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長姐如母
“吃飯了嗎?”
見蘇紫瞳搖頭,童珞打開冰箱,見除了雞蛋什麽都沒有,忍不住皺了皺眉,只得打開手機叫外賣。
蘇紫瞳蜷縮在沙發上,身上披了條毯子,空調溫度開得低,她赤|裸的腳趾似乎是一種近乎青白的顏色。童珞拿過一旁的遙控器,将溫度調高,也沒問她,随便點了點清淡的,在沙發上坐下。
“說說吧,你最近是怎麽回事。”
蘇紫瞳抿了抿唇,不吭聲。
童珞才不慣着她那些毛病,等了一會,見她一動不動的裝死,便道:“不想說就先去牆角站着。”
蘇紫瞳只得起身去牆角罰站。
都說長姐如母,其實對蘇紫瞳而言,從某方面來說,童珞可能比童蔓更像一個合格的母親。至少童蔓從沒管教過她,她養成如今這幅嚣張的性子,至少有一半是童蔓的鍋。
蘇紫瞳現在還會模模糊糊地記得以前——十歲之前,那時童蔓還很健康,她家和沈家一樣,家庭和睦、父母恩愛,她又是家裏唯一的孩子,自小被母親捧在手心裏溺愛着長大,走到哪裏都是小公主的待遇。唯一的煩惱大概就是父親工作太忙,少有時間回家陪伴。
那個時候,她心中對蘇衡還有着滿滿的孺慕之情,看到父母旁若無人的恩愛,還會上前撒嬌賣乖的争寵。
母親住進療養院的前兩年,父親不管工作到再晚,都會每晚回來看看她。後來是蘇紫瞳看蘇衡實在辛苦,在沈母的邀請下主動住進了沈家,等周末父親回來了才回家。她那時還常常天真的想着,等母親病好了,一家人又可以重新在一起。
可是十四歲那一年什麽都變了。
蘇紫瞳搬去童家,童老年紀大了,很多事情顧不上;兩個舅舅對她也不上心;童珞正是高三,常年住校;童珂更是個沒心沒肺的。她情緒不好,大家只以為她驟然喪母,還沒有從悲痛中走出來,并未多想。蘇紫瞳就這麽從萬千寵愛的小公主變成了一個沒人上心的小可憐。
等到她被人發現精神不大正常時,已經是兩年之後,而頭一個察覺的,還是童珞。
那年蘇紫瞳十六歲,上高二,轉了學之後和沈逸不在一個區。她不肯配合治療,在醫院裏鬧了個天翻地覆,看到誰都一副要立刻沖上去拼命的架勢。
那時候童老因為小女兒的驟然離世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十二個月裏有一大半時間都是在病床上過的,蘇紫瞳出了這種事并不敢讓老人家知道,而童家兩個舅舅不想管她,只想把蘇紫瞳送回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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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紫瞳像只被抛棄的小貓似的在童家老宅的閣樓上縮了兩天,最後還是被童珞發現。那時她上大一,家裏在校外買的有房子,童珞替蘇紫瞳辦了休學,又請了心理醫生,時時刻刻帶在身邊,一直到她情況有所好轉。
因此,蘇紫瞳誰的話都敢不聽,唯獨童珞,她是不敢的。
赤着腳站在客廳角落裏,絨毛球一樣的小狗不知從哪裏颠颠地跑過來,扒着她的腿望了一眼後,圍着蘇紫瞳蹭來蹭去,見她沒什麽反應,又低頭舔了舔她的腳,沒有換過的乳牙在腳趾上輕輕咬着玩。
蘇紫瞳忍不住縮了一下,小狗立刻“汪”一聲,像發現什麽好玩的玩具似的撲過來。
童珞坐在沙發上,看着那一人一狗旁若無人的玩鬧起來,唇角微微勾了勾,笑意未達眼底,眉心又淺淺蹙起來。她覺得自己不像是照顧妹妹,反而像養了個女兒,一天不看着她好起來,就一天安不下心。翻了翻她的藥,童珞發現基本都是她以前吃過的種類,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外賣來得很快,童珞一邊起身開門,一邊招呼蘇紫瞳:“別傻站着,去拿碗筷。”
蘇紫瞳乖乖地去廚房,小狗毛球一樣跟着她滾了過去。她沒胃口,只拿了童珞的。童珞眼也不擡:“再拿一副,沒胃口也墊墊肚子。”
蘇紫瞳只好陪她一起吃,吃完又被童珞指揮着去洗碗。
童珞靠在一旁看着她,語氣淡淡的:“你現在的心理醫生電話是多少?我覺得我有必要了解你現在的精神狀态。”
這話就好像小時候家長問“你班主任電話是多少,我要了解你在學校有沒有好好學習”。作為一個已經二十六歲,也算事業有成的女青年,蘇紫瞳頓時羞恥地紅了耳朵,她有些不滿地看了童珞一眼:“姐!”
