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傻女12
“中了,中了!”
“咱們坪鄉村又多了三位秀才公!”
今天放榜,村裏特地安排了人騎着騾子在放榜處等着,待榜單一出,立刻回鄉禀報,徐寡婦正琢磨着兒子的婚事,就聽到遠遠傳來的高呼聲。
對于坪鄉村來說,能多出一個秀才也是一件惠澤鄉鄰的好事,尤其是對考中的那位秀才公的本家來說,是能夠得到切實利益的。
按照晉朝律例,秀才功名可免名下50畝地賦稅以及兩人的徭役,舉人功名可免名下200畝地賦稅以及5人徭役,如果能中進士,免除的賦稅及徭役也就更多了,只是坪鄉那麽多年也就出過一個舉人,從來也沒人中過進士。
反正對于坪鄉村的人來說,能夠多出一個秀才就已經是一件值得慶賀的大喜事了,至于進士,他們想都不敢想。
“誰、誰中秀才了?”
村口候着不少人,除了這次參與科考的學子的家人,還有一些等着謀好處的。
普通農家,戶口名下擁有的田地不會太多,通常只有一兩畝,最多也不會超過十畝地,這些田地對于子孫多的農家來說,是完全不夠養家糊口的,因此他們會選擇向擁有衆多良田的鄉紳或是莊頭租賃田地。
租賃的田地賦稅自然有田地原主人操心,可自己名下的那些田産,每年需要繳納的賦稅,就足夠讓這些節儉的農戶們心疼不已了。
晉朝的規矩,一頃地征二石粟米,粟米可用其他糧食或布匹金銀代替,一頃即一百畝地,現在田地的畝産量并不算高,加上當年的天氣影響,一般來說,一畝地如果種粟米,一年能有一石左右的收成,賦稅即為畝産的百分之二。
對于家境殷實的人家來說,這算不得什麽錢,可對普通老百姓來說,這些稅銀是能省則省。
今天過來湊熱鬧的這些人盯準的就是秀才名下免賦稅的五十畝地。
田地挂名在鄉下并不是什麽秘密,同姓宗族裏如果能出一個秀才,宗族中會有不少關系親近的人家會選擇将自家的田地挂到對方名下,然後給與對方少于賦稅的好處,這樣一來,兩邊都是獲利的。
挂名也不限于同宗之間,往日裏相處融洽的鄰裏朋友,也都是有機會的。
“林家春哥兒,刁家的冬哥兒,還有豆腐娘子家的三老爺,聽說城裏的王舉人和白舉人設宴招待今春考中的秀才公們,今天估計是回不來了。”
被支派去看榜的那個男人臉上難掩笑色,從騾子上下來後不等歇口氣,就趕緊把好消息報了出來。
“豆腐娘子好福氣啊!”
“刁大妹,當初要不是你,霍家那小子不是病死就是餓死,現在他出息了,可得好好報答你啊。”
“徐妹子,你是苦盡甘來了,有你男人在地下保佑,春哥兒将來一定能考中舉人的。”
類似的恭維聲此起彼伏,徐寡婦等人被看熱鬧的村人圍得團團轉,其中圍着豆腐娘子的人要比圍着徐寡婦以及刁大妹的人少許多。
因為豆腐娘子的男人已經不年輕了,對方并不是一個在念書上有天賦的人,只是肩部能提,手不能扛,一根筋全長在科舉這條道上,這些年哭了豆腐娘子,每天早起貪黑做豆腐,賣豆腐,原本水當當的俏姑娘熬了十多年,看上去比同齡人顯老十歲還不止。
現在兩人的孩子都已經快成家了,旁人冷眼看着,對方能夠考中秀才已經是老天開恩,如果沒有奇跡發生,對方是不可能再考中舉人的。
而林平春和霍凜冬就不一樣了,兩人都還年輕,今年開春剛滿十五歲,即便放到府城,這個年紀的秀才公也是極少有的,哪怕之後幾次科舉不中,再苦讀十幾二十年,未必沒有考中舉人甚至進士的希望。
徐寡婦聽着旁人的恭維,嘴巴都快合不攏了,越是聽多了這些誇贊,她心裏就越發覺得江家那個小傻子配不上她的兒子。
——
“今天應該出榜了吧,也不知道平春那孩子中了沒有。”
因為今天是院試放榜的日子,江保宗給學生們放了一天假,自己也難得睡了一個懶覺,等到日上三竿了才起床洗漱。
他算了算時間,這會兒村裏應該已經得到消息了。
“不曉得,等會兒我去打聽打聽。”
丁婆子幫江保宗端來放在竈頭保溫的肉粥,又小心将剩下的那些重新放到帶有餘火的竈頭溫着,等更愛賴床的阿妩起來食用。
不過不用等丁婆子出門,志得意滿的徐寡婦自己就找上來了,光是看對方的表情,不等對方開口,江保宗就知道自己的學生林平春應該是考中了。
“林嫂子。”
徐寡婦是江保宗同窗好友的妻子,即便對方死了,江保宗還是得喊對方一聲嫂子。
不過江保宗很好奇今天徐寡婦突然上門的原因,要知道因為對方寡婦的身份,平日輕易不會出門,更別提來他這個喪妻的鳏夫家中了。
難道只是為了告訴他林平春考中秀才的消息?
