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離別
“沒有啊。”
駱音這麽說。
姚舒心裏難免有失落,他只點點頭,什麽話都說不出。
駱音隐約知道了他的心思,支着下巴望着他,同那副裱起來的畫中嬌俏娘子一般的神态動作,她想直接問出口,又覺着不該問。
到最後,姚舒告訴她,他明日不能來了。甚至……以後都不能來了。
他的眼睛隐約在期盼什麽,牢牢鎖在駱音身上,可駱音什麽回應都沒給他。
只輕輕淡淡地“嗯”了聲,忽而展露笑顏:“那初初就預祝先生蟾宮折桂,金榜題名。”
姚舒抿緊了唇,深深看了她一眼,叉手于前,拜了下去,行了大禮。
想說的話,想問的事,因為羞于開口,或是礙于一切都不确定的未來,咽回肚子裏,任它抽枝發芽,纏繞在心頭。
晚膳的時候,駱尋提到了近來在随清縣傳得沸沸揚揚的事。
“我聽說姚郎君恢複了科考資格,又得貴人相助,願意推薦他,以他的才情,想必通過會試不成問題,很快就會飛黃騰達,成為品階不低的官員,現在不知道多少人想巴結他。初初,之前你不是招他做畫師嗎?可巧做對了,你對他有恩,日後他說不定會照拂我們些。”
“興許吧。”駱音對這話題的興致不高。
反倒是駱阿郎聽到駱尋說的,眉頭一皺,一聲憤怒的輕哼聲就出來了。
“我前幾日北上,遇到了曹家,一年前他們不是搬離随清縣了嗎?沒想到搬去了晉州,還混得風生水起,爪牙縱橫,壟斷了晉州一脈的商業,不給其他商人留活路,這般龐大的架勢,似是背後有人撐腰。”
“是何人?”
“我不敢多打聽,反正曹家氣焰嚣張得很,成了晉州的地頭蛇。”駱阿郎說,“我輾轉多地,也找不到價格公道的絲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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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尋聞言目露擔憂之色:“成衣鋪缺了原料,生意做不下去了。”
這番話說出來,惹得駱阿郎連連嘆氣。最後說道:“反正是不敢和曹家有牽扯了,我只能另辟一條途徑了。”
另一方,在家潛心讀書的姚舒沒幾日就收到了一封信,是京城裏那位大人通過專門的信使傳過來的。
姚舒道謝了信使,接過信急匆匆地回了屋子,就着窗外明亮的天色,展信一瞧,臉色大變。随後焦躁地在屋子裏踱步幾轉,将信燃在屋子角落裏的炭火盆裏。
可是,哪怕燒了,信裏的內容依舊深深刻在他的腦海裏。
信上說:
令尊被誣陷貪污一事已有查證,所涉之官員實屬龐多繁雜,已取得部分官員證詞。本官正在竭力調查,只是那白銀來源實在蹊跷,本官尚未查出真相,但心中有一猜測,可能是所處地方的富商與官勾結,試圖營造便利。
姚舒腦中過濾了一遍随清縣的富商。
最後得到一個錯愕的答複。
——駱府。
不可能的,駱府怎麽可能搭上官員陷害他的父親?沒道理這樣做啊。而且,能養育出駱音那樣好娘子的駱府,不會是做出那種事的。更何況,這僅僅是大人的猜測。
同時也不停地反駁自己,随清縣比較大戶的富商目前只有駱家,其他比較小的幾乎不成氣候,而且當年阿爹被陷害的時候駱家還在。
他心裏很掙紮,腦中不斷地浮現駱音的笑顏,随即又是旁人對商人的言論,什麽“狡猾詭詐”,什麽“不擇手段”,什麽“下賤卑微”。駱府會是那樣嗎?他又憶起阿爹臨終前的遺言,阿娘得病時的痛苦,自己所遭受的惡言冷語,如果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會有駱府,他該以一種怎麽樣的心态去面對駱音?
駱音知道這件事嗎?會不會就是知道,才去幫助他來減少一點良心上的不安與愧疚?
他心思重,總愛想多,自落魄之後,更是懷着惡意揣測別人。
一面安慰自己別多想,一面又忍不住想。
心緒亂如麻。
他不知不覺走出了屋外,這個曲折變化的冬天已經快結束了,雪融化了,之前經歷的一切恍如夢境。
他由着腳,帶着他去未知的地方。
駱音尋思着任務快結束她就要離開了,趕巧這幾日得了空閑,便準備為姚舒畫一幅畫。姚舒之前為她畫過,她自然也得回贈一幅,就當是為這次任務畫上圓滿的句號。畫好了之後,又想該怎麽把畫交到姚舒手裏。
姚舒在為科考做準備,現在不來駱府,等他科考回來了,她早就不離開了。她還是需要出去,把畫親自交給他。
她纏着阿爹撒嬌,允她一日出去。
求得應允之後,她興致勃勃地把畫卷起來,披上绛紅色的披風,帶着茴香就出門了。
茴香瞧她欣喜的樣子,打趣道:“三娘可是又要見那姚郎君嗎?”