童珞依舊是那副可有可無的語氣:“那你就自己交代。”
蘇紫瞳洗手的動作頓了頓:“我……”
“瞳瞳,”童珞忽然輕輕嘆息一聲,拿過毛巾替她擦手,“我準備結婚了。”
蘇紫瞳怔怔擡頭。
“是我現在的老板,瑞士籍華人。結婚之後,我在國內的時間就更少了。你……”童珞揉了揉她的頭發,“你要一直這樣下去嗎?你這樣讓我怎麽放心的下。”
蘇紫瞳一時有些茫然,剛剛發現童珂和林子瑜打的火熱,童珞就說她要結婚了,她們每一個都已經或即将找到自己的歸宿,雖然早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但當這一刻真的來臨的時候,蘇紫瞳還是覺得心裏空落落的難受。
她的唇微微動了動:“姐,他對你好嗎?”
“嗯。”童珞把毛巾放下,牽着她到沙發上坐下,“過年的時候我帶他回來給你看看。”
“你……”蘇紫瞳有些混亂,胸口堵着,一時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你怎麽能和自己的老板結婚呢?沒有人會承認你的工作能力……你會換工作嗎?如果以後……你一個人在瑞士要怎麽辦呢?”
童珞聽她語無倫次地說完,微微笑起來:“瞳瞳,你可不是會在乎別人眼光的人。我為什麽要換工作?和自己的愛人一起奮鬥不是一件很美妙的事嗎?即便以後感情出現危機,我也能拿到我應得的股份。”
“你就那麽相信他嗎?”
“瞳瞳,我是相信我自己。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自己能承擔最壞的後果。”
蘇紫瞳抱着雙膝蜷縮起來,一時沒有說話。
她其實是不太懂的,很小的時候,她也相信過這世界有美好而永恒的感情,也相信沒有什麽是自己做不到的。可是十四歲那年,現實以最殘酷的方式将她尚未成型的三觀徹底颠覆。
原來恩愛不移的愛侶有可能是處心積慮的劊子手,慈愛而無所不能的父親也只是一個虛幻的表象,而她……
蘇紫瞳清晰地記得母親是怎麽死的,前一刻她還言笑晏晏地說着:“我的瞳瞳十四歲了,媽媽給你準備了禮物哦。”然而沒到十二點,她還沒來得及看到母親所謂的禮物,先見到了頻死掙紮的母親。
那天護士來送藥,童蔓不願意吃,蘇紫瞳還和護士一起勸她。随後不到半個小時,整個醫院停電,空蕩蕩的走廊和辦公室,沒有一個醫生護士。童蔓死于窒息,藥物刺激胃部,嘔吐物進入氣管和肺部,阻斷呼吸。
整整十分鐘。
找不到醫生護士,她只能一邊哭着一邊用盡了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辦法,然而還是不行,她眼睜睜看着母親從劇烈痙攣到停止呼吸。
生命那樣脆弱,只要十分鐘,就悄無聲息的消失了。
那是蘇紫瞳生命中最長的十分鐘。
她到現在還記得,那個四月末的夜晚,涼沁沁的夜風從窗外吹進來,潔白的窗簾被風高高揚起,床頭的玫瑰散發着若隐若現的芬芳。
她十四歲的生日,守着母親的屍體從溫熱直到僵硬。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會幻聽,聽到嗚嗚的風聲,安靜而空曠的腳步聲,水滴聲……唯獨沒有呼吸聲,世界于她一片死寂。
那是第一次,蘇紫瞳清清楚楚地意識到,其實自己是那樣懦弱無能,她什麽都改變不了。
就算明知道兇手是誰,她也沒有辦法真的去替母親讨回一個公道。
其實從某方面來說,她也是個幫兇呢。
這麽多年來,蘇紫瞳一直以為,自己長大了,再也不是那個眼睜睜看着母親在自己面前死去而無能為力的小丫頭了。可是從知道杭嘉樹出事的那一刻起,十多年前那種深刻的無力和恐懼再次席卷而來。
不管她用盡怎樣的手段,如何替他維護形象,都無法還他一個清清白白的人生。即便兩年後杭嘉樹複出,也總會有有人指着他說:“再紅有什麽用,他可是吸過毒的。”
她自己不在意別人的眼光,但總還會替在乎的人在意。
“姐,”蘇紫瞳怔怔看着她,“恭喜你,如果……如果你過得不開心,就回來,我會保護你的。”
童珞被她逗笑了,她拉過蘇紫瞳的手,那手指冰涼而僵硬,她放在掌心搓了搓:“你們公司的事我聽說了,你處理的很好,為什麽反而不開心呢?”