江保宗放下筷子,也沒胃口吃早飯了,他讓丁婆子将碗筷收拾掉,然後泡一壺茶水過來。
“今天我冒昧上門,是為了兩件事。”
上門之前,徐寡婦是理直氣壯的,可上門之後,對上江保宗溫和儒雅的那張面孔,徐寡婦頓時就有些心虛了。
“嫂子請講。”
江保宗心裏想着,兩件事,其中一件必然是關于學生林平春考中秀才的,那另一件事呢?是不是和兩家的婚約有關?
“第一件事是件喜事,平春考中了,總算沒辜負我和他爹的厚望,也沒辜負江秀才你這些年的教導栽培。”
徐寡婦的背漸漸挺直,現在她的兒子也是秀才老爺了,而她的兒子還年輕,将來的前途必然在江保宗之上,她完全沒必要覺得自己低他一等。
“平春火候已到,考中秀才是早晚的事。”
看到徐寡婦的作态,江保宗的心冷了冷,正好這個時候丁婆子把泡好的茶水端來了,江保宗端起茶盞,用氤氲的水汽遮擋住自己晦澀的表情。
“呵呵。”
徐寡婦幹笑兩聲,她以為江保宗會高興到手舞足蹈,畢竟平春是他看中的女婿,他那個傻子女兒有朝一日居然能配秀才老爺,他難道不該喜極而泣嗎。
江保宗這樣的态度讓徐寡婦有些不滿,總覺得自己心裏無比寶貝的兒子原來在江保宗的心裏,也不過如此。
明明這一次上門,她想要看到的是對方低三下四向她懇求卻求而不得的模樣。
“第二件事,讓我有些難以啓齒。”
江家的茶葉不錯,可徐寡婦這會兒舌苔發苦,沒有品茶的心情。
她支支吾吾地開口,似乎是在等江保宗接話,可惜這會兒江保宗一點也不配合。
可戲還是要演下去的。
“不久前我去文昌廟給我家平春添點香油錢,沒想到半路被一個道士攔下,我看那道士穿的破爛,動了恻隐之心,花二十文錢在他那兒給平春算了命,那道士說了,平春是文曲星轉世,只是區區院試,肯定是不在話下的,只是有得必有失,平春的科舉運雖然順暢,可妻宮星卻有些黯淡,如果早娶,恐怕會克着他未來的妻子,輕則使她纏綿病榻,重則……恐怕于性命也是有妨礙的。”
徐寡婦可不想咒自己的兒子,因此即便是在她信口胡謅的故事裏,她的兒子依舊是完美的,不過江妩就沒什麽好下場了,這樣的編排詛咒在徐寡婦看來,成真了才好呢。
江保宗強壓住心裏的怒氣,他明白徐寡婦今天的來意了,就是不知道這是她的意思,還是她和林平春商量後的決定。
不過這兩者其實也沒什麽區別,女兒嫁到別人家中,和她相處最多的不一定是她的丈夫,也有可能是她的婆母,林徐氏這樣不滿阿妩,甚至不滿到不惜用這樣惡毒的語言詛咒阿妩,可以想象将來女兒真的嫁到林家,會受到怎樣的對待。
因為徐寡婦的這番話,江保宗對林平春也增添了幾分不滿。
“我家平春晚幾年成親倒是不妨事,可我就是擔心耽擱了阿妩,畢竟再熬幾年,阿妩就是老姑娘了,到時候村裏得傳多少閑話啊。”
徐寡婦一直觀察着江保宗的表情,失去她家平春這樣的女婿,恐怕江保宗會痛不欲生吧。
“阿妩?平春晚婚和我家阿妩有什麽關系?”
