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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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越來越冷,國慶節後,為了照顧文祺和尹月芳,茶樓提前通了暖風。文祺解開系在脖頸上的繩子,把藏紅色披風挂上衣架,換好戲服,鑽進練功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練就是四五個小時。

他這種勁頭就連當年剛進劇團的尹月芳都企及不上,肖谔問他為什麽這麽拼命,文祺不答,腳尖觸地,水袖輕拂過臉龐,沖他偏頭,咿咿呀呀的唱。

尹月芳嫌肖谔妨礙文祺練功,後臺一水兒的胭脂粉黛,他也不便多留,可半天瞧不見人,心裏又忍不住惦念,于是躲進暗室,給自己找點事兒做。

取出一塊上好的絲綢帕子,上面繡着一只火紅色的麒麟,肖谔握着剪刀細致的裁邊,估摸尺寸,繼而開始穿針引線。

方明禮推門進來,懷裏揣個棉布兜,包的是暖手的銅壺,巴掌大小。他坐在肖谔對面,抻脖一瞅:“沒想到你還會做針線活兒。”

一頭紮手的板寸,耳側帶杠,肖谔鋒眉蹙緊,神态認真,凸起青筋的右手熟練的走着針,指尖一勾,收線,這畫面,硬漢扮起了女工,怎麽看怎麽違和。

肖谔頭也不擡,藏針法縫邊,問:“又來我這兒撿便宜?”

方明禮擺手:“咱倆同病相憐,想見的人都沒空理咱,外面那個‘老生’我聽膩了,來你這裏沾沾貴氣。”

肖谔倒也沒客氣,随了方明禮的意,使喚他幫自己拿東西:“第二個櫃子第三層,珍珠,金塊,銀錠子,翠扣,珊瑚原枝,琺琅彩戒指。第三個櫃子最上面一層,蝶戀花吊墜,這幾樣,你選好給我。”

方明禮認了半天,取錯兩件,最後拿過來那枚“蝶戀花”,圓潤的光澤,柿子色,手感滑膩:“這是南紅瑪瑙?哪兒的料?要是被老宋看見非賴你這兒不可。”

“瓦西的,他有兩塊了,不惦記。”荷包有了雛形,肖谔取出玉線,編扣,“保山挖出了新礦,你婚禮他都沒時間來,守着礦場等着開料做新貨呢,我這塊,提不起他的興趣。”

方明禮“啧”了一聲,有錢人的世界他不懂,把點好的東西捧在手裏,掂了掂:“你拿這麽多寶貝幹嗎?”

肖谔抽繩,紮緊荷包口:“送給文祺。”

尹月芳拎起裙擺,水袖擦汗,喝兩口水,“不錯,這一遍感情給的很足。”她喘口氣,懷孕後的身骨明顯不如以前,“你能唱青衣,花衫也可以嘗試。”

文祺站在鏡子前,從《鎖麟囊》的戲詞裏回神,低頭瞧着帔上的幾朵玉蘭花,突兀的問:“芳姐,我想上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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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月芳一愣,臉色微沉,擺起嚴師的譜:“誇你兩句就得意了?劇團哪個不是練了三五年才有露臉的機會,有的甚至十幾年。你不過幾個月,就想一步登天?”

文祺抿起嘴,停頓片刻,看向尹月芳,臉上有種無可撼動的倔強:“周六晚上,最後一場,麻煩您幫我安排。”

還選了個周末黃金檔,尹月芳氣笑了,卻見文祺彎起眼睛,面色柔下來,口吻溫和的說:“那天是肖谔生日,我想給他個驚喜。”

肖谔有五六年沒過生日了,原因,茶樓裏的人都清楚,久了,也就沒人再想着張羅。若是這個理由,尹月芳拒絕不了,她才明白,文祺這幾天沒日沒夜的練習,是為了趕在肖谔生日這天,親自為他唱一場戲。

演出前兩天,文祺幾乎住在練功房裏,反複聽曲,背詞兒,看視頻,想要讓自己的情緒更能貼合戲中人物的情感。

他拉開屋門,化妝間亮着燈,沒人,戲服整齊的碼在架子上,揚頭看眼牆上的表,十點半了,茶樓已經打烊。文祺選了個位子坐下,垂眸,又擡起,望向鏡中的自己,心裏有些打鼓。

咚咚,有人敲門,文祺應聲,是肖谔。他開心的笑着:“你怎麽來了?”

“來接你回屋睡覺。”肖谔反手輕帶上門,走到文祺身前,蹲下來問,“在想什麽呢?”

文祺搖頭,伸手捧起肖谔的臉,玩鬧着搓了兩把。

“剛好,趁你沒換衣服,試試。”說着,肖谔取出兜裏的荷包,小心翼翼綁在文祺腰間,“我記得,《鎖麟囊》中,‘薛湘靈’出嫁時的嫁妝,就是這件繡有麒麟的‘荷包’,對吧?”

文祺點了點頭,掂兩下荷包的重量:“裏面放的什麽?怎麽這麽沉?”

肖谔撓了撓鼻尖:“畢竟是嫁妝,可不能顯得咱家太窮酸。”

拉開封口,文祺用食指撥了撥袋子裏的寶貝,瞧見那枚琺琅彩戒指,拿出來兀自戴好:“幹嗎送戒指?”

