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君子端方(八)
李宸和太平從父母住的宅子出來之後,太平便回了自己的房間打算歇下。李宸今天雖然折騰了一天,可是還不覺得累,心裏還帶着幾分興奮。
父親和母親一起來到不羨園,這讓她十分高興。
她一邊走在院子中的廊道上一邊琢磨着不羨園中有什麽好玩的東西,明天可以纏着父親陪她一起去。父親最近頭痛犯得頻繁,難得放下政事出宮,李宸想總得找些法子讓父親開懷。
正琢磨着,恰好碰上從房中出來的裴氏。
裴氏見到李宸,也愣了下,“公主,還沒歇下麽?”
李宸臉上露出一個笑容,搖頭,“我才從父親和母親那邊回來呢。”
裴氏見她一雙帶着笑意的大眼睛燦若星辰,便知此刻李宸的心情很好。想想也是,六七歲的小女孩心中本就不會裝多少事情,更何況眼前的這位小姑娘還是天之驕女,向來都是被人捧在手心裏的份兒。
李宸又問:“裴姐姐怎麽也還沒睡?”
裴氏:“我白天的時候經過院子裏,看到院子中種有一些墨菊,便想過去瞧瞧。”
李宸眨了眨眼,很想問她黑燈瞎火的,你還能瞧出個什麽東西來?可是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要這麽直白,大概裴氏是晚上沒有睡意出來走走散心而已。
于是便順着話題問了一句,“裴姐姐喜歡菊花?”
“我父親喜歡菊花,尤其喜歡墨菊。我在府中,閑暇之時,倒也喜歡擺弄花草。”
“姐姐喜歡怎樣的花草?牡丹?”
裴氏微笑着,“我什麽花兒都喜歡,對牡丹也有些研究,公主可是喜歡牡丹?”
李宸:“我母親喜歡牡丹,我一直琢磨着找一株特別的牡丹給她,最好是能開好幾種顏色的牡丹。”就像茶花裏的十八學士一樣,同一朵花上有不同顏色,不過牡丹的話估計是要特別培植的。
裴氏一怔,随即笑道:“我今年曾在府中種植過一株三色牡丹,明年春天牡丹花期時若能按時開花,我便下帖請姐妹們一起賞花,到時公主可一定要賞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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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宸聽到裴氏的話,有些意外地瞅了她一眼。她意外的不是裴氏喜歡弄花弄草,而是裴氏的心思玲珑。
不得不說,她母親還是很有眼光的。雖然裴氏不是出身大家族,可言行舉止落落大方,既會察言觀色又進退有度,在面對她母親的時候,裴氏姿态謙虛而恭敬,也是不卑不亢的。
李宸想太子阿兄如今已經是個心裏只有仁愛和仁政的人了,要是未來的太子妃不懂得做人,那就糟糕了。幸好,如今的裴氏已經沒什麽好挑剔的,長得好看畫也畫得漂亮,性格溫雅大方又懂得進退,她進入東宮之後,大概母親心裏也會舒坦許多。畢竟,如今的太子阿兄和母親在政事上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不同意見,要是在太子阿兄往母親心裏添堵的時候,有人适時得來打個圓場,或者是說來替太子到清寧宮去盡孝,母親心中大概會好受一些。
當然,對母親來說,太子阿兄別老是因為想着什麽仁愛仁政而和她作對才是真受用。但這樣的事情,是絕不可能會發生的。兩股勢力的争鬥,從來都只有你死我活或是兩敗俱傷,任何一方都不會屈服于另一方。而且對于太子阿兄而言,他又有什麽過錯?
他不過是将大唐社稷放在了顧及母親感受之前而已。
先國而後家,身為儲君,這本就該是他的分內之事。
李治和武則天到了不羨園,也在司農寺丞陸觀的陪同下,走了一趟後山和部分茶園,而李宸等人居住的大院包括李宸的住處,都是出自李治的手筆,他自然是十分熟悉,見到李宸在不羨園中如魚得水,玩得不亦樂乎的模樣,李治心中也是覺得既高興又滿足。
帝王夫妻晚上歇下之後,并未馬上睡覺,而是在閑話家常。
李治雙手枕在腦後,與武則天說道:“永昌不知道什麽時候惦記上了我去年得到的古琴,一逮着機會,便想将那古琴讨了過去。”
武則天聞言,有些忍俊不禁,“主上時常與妾咕哝,說永昌定是來向您讨債的,既然她喜歡,主上便當是還債将古琴給她便是。”
李治嘆息,“若她精通音律,那古琴給她我又怎會心疼?可她如今不懂音律,我将琴給她,不過也是被她丢進庫房裏,暴殄天物。”
武則天:“……”所以他是想給,可因為小女兒不會彈琴,他又惋惜不能物盡其用,所以糾結。
李治側頭,看向他的皇後,問道:“媚娘,過些日子給永昌找個琴師吧?”