江保宗可不願意被人看笑話,也不想自己的女兒憑空多一個棄婦的名號,他裝出一副驚詫的表情,疑惑地看着徐寡婦問道。
“阿妩和我家平春是有婚約的啊。”
徐寡婦不想承認這樁婚約,可看到江保宗對曾經的婚約閉口不談,就讓她心裏不是滋味了,她的兒子那樣優秀,對方不是應該死纏着不放嗎?
“婚約?呵呵,可有交換的信物?可有蓋過官印的婚約契書?可有三媒六聘?可有交換過雙方的庚帖?只是當年兩個孩子還在腹中時大人的玩笑話罷了,怎麽能當真呢?”
江保宗的笑聲有些冷,現在他倒是有些感激林家的拖延了。
“這些年我幫襯你們母子,是看在過世的林兄的份上,且平春這孩子有點念書天賦,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和阿妩又有什麽關系呢?”
江保宗放下茶盞:“我倒是不知道我的行為讓嫂子誤會了,也好,現在平春也已經考中秀才,能夠頂門立戶了,以後林家,就靠平春自個兒撐起來了。”
江保宗也不怕前些年資助的銀兩打秋風,林平春比他娘精明多了,為了他的仕途,為了他的名聲,對方都會想辦法将這些年他贈與他們的銀錢慢慢還回來。
不過那點錢江保宗也不放在心上,只是花點銀子就讓他看透一個人的真心,江保宗覺得十分值得。
“平春的喜事我也聽到了,改天林嫂子要是替平春辦酒席,我這個夫子一定會到場慶賀的,丁嬸,送林嫂子出去吧,我們寡婦鳏夫的,也不好獨處太久。”
江保宗甩袖送客,聽了他的這番話,徐寡婦氣的将臉憋成青紫色,明明把她最不想要的婚約給解決了,可心裏卻一點都沒有高興的情緒。
“嘭——”
丁婆子将徐寡婦推搡出門,然後重重将門關上,似乎是覺得不解氣,她端來院子裏沉澱着的那桶剛剛洗過魚的水,直接開門潑向外頭。
這會兒徐寡婦還呆站着,裙邊濺到了不少髒水。
“什麽晦氣東西,等會兒可得去摘點柚子葉來,好好掃掃院子。”
丁婆子指桑罵槐嘀咕兩句,又将門關上。
徐寡婦氣的發抖,她可是秀才公的親娘,江家一個低賤的仆婦也敢這樣欺侮她,這門親事不能要了,江家現在嘴硬是嗎?等她兒子将來考中舉人,考中進士,只有江家後悔的時候。
徐寡婦大口大口喘氣,鐵青着臉,匆匆離開。
——
“爹爹的小阿妩,是爹爹識人不清,險些害了你啊。”
趕走了徐寡婦,江保宗不由走進女兒的房間,看着酣睡的女兒,臉上滿是愧疚。
剛剛他的那番話看似撇清了江林兩家的關系,實際上在村裏人的眼中,江林兩家的婚約早就是有實無名了,現在林徐氏不願意履行婚約,之後想要再給女兒找一個合心意的,恐怕就無比艱難了。
江保宗可以想象到之後村裏人會怎麽嘲笑他的女兒。
除非,他能給女兒找一個比肩林平春,甚至比林平春更好的夫婿。
“兔兔啊。”
熟睡的小姑娘呓語了一聲,打斷了江保宗的思緒。
“嗤——”
江保宗沒忍住,輕輕捏了捏女兒因為酣睡帶着幾分潮紅的臉頰,明明已經是當娘的年紀了,卻還跟孩子似的,這讓他怎麽放心将她托付給別人呢。
只是兔兔……江保宗的心裏浮現出了一道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