:“你不明白,荀攸……”荀彧該怎麽和荀攸說自己對他日漸濃郁的愛呢,愛在角落裏開出纖細的花,他不要去采摘。就讓它兀自生長好了,長得豐盛迷人,他也可以忍耐,因為他寧願它夭折,也不願讓情欲的疾風吹知勁草。可荀攸不由分說地将他的身體壓向自己懷中,順勢用指尖微微地擡起了他的下巴,毫不猶豫地吻了下去。起先荀彧措手不及,只能由着他掃蕩,待回過神後便開始反抗起來。他想擺脫荀攸不清不白的吻,又害怕推搡之間的聲響引來旁人,更可怕的是,他的身體正不由自主地發軟,逐漸淹沒在荀攸的懷抱中。他們之間的默契就是從那天晚上開始的,自那之後情事不少,卻都很沉默,枕席間除了荀彧難抑而泫然的呻吟,只有荀攸斷斷續續的喘息。但從肌膚交合處湧來的,是如熔流般熾熱,酸軟并且沉重的快感。有時在意亂神迷處,荀攸也難免想到些奇怪的問題問責自己,如果有一雙洞明的眼睛,淩空目視了他們躲在被子下的交歡,會思考什麽。會感動嗎,會發笑嗎,會嘆息嗎,還是會寫一封檢舉報告将他們畸形的媾和一網打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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