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夜行

诃修只能無奈地妥協:“……好吧。”

駱音露出得逞的微笑。

穹山有一處峭壁,清澈沁冷的水仿佛從天而降,在下端凹陷處彙聚成一個小小的湖泊。

這是诃修出門時無意間發現的,外面比不得造化寺有木桶可以沐浴,這裏只能趁着夜深人靜将就着趕緊洗漱。

诃修在裏面沐浴,他相信駱音,連結界都沒設置,駱音在叢林裏都能聽見嘩啦啦的水聲,若是有心窺伺,也只是走近幾步的步驟。

只是诃修不放心她,便在她身上加了層佛罩。大黑天的,駱音便金光燦燦地游蕩,宛如一點螢火起起伏伏漂浮在半空中。

這個夜靜谧幽寂,天地之間仿佛沒有旁人,亦沒有其他事紛擾,駱音甚至在想永遠都不要天明也挺好的。

只是美夢易散,人總歸是迫不得已的。

這是她最後一個任務了,她不能失敗。

兔子說诃修可能喜歡她,倒叫她生出幾分心思。

嘩啦啦破水之聲傳來,想必是诃修洗漱完畢。

駱音趁機凝聚自己身體裏積攢的一些妖力,幻化成人形,整理自己的衣冠,靠着樹等待诃修過來。

接着是窸窸窣窣穿衣服的聲音,然後是诃修因為沐浴涼水之後較往常有些低啞的嗓音:“阿音?”

他一貫語氣平緩溫和,讓人生不出半分亵渎之意,但是今夜非同尋常,他的聲音染了幾分風月煙火之氣,聽得人耳朵癢癢。

“我在!”駱音連忙應聲,“我好像被東西纏住了……”

诃修不疑有他:“那我過來看看。”

他拂開半人高的草叢,清透的視線落在蹲在地上的少女,腳步一頓。

她又做了第一次見面似的那種打扮。

素白的輕紗柔軟輕盈地貼合她的身體,因為蹲下來在地上也垂下來一些,像是涼涼的銀白月色在地面上淺淺地鋪上一層。她用手握着腳踝,裸露出的手臂皮膚潔白如玉。

宛如一位不慎落入人間的月下仙子。

駱音眨着雙桃花眼正委屈地盯着他:“我被劃傷了。”

诃修抿着嘴,站在原地許久,不敢過來。

駱音便像是聊齋裏誘着書生犯罪的女鬼,一聲比一聲嬌軟地撒嬌。

面對一臉嚴肅心懷蒼生的诃修,突得心中愧疚,覺得自己厚顏無恥。可是沒辦法,萬一等她這個身體死了,還沒完成任務怎麽辦?那她之前辛辛苦苦做的事情,不是就都白幹了嗎?

既然诃修沒有祈願,那她就創造一個。必要時候,犧牲一下,也沒什麽。反正她遲早要走。

這般安慰自己,撒嬌得更賣力了。

诃修果然扛不住走過來,他蹲下身,沒有用手觸碰,目光克制地只放在她的傷口上:“沒有大礙,刮傷了些。”

他站起來,言道:“走罷。”

駱音不願意,還蹲在地上嘤嘤嘤地假哭:“我痛痛,走不了……”

“你……”诃修視線在她身上游離,确認她就是駱音不是別的妖物化成的,耳尖發紅,才遲疑地無措道,“你別這樣。”

駱音拿出在現代看狗血劇學到的套路,矯揉造作地頑強站起來,又似乎失了力,啪叽一下摔在地上:“我受了傷,走不了,你背我嘛。”

一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诃修嘆了口氣。

“你正常點。這點傷應該不至于。”

駱音:……

我去。怎麽不是按套路出牌啊?她都下定決心可以犧牲一下了,結果诃修不上鈎?也是,诃修是和尚嘛,七情六欲,早就沒有了。

駱音佯裝剛剛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她本人,淡定地站起來,拍拍身上的泥土。

“那個啥……走吧。”

诃修點點頭,真的就走在前面。

只是他的步履很穩很慢很緩,像是有意遷就駱音。

即便如此,駱音也沒有跟上來。

為了避免跟他并行的尴尬局面發生,駱音艱難地用了更慢的步子,貼在他身後。

“真的傷得那麽重?”

诃修蹙了下眉,側頭對駱音說:“我背你吧,要不然回到廟,太晚了。”

駱音受寵若驚一臉懵地點頭。

诃修便在她前面蹲下,寬闊的肩膀撐起白色的僧衣。

駱音溫順地趴在他背上,沐浴後清冷的寒意便從他身上傳過來。

诃修站起來,一陣失衡吓得駱音趕緊用手臂環着他的脖子。溫熱的肌膚相觸,她似乎感到他的喉結不安急促地上下滾動兩下。

和尚也并非沒有心的。

只是一直壓抑着,到了一觸即發的時候,便如噴薄的火山,無法克制。

這個時候,诃修也不知道為什麽沒有讓駱音化作原型,只是順着她的意,将兩人的距離驟然拉近。

駱音趴在他的背上,兩人的臉近在咫尺。彼此誰都沒有說話,心跳如擂鼓,卻辨不得是誰的。

誰都不敢說話。

駱音瞧着诃修專注望着前面的側顏,心裏有幾分後悔。她這樣也太自私了,诃修這麽好這麽善良,倘若破了诃修的戒,壞了他的修行怎麽辦?

