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祭品

荀臯滿腹疑慮,然而還未問出來,就見面前的公主收斂了臉上的愁容,又化作那個無憂無慮肆無忌憚的天寵之子。

她似笑非笑地睨了眼那三道菜,青椒炒土豆絲,醋溜蓮白,還有肉丸子,問道:“你就吃這麽點?”

他有幾分不自在,不敢看她的臉:“嗯,公主。”

他頓了頓:“公主要是覺得不夠,草民去添些。”

“不用了,我也沒什麽胃口。”駱音夾了兩筷子土豆絲放在碗裏,秀氣地吃了兩口,就放下碗。

荀臯愣了下,下意識問:“公主不吃了嗎?”

他們唱戲的,一天吃兩頓,白日裏體力消耗大,晚上吃飯的時候,都是哄搶着,巴不得多吃兩口,連盛飯的木桶都要刮得幹幹淨淨。

哪像公主這樣,擺好的軟糯的飯放到嘴邊,偏又不吃。

駱音重複了句:“沒有胃口。”

她放下碗,沒再吃,卻又坐在那裏不走。

這弄得荀臯左右為難,按道理他不該跟公主同塌而食的,但是他先來,公主後來,他原是想退下避讓的,是公主讓他坐在這裏。

等到公主吃飯了,他不敢亂動,垂着頭等公主吃。

再然後,公主放筷了,卻沒有走,他不知道該幹嘛。

他感受着公主身上藏不住的哀傷之情,鬼使神差說了句:“公主,草民給你講個笑話吧。”

她擡起眼,略略有些興致:“你說。”

“從前有個人,他走在路上,四周漆黑,他也不知怎的就來到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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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故事?”駱音問。

“真的是笑話,不敢說謊。”荀臯低眉順眼,繼續緩緩說道,他聲音清潤,似是潺潺流水劃過,講故事對聽的人來說就是享受,“于是他走啊走,撞到一個老爺爺,老爺爺說,公子,你走錯路了。他問,老人家,我不知道我要去哪裏,我該怎麽走啊?”

荀臯說到這裏,小心翼翼地擡眼看了下駱音的神色,才接着道:“老爺爺說,你睜開眼,就知道怎麽走了。原是那小子得了癔症,常睡覺時閉眼出去亂逛。”

他其實不覺得這個笑話有多好笑,只是之前為了哄阿芙,瞎編出來給阿芙聽,那小丫頭哈哈笑得直拍手,朝他閉上眼睛,壓低聲音,模仿那笑話中公子:“老人家,我不知道我要去哪裏,我該怎麽走啊?”

公主和阿芙一般大小的年紀,想來也會覺得好笑吧。

他講完之後,便不說話也不動了。

良久之後,卻聽到一聲遲疑地詢問:“這個真的不是鬼故事嗎?”

荀臯肯定:“不是。”

“那碰到公子的老爺爺為什麽夜晚還要出來啊?正常人遇見一個閉目說話的人不是特別害怕嗎?老爺爺怎麽還那麽沉着?”

荀臯認真想了下,竟覺得有幾分道理。

“細思極恐啊這是。”駱音随口說了句,這是她在上個世界學到的。

荀臯不知道什麽意思,迷茫地眨了下眼,沒有追問。

“那本宮也給你講個笑話。”

他受寵若驚,連忙正襟危坐。

只見公主冷笑一聲,說道:“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國家的領土範圍內常年不下雨,後來國師進谏,說是東海龍宮的龍王需要一個人獻祭給他當舞姬,他才肯降雨。國主猶豫好久,直到民生怨道,打着犧牲一人救蒼生的旗號,将那人活活燒死。後來每逢二十載,便要獻祭一個人……可笑嗎?”

荀臯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什麽不該聽的,幹咽了下口水:“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歷代國主,不敢嘗試第二種方法。他們怕會失敗,怕會有幹旱,怕有百姓起義。”

荀臯不知該說些什麽。

就仿佛是有一把看不見的天秤,一端放着皇權和蒼生,一端放着被祭祀的人,天秤自然往前者傾斜。

駱音卻不肯輕易放過他,她直接問:“荀臯,若你是君主,該當如何?”

“轟!”地一下,一道響雷炸在他頭頂。等察覺出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站起來了。

他趕緊躬身,連道公主失言了。

所有人都願意犧牲少數人來換取大部分人的利益,但被犧牲的那群人,難道就不是人了嗎?

駱音垂眸,沉思少頃,再擡眼時,雙眼已然不見了陰翳,将每絲每縷都藏起來,擱在別處。

“罷了,你吃飯吧。”

她走後,荀臯才端起飯,飯還帶着餘溫,可是他卻覺得過了好久。

晚上,荀臯端坐在偏殿,忐忑不安地等待公主的宣傳。他已備好一曲,在心裏反複默記,唯恐出了差錯,丢了戲曲的臉。

然後直到夜半三更,也無一人過來。

屋裏的燈是油燈,早就熄滅了,月亮只有淺淺一點,星星很少,視線所及之處,多是漆黑。

他衣着整齊,初到陌生環境,哪怕心理再強大,難免有幾分怯意。再叫上錯過了平時睡覺時間,此刻全無睡意。

他就坐在屋裏,安靜得只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

隔着公主寝宮一百來步的距離,他想,公主在做一個怎樣的夢呢?