昏黃的燭光下,帝王的五官顯得十分柔和,那雙眼睛漆黑的眼睛乍一看,竟像是天上的星辰般有光彩。武則天心中難得生出了幾分缱绻之意,她微微笑着,伸出手貼在帝王的臉頰,輕聲說道:“可說到音律修為,誰又能與主上相比?”
武則天說這話,并非是為了讨李治歡心。她與李治的感情當中,從一開始或許便是帶了算計在其中的,當年太宗病在床榻,年輕孝順的太子李治前去侍奉湯藥,那時李治是她唯一的出路。年輕的太子,風姿俊朗,既懂文學又善音律,他的書法不比父親太宗出色,可也大氣磅薄,又寫得一手好詩,他還精通音律,為後宮舞蹈配樂,風靡一時。他的性情與父親太宗截然不同,有時候難免優柔寡斷,可也并不是軟弱之人。
她自認可以拿捏準李治的性格,可卻無法控制他。這個男人,對她好似千依百順,在政事上也願意聽她的意見,可心底就跟明鏡似的,該限制她的地方限制得滴水不漏。她做任何事情的背後,不論是對的還是錯的,必然得有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縱容。
這個男人,曾經最喜歡她的舞姿。他一身錦衣華袍坐在古琴前,好看修長的指撥弄琴弦,動聽悅耳的琴聲就能從他的指尖流瀉而出,她要讨他歡心得他的喜歡還要當他的皇後,自然要投其所好。
可李治确實是個容易讓人動心的男人,九五之尊,還才華橫溢。
到最後,到底幾分算計幾分真情,自己也分不清。
身在後宮,從來都只有是認定了自己該走的路,毫不手軟地犧牲該要犧牲的人和事,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都別說什麽身不由己,這世界,從來就沒有什麽身不由己,只有自己選擇了犧牲什麽而已。
李治不知道武則天內裏心思千轉百回,他擡手将武則天的手握在了掌中,喟嘆着說道:“如今早不比從前啦。”
武則天柔聲說道:“怎麽不比從前?主上向來,便是最好的。”
李治聞言,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過去将武則天攬在了懷裏。多年夫妻,年輕時那種炙熱的情感早已慢慢褪去,化作了涓涓細流,在心間緩緩流過。
李治的下巴抵在武則天的額頭,語氣十分感慨,“媚娘啊,這兩年,我總是感覺有些力不從心了。”
這兩年來,發生了許多事情,天災人禍,什麽時候都沒讓他省心,頭痛犯得越來越頻繁,時間也越來越長。
武則天安靜地讓他抱着,眼睛微微合着,并沒有說話。
李治胳膊收緊,又說道:“真是希望太子早日成人,也好早些替我分憂。”
原本眼睛微阖的武則天一雙明眸睜開了,頂着她眼前的白色衣襟,她面無表情,聲音卻透着幾分溫柔,“太子明年便會大婚,待他正式納妃,便是成人了,到時候主上也能稍稍松一口氣了。”
李治笑着說道:“我也是這麽想的,我最近琢磨着要将劉仁軌升做太子左庶子,同中書門下三品。”
武則天一怔,劉仁軌在朝中德高望重,李治将他任命為東宮的官員,同時兼任宰相,這就意味着……朝廷中的宰相團中,太子的勢力也會逐漸加重。武則天想到自己的這個兒子這兩年與她政見不合的地方越來越多,而他本人也并沒有要為了母親而讓步的覺悟,心裏就難免郁卒。
從前的時候,她想着好好将太子培養成人,好讓他成為一代明君,而她會是皇太後。可如今,她卻因為太子的優秀而煩惱。若是再不遏制太子的勢力,她日後想要手握權力,便得要跟太子有一場惡鬥。可太子又是正統的嫡長子,德行向來受人贊譽,她要動他,可不是什麽輕而易舉的事情。
而且,對太子多年的養育,若是當真有一朝母子反目……武則天心中既是矛盾又是煩躁,但眼下這些事情還輪不到她來操心,太子東宮的官員裏,一般都由李治挑選任命,身為皇後,她可以和李治一起臨朝聽政,身為母親,她對太子東宮官員的任命或許有話語權,但從來就沒有決定權。
更何況此時李治雖然身體并不如從前,但主持朝政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
“媚娘,你覺得此事如何?”李治問道。
武則天沒有擡頭,眼睛依舊盯着眼前的白色衣襟,白皙的手撫上李治的胸口,就放置在他心髒的位置,她能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可心中卻有種愛很交織的感覺。她想要得到很多東西,他心裏是明白還是糊塗?還是他一直都明白,卻裝作糊塗。
她願意當一名妻子,也願意當一名母親,可她更想要權力。從他那時候與上官儀商議着廢後的事情之後,她就醒悟了,不論皇後的身份多麽尊貴,依然是帝皇一句話就能廢掉的。她想要沒有任何人能動搖她的地位,那就只有掌握至高無上的權力。
武則天的手按了按帝王的胸口,笑着說道:“挺好的。”
劉仁軌的事情他定是早就想好了,怎會有她說不好的餘地?
幸好,從太宗的才人到如今眼前這個男人的皇後,她最擅長的事情,從來就是等待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