她不該這樣的。

但同時,心裏隐隐生出幾分雀躍。

想這樣環着他,還想在前面抱着他,想靠得近一點,再近一點,喜歡聽他叫“阿音”,也喜歡聽他一本正經地誦經。

挨着他,便什麽都不願去想了。

竟也忘了探查他的祈願。

兩人一路無言地走到廟前,诃修說:“到了。”

過了好一會兒,駱音才迷茫地“啊”了聲,有點可惜這路太短,随後便又偷偷彎眼笑起來。

诃修推開門,這個本該因為兩人離去而冷寂下來的廟撲面而來一陣暖烘烘的熱氣。

廟中端坐一身着袈裟的和尚,盤膝坐着,面前染着柴火。

聽到有人回來了,他擡起眼望了兩人,略微驚訝。

“住持。”诃修背上還背着駱音,突然被造化寺的人尋來,臉上也沒有驚慌失措,依舊從容穩當地将駱音輕緩地放到供奉臺前。

駱音沒他那麽淡定,緊張不安展現在臉上,她一把抓住诃修的衣袖,用眼神告訴他:怎麽辦?這裏全是我們的‘罪證’。禍害了人家嫩生生的小幼苗,結果人家師兄就找上門來了。

诃修手指微涼,安撫性地拍拍她的手。

“沒事。”

他說。

诃方将柴火往裏送了送,語氣辨不得喜怒:“好師弟,這就是你無故下山待這麽長時間做的事?”

诃修坦誠得很快:“是。”

诃方噎了下。

“擅自建廟,飼養妖物,還一起同住,你說說,你犯破了幾條戒?”

诃修依舊很淡定:“沒有破戒,只是違反了一些寺院規定。”

火堆燒了滋了聲,冒出點點火星。

三個人氣氛僵持。

诃方又問:“你難道想重蹈靜一師叔的覆轍嗎?”

诃修這下不說話了。

十幾年清心寡欲,一朝心悸難解,二者無法用時間來較之輕重。

“诃修,你在佛緣深厚,注定日後造詣非凡,成功路上難免有所分歧,只要你跟我回去,潛心修煉,我便原諒你這次的過失。”

诃方給出的條件相當寬厚。

火光的影子在诃修白淨的臉上跳躍幾番。

他毫不猶豫:“我現在還不能回去。”

诃方氣得站起來:“冥頑不靈。”

“是秉持慈悲之心。”诃修不卑不亢,“佛說,放過他人為慈,放過自己為悲。”

他曾搖擺不定,糾結是非,棄過阿音,但現在覺得既然孰是孰非無人說得清,那便順心而為,放過阿音也放過自己,免得滋生孽障。

“佛門禪語,是你這般解讀的嗎?”诃方手捏了一個佛訣,帶着通天肅穆沉穩的氣勢,朝駱音沖去,“既然你無法端心,那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诃修腳步輕移,穩穩當當密不透風地擋在駱音面前。

伸出手輕巧地化解了訣。

“佛門不可殺生。”

“她不算我佛門人庇護的範疇。”

诃修瞧了駱音一眼,多月來陪伴之情和鬥執惡時并肩作戰,點點滴滴浮上心頭。

他沒法遺忘,最後定格在那日在塵山山洞裏,她說的“對不起”。

“阿音有愧。”诃修說,“鸠摩羅什曾說,有愧之人,則有善法;若無愧者,與諸禽獸,無相異也。既然如此,她便在我佛門庇護範疇之中。”

诃方臉色嚴肅:“我無意與你争辯。只是即便你想護,可能也護不住。她時日無多,你若執意與她癡纏,造化寺也沒法容你。”

诃修身體一僵。

“菩提樹曾告訴我……”

诃方視線掠過那簡陋的供奉臺上的雕像、香爐還有香燭臺,神情微微一頓。

“菩提樹通曉百事,但這件事,卻在他能力範圍之外,他只能告訴你一個傳聞中的法子。幾千年前确實有位妖被一個皇室子弟喜歡上了,那皇室子弟拼命争搶取得皇位,放上一國之君,卻轉眼之間耗盡國庫,修建最大的廟宇,號令民間千萬人去燒香跪拜,那妖最終還是死了。更何況,是你這樣的規模?”

诃修默然。

“我只想試一試。”

诃方靜靜看着他好一會兒,閉眸沉思。

“罷了,你随我回寺,我帶你到藏經閣,随你找法子。”

诃修猶豫了一下,應聲:“……好。”

诃方視線落在他身後臉龐蒼白的駱音身上,眼神複雜。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