他又有點惦記品梅苑,家裏是怎麽樣的情況?師父,阿芙,還有一衆師兄弟妹,是否也會記挂他呢?

他不後悔自己來到這裏。

皇宮。

要麽飛黃騰達,要麽腐爛衰敗。

他賭一把。

心甘情願。

明早須早起,他不敢熬得太晚,眼見公主是不會召見他了,便脫下外衣,準備就寝。

剛躺下,外頭就有個橘黃色的燈火,搖曳着過來,在他門口停下,有侍衛壓低聲音:“公子歇息了嗎?”

“還沒。”他一翻身坐起來,“有何事?”

侍衛說:“殿下夢魇了,說是叫你過去唱曲。”

他心裏一瞬間驚喜。

便道:“給我穿衣時間,我很快就好。”

“是。”

荀臯穿好衣服,推開門,跟那個提着燈籠的侍衛一路走到靜心殿正殿,到了公主寝殿外,他頗為遲疑。

侍衛說:“公主說您是不一樣的。可以直接進去。”

他心裏有些奇特,一方面覺得開心,另一方面想起了前朝豢養男寵之流。

随後又有點唾棄自己。

侍女為他推開門,他走進去,才發現公主整個屋子都亮堂堂的。

駱音倚在床框,披上了薄紗,除了披散在背上如瀑的烏黑秀發,已然收拾妥當。

她臉上猶帶着睡覺時的紅暈,還有眉眼之間做噩夢殘留下的倦意,較之白日更多了幾分煙火氣。

一見他,便柔聲問:“可驚擾了你睡夢?”

荀臯搖頭:“草民沒睡。”

駱音說:“原是想讓你第一天早點休息的,就沒叫你過來。萬萬沒想到……”她笑了下。

許是這樣的公主太過平易近人,一貫少言的荀臯忍不住脫口而出:“公主,是夢魇了嗎?”

他其實想問,夢魇之後,為何獨獨召了他,但終究問不出口。

“是啊。”駱音點頭,望着他笑,眉眼彎彎,在燭火的掩映之下潋滟多彩,“做了個很可怕的噩夢。”

她輕描淡寫,有意不提。

荀臯自知,不再追問。

駱音沖他招招手:“荀臯你過來。”

他往前走了幾步,低眉順眼。

“再過來一點。”

荀臯便再往前幾步。

随後手突然被抓住,一股拉力讓他沒站穩,再緊接着天旋地轉,臉陷入了一團柔軟之中,還有淡淡的馨香,他倉皇起身,一貫平和的臉色出現了驚疑不安。

搗亂的公主低頭理理被褥,裝作若無其事般說:“你該鍛煉身體了,荀臯。”

他……沒法反駁。

駱音偷眼看他。

他沒動。

再偷看一眼。

他也沒動。

又偷看一眼。

他忍不住回眸,被她抓個正着。

“诶,荀臯。”她說,“我沒法幫我自己,但我能幫你。”

她拉住他垂在一邊的手,對他說:“你低頭。”

他聽話照做。

駱音附在他耳邊,輕輕喃喃:“只是這條路不輕松。你如果想專心把這件事做好,不是身為局中人,而是局外人。會唱戲的很多,但若想發揚光大,開拓一個适宜的環境,不妨嘗試一下入仕。”

他下意識縮緊拳頭,捏住了駱音的手。

她的手那麽小那麽軟,她也那麽小那麽軟。

怎麽偏偏就愛說些天方夜譚的話呢?

思索再三之後,荀臯說:“可草民是奴籍。”

奴隸不可入仕。

“我幫你。”

駱音得到隐晦的答複,心裏便有了一系列舉措。

趁着最後四個月,完成他的心願。

荀臯不知公主有何求,為何求,但他知道公主知他所求,并願意助他。

心中一塊大石落地,他掀起衣袍,打算真誠地跪謝公主,卻被她抓着手輕輕提了一下。

駱音說:“不用。在我這裏,你就不用下跪。你是不一樣的。哦對了,你還得答應我一件事。”

荀臯點頭。

駱音說:“你不許哭。”

荀臯:?

“答應就是了。”

等到荀臯答“是”,駱音才笑起來,擺擺手:“瞧你無礙,回去歇着吧。”

荀臯半夜起個床,平白撈到公主一個保證,圍觀群衆也很懵逼,聊聊天就完了,還以為可以發生點什麽,也不知公主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那個噩夢只有駱音知道。

夢裏的青年,穿着戲袍,淋着雨,濕了的頭發黏在臉頰,眼睛通紅,一遍遍用嘶啞的聲音唱着:“盼卿歸,盼卿歸……”

他太過悲恸,傳染給駱音,讓她幾乎辨不清夢境和現實。

等到見到無恙的荀臯,才肯放下心。

作者有話要說:

有時候竟會恍惚覺得小說裏的世界和人物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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