蘇紫瞳睫毛顫了顫,童珞的聲音很溫柔,帶着女性特有的溫暖和包容,她嗫嚅片刻,大概講了講杭嘉樹的事。
童珞沒急着評論,只是又問:“那沈逸呢?你的情況可是連童珂都瞞着,他怎麽知道的?”
蘇紫瞳抿緊了嘴,沒吭聲,臉上浮現幾分羞惱的神色。
她私生活混亂的事童珞心裏清楚,以前還說過她幾次,後來一方面是心理醫生有這方面的建議,一方面看她整日裏一個人又實在可憐,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前些天聽童珂說她最近安分下來,童珞本來還是不信的,但今天見到沈逸,心裏多多少少就明白了。
“你呀。”童珞想到沈逸臉上的印子,忍不住在她額頭上戳了一下,“你是不是打他了?你可長點心吧,我覺得他對你夠好了,你這臭脾氣,能忍的下來的還真沒幾個。”
蘇紫瞳有些惱火:“你不了解他,他是個……”
“瞳瞳!”童珂嚴肅地看着她,打斷了她尚未出口的惡言惡語,“他不是你愛的人嗎?你為什麽不能對他寬容一點?如果他真有那麽差,你為什麽要喜歡他?”
蘇紫瞳唇動了動,不出聲了。
“你今天為什麽發脾氣?他做了什麽?”
蘇紫瞳輕輕吸了口氣,半晌不情不願道:“是我沖動了。”
“那改天去道歉。”
“不。”
“……”童珞簡直要被她這幅死不悔改的樣子氣笑了,“瞳瞳,你今年二十六了,不是十六,你什麽時候才能學會和這個世界好好相處?”
這天晚上躺在床上,童珞忽然想到很久以前,蘇紫瞳精神剛剛好一點的時候,她帶她去城郊的雲山寺玩,蘇紫瞳一時好奇去抽了一支簽,當時解簽的老和尚說:
“小姑娘,這世上沒有什麽是能夠被完全掌控的,人力有窮盡之時,而命運總是無常,芸芸衆生皆是如此。從出生到死亡,就是一個接受的過程,接受這世界,也接受你自己。”
那時她是什麽反應?
童珞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蘇紫瞳指着老和尚的鼻子罵他是個江湖騙子。
其實她那時候也不懂,剛剛二十出頭的年紀,總覺得自己再努力一點就可以無所不能,然而到了現在,她忽然頓悟到了老和尚的一番言外之意。
接受自己的軟弱和平凡,其實剝開身上那層光鮮亮麗的标簽,她們和其他人也并沒有什麽不同。
“瞳瞳,”童珞摸了摸她的頭發,“很多事情我們避免不了,但總還能改變。杭嘉樹這次的事你做的很好,雖然不能在國內發展了,但國外也不錯啊,你能幫他安排好的話,兩年後依然能夠風風光光的複出。”
蘇紫瞳微微一怔,擡起眼:“姐,你是說……”
童珞輕輕“嗯”了一聲,在她背上拍了拍,轉而道:“還有沈逸,其實你從小就喜歡他吧——噓,別急着否認,在我面前也不敢說實話嗎?既然喜歡為什麽不好好珍惜呢?”
“我……”
蘇紫瞳怔怔看着天花板,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還記得當年知道母親真的是被父親害死,而不是她發病時的瘋言瘋語時,當時似乎整個天都塌了,她誰都不敢說,誰也不能相信,慌慌張張的去找沈逸時看到了什麽呢?
他和趙欣在一起。
是趙欣,她最讨厭的趙欣。
再後來,他們一起養了兩年的貓被趙欣弄死了。
雖然現在想想,他并沒有做錯什麽,但當時,那是壓倒她的最後一根稻草。即便現在想起來,理智上知道并不關他的事,可情感上依然難以接受。
蘇紫瞳沉默了一會,忽然道:“是不是我不安定下來,你就沒辦法安心結婚?”
“少想些亂七八糟的。”童珞在她腦袋上拍了一下,“你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我不希望三年前你半夜被救護車拉到醫院的事情再發生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