駱音應得無比自然:“是啊。”
茴香笑道:“三娘莫不是……喜歡上了那位姚郎君?若是等他高中狀元回來,才子佳人,也是極般配的。”
駱音不置可否。
才踏出駱府幾步,就見前面街口轉彎處有一道藏藍色衣角,兩人相處數日,彼此熟悉,駱音一見那袂衣角,想也不想地就叫了聲:“先生!”
那道身影繼續走着。
駱音提高嗓音:“先生!”
那道身影微微凝滞了一瞬,依舊往前走。
駱音隐約感覺到不對勁,跟着快步走了幾步,這次叫的是他的字:“……裘儀!”
身影頓了頓,沒有停下,反而加快了腳步,仿佛是在有意躲着她那般。很快就消失在拐角處。
這下,連茴香都看出了不對,她憂心忡忡地望着駱音的臉:“三娘。”
駱音的手死死地攥緊畫卷,她披着绛紅色的披風,本該是豔麗歡快的色彩,卻無端地從她的身上察覺出了幾絲落寞。
她一瞬間興致全無,內心壓抑得難受,垂着眼簾,緩聲說:“……罷了。”
茴香不忿:“三娘,您先前對他千般萬般好,他怎麽能翻臉不認人呢?”
駱音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朝着他離開的方向,雙手交疊放于左腹,緩緩蹲下,低垂下頭,行了一個告辭禮。
“三娘。”茴香不解又心疼。
駱音視線淡淡地投向遠方:“他自己的選擇,我尊重他。只是沒有好好道別,有點可惜。”她随手把畫塞給茴香:“這畫怕是無緣送出去了。”
茴香手忙腳亂地接住畫,又急又氣:“三娘,您可莫要生氣難過。他錯過了您,是他的不好,今後讓他後悔去吧!您這麽好的人兒,将來肯定是有個疼你愛你的良人。”
駱音的聲音辨不清喜怒:“走了。”
她倒不是傷心難過,只是略微有點遺憾,沒有道個別。但都無所謂,不道別就這樣離開也好。她覺得姚舒那樣不理不睬,故意躲避她,肯定遇到了什麽事,有他自己的想法,他現在不願面對她。那就算了吧,她也懶得眼巴巴湊上前,熱臉貼冷屁股。
反正她的任務就快完成了,到時候,随着時間流逝,關系逐漸淡下來,兩個人沒有瓜葛,也好。
省的離開的時候徒惹傷悲。
姚舒一直站在牆角,等到完全确保駱音離開之後,才敢出來,小心翼翼地往那邊看。
他無意傷她心,只是一想到他們家有可能是害死他阿爹,摧垮姚家的幕後兇手之一,他就找不到面對她的勇氣。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在她面前說出質問的話。
他是個懦夫。
他第一反應就是逃,就是躲避。
他心裏哀求,多給他一點時間吧,等到他理清自己的思緒,等到他科考回來,等到他查清楚事情的前因後果,等到他知道該用什麽方式去面對她,他就去找她。
他叉手于前,滿懷愧疚痛苦,朝駱音離開的方向,躬身行了一禮,久久沒有起身。
春闱再過不久就要開始了,各地寒窗苦讀的舉人們紛紛收拾行囊,趕往京城參加由禮部主辦的會試。
姚舒也去了,臨行之前的一段時間裏,卻一次都沒有找過她。
駱音聽到了這個消息,又打發茴香去請個人照顧他的阿娘。
茴香恨鐵不成鋼:“三娘,你還喜歡他嗎?哪怕他考個狀元回來,他對你不好,你就該硬氣點,不必理睬他,更不必照顧他的阿娘。随清縣現在多的是巴結他的人,不缺你一個!”
駱音笑着哄了她幾句,才道:“我答應你,這是我最後一次幫他了。”
次年入春,姚舒會試拔得頭籌。
幾日之後,殿試,姚舒滿腹經綸,又不乏經世濟民的見解,又因遭受挫折,較之同齡人更加沉穩,深得皇上喜愛,取得狀元。皇上賜他黃金萬兩,錦繡千匹,還有一座在京城的宅子。
在參加一場慶祝的宴會上,他遇到了幫助過他爹洗清冤屈,祝他恢複科考資格的那位大人,一番寒暄之後,對方告訴他,那個提供賂銀的人已經找到,現已搬到晉州,是個姓曹的人,已經在處置,他的心陡然一驚。
他長得俊秀溫雅,在京城很多未出閣的少女有意朝他扔帕子,不少官員也多番暗示讓他做乘龍快婿,他都謝絕了。
随後馬不停蹄地趕回随清縣,那裏有個人在等他。
他隐隐盼着,見到那個坐在牆頭,蕩着雙腿,梳着雙挂髻,嬌俏善良的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