肖谔“啊”一聲,趕忙解釋:“我就……什麽都往裏頭擱點兒,這不顯得你娘家人闊綽大方嘛。”

文祺前傾身子,嘴上不依不饒:“哦,你是我娘家人,那你想讓我嫁給誰啊?”

肖谔啞然,他答不上來,也不好意思既當娘家人又當婆家人的,未免太貪心。

文祺摘下點翠頭面,換衣,披上披風,拉着肖谔回到二樓的房間,洗漱休息。

周六晚上,正堂的茉莉香味越漸濃郁,賓客絡繹,桌椅不夠坐,臺階上站的都是人。肖谔也好奇,門口紅柱上的挂牌,最後一場的曲目寫的是“驚喜”,他彎腰弓背,手臂搭上欄杆,注視着舞臺,等待“驚喜”的出現。

通往後臺的門打開,有人走了出來,是尹月芳。她和一名“花衫”等在舞臺右側的陰影處,從為對方整理衣裳的動作上看,似乎帶着幾分安撫的意味,好像是位初次登臺的新人。身姿、妝容、扮相,有點眼熟,直到瞥見腰間的麒麟荷包,肖谔大驚,竟然是文祺。

劇團一群花旦準備就緒,胡琴奏樂,文祺深吸口氣,踩着拍點緩步上臺。他捧起衣袖,暖光打在周身,描一圈柔美的輪廓,胭脂嬌娘,他凝神,熟練的邁起輕盈的舞步,透亮的唱:“怕流水年華春去渺,一樣心情別樣嬌。”

擡眼,對上二樓那人的視線,盡管離得遠,可肖谔還是瞬間被這個眼神勾住了魂魄。他定睛望着,文祺每一沓碎步,每一個轉身,目光的落點永遠在他身上,那雙含着精粹光芒的眸子,大膽的,直白的,把自己的內心剖開,赤/裸/裸的呈到肖谔面前。

姿态娉婷,化骨的柔情,一曲終了,文祺收音,掌聲接連響起,為男花衫的勇氣,也為精彩的演繹。文祺滿頭是汗,從額角晶瑩的滑下一線,燈光一淋,耀眼的好看。

“肖爺。”他忽而開口,滿堂的喧鬧靜了,人們順着文祺的視線左右搜尋肖谔的身影,不知是誰喊了句“在那兒呢”,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射向二樓。

抓住欄杆的手早已捂出了汗,心跳劇烈,即便成了全場的焦點,肖谔也仍然心無旁骛的盯着舞臺中央,此刻能進到他眼中的,只有那名立在聚光燈下,熠熠生輝的俊朗少年。

“生日快樂。”

這四個字像是往正堂丢了枚炸/彈,人潮湧動,紛紛揚臉揮手,嘴裏重複的是同一句話,“肖爺,生日快樂”。

肖谔一人站在高處,下面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親朋好友,他說不清此時心裏是何種感覺,只知道這一幕,這個夜晚,他一生都無法忘懷。

舞臺的燈光悉數暗下,正中間那抹最熟悉的身影去了後臺。沒過多久,那人換回薄衣,沖出甬道,繞過朝門外散場的觀衆,紅披風揚在身後,踏上通往二樓的臺階,奔向一直在等他歸來的人。

空間小了,聲音被隔在門外,靜的只能聽見兩個人的呼吸,溫融的光線籠罩着床鋪,照亮肖谔的側臉。他背對窗戶,逆光,文祺迎了上來,眉眼鼻梁在視野裏越發清晰,笑盈盈的,正盯着他看。

肖谔屏息注目,挑揀好措辭,下定決心,剛要表白,有人敲門,他洩氣,起身去開,是尹月芳來給他送長壽面。

“要用筷子挑高高啊,快趁熱吃吧。”尹月芳往屋裏一瞧,“你倆怎麽不開燈啊?”“啪”一聲,光芒大盛,肖谔端着碗眯眼轟人,扭臉“啪”一聲,又給拍滅了。

他把面放在桌子上,拿起藥片,重新坐回床鋪。文祺還是盯着他,只是離得遠了,兩人間隔半臂的距離,肖谔沮喪的在心裏嘀咕,好好的氣氛,轉眼就給攪和沒了。

彎月在雲層中若隐若現,樹影沙沙搖曳在窗框上,遠處晃過流螢似的車燈。下雨了,城市在霧氣中變得朦胧,溫涼的潮濕透了進來,文祺的眼睛卻依然明亮。

撥下幾粒藥,習慣了,擡手就往嘴裏丢,肖谔低頭,鋁板又一陣嘩啦啦的響,忽然後頸一涼,手一頓,一個力道将他帶向前方,眼皮還沒來得及擡起,面前人的五官還沒來得及看清,熾熱的鼻息打在臉上,牙齒被一個柔軟的東西撬開,橫掃過口腔裏每一處角落,蹭着他的舌根兒,把剛吃進嘴的藥片全部卷了出來。

文祺舔了舔濕潤的唇瓣,頭一次,覺得嘴裏的甜壓過了藥片的苦。他咽下,回味無窮,而後故作平靜的說:“你可以去和陸然嘚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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