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幽園鬼事
酒太香,夜太涼……
原來這竟不是夢,昨夜那一場醉早已清醒,那一場雪夜也已然停罷。雪後的暖日映照地滿地潔白如瓊玉。少年醒來之時,見老者童子具無所蹤,若不是身上的棉被,若不是燃盡的爐炭餘煙,若不是未曾消散的酒香,少年真的認為那只是一場酒客的醉夢。
唉……原來,這真的不是夢,少年輕輕撫摸着手中的玉笛若有所思,那老者是何人,他如何知曉笛刃的機關,又如何做出那般思量的神态?
少年邊思邊想,騎着一匹早市上半吊銅錢換來的瘦馬,信馬由缰,夢游般游蕩在在這雪後的洛陽郊西。
他雙眸微合,一路走,一路夢,似從不在意要去的是何方,晝聽于明日,夜随于星月,只有美景和美酒才能讓他停下。
原來,這般的流浪,只是因為一句舊話,“今日猶癡心,明日何談歡?”心負枷鎖多年,他覺得實在是太累了,累得不想去想太多,累得只想寄情于山水,游蕩在江湖閑散的夢中。
夢複夢,何曾醒來?
唯有這把笛子,才能在他幾乎迷醉地不知自己的時候,讓他記起自己是誰,來自哪裏。
他不是他,原來她是她,是方行衣,一個逃離了過去的人,一個尋常的江湖醉客,憶不起往昔,夢不到将來。
直到一朵帶着清香的新雪,被微風帶落枝頭,落在她的面上,一瞬的涼意驚散了她的冥思,這才悠悠擡頭,卻見到一片白雪紅梅掩映交輝的紅霞,透過路邊的院牆撲面而來,如火一般的色彩映得整條道路都是教人驚嘆的明豔。那甜香絲絲縷縷,纏綿不絕,在這冬日雪後的清晨,氤氲出一片比夢境還要教人迷醉的香雪海。
方行衣一時愣怔住了,癡癡地望着探出院牆的紅梅,那豔麗地刺眼的紅,忽的使她心內湧起一絲想要逃避的沖動,她再也不敢見到這般的紅色,——猶如鮮血和嫁衣。只是瘦馬不懂她的心意,又前行幾步,便是這紅梅莊園的大門了,門上題着“幽園”二字,再無其他。
拉住瘦馬,看着那微微開着的大門,門內是呼之欲出的大片大片的紅梅,方行衣想走,又不想走,她不知這是為何,只覺得那幽深的門內,有一種蠱惑神思的凄美。
陽光撒在白雪之上,在這冬日顯得格外的刺眼,門外是白雪,門內是紅梅,一扇破舊的大門,隔開了兩個世界。
“啊!”輕輕一聲驚呼傳來,打破了清晨的寧靜,方行衣一怔,側頭瞧見院牆的一側,一個伸出腦袋對她不住張望的少年,不過十三四歲,穿着藍夾襖,帶着遮風帽,想是附近農莊的農家少年,卻不知為什麽一直盯着自己,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裏面還有些猶豫和害怕。
害怕?
他看見方行衣也在看着他,這才猶猶豫豫地從角落走出來,還不時的側眼瞧瞧那扇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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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他試探地招呼一聲。
方行衣不由微笑起來,低頭看他,“什麽事?”
不知是她的笑容,還是在這冬日裏顯得過于明豔的陽光,少年那絲膽怯似乎微微散去,他憨笑一聲,把手往袖籠裏摸索摸索,片刻,掏出來一張字條,“有個人,教我将這個交給你。”
方行衣看着少年有些粗糙的手指上,捏着一張淺綠的字箋,疊成小小一方,印着暗花的紙頁上,還透出微微的墨痕。
不由愣了一下。
“公子?”少年見她神色渺渺,若有所思,又不為所動,不禁又喚了一聲。
她這才翻身下馬,從少年的手中接過那封字箋,緩緩展開,卻只打開一半,又停住了,問道:“是誰讓你給我的?”
少年有些臉紅地笑笑,手往後一指:“是那邊那位長兄,他還給我幾個錢,我本不要的,不過是送個信,只是他非要給我。”
方行衣順着少年的手看過去,卻是一棵覆滿白雪的梧桐,冬日桐葉盡消,只餘銀白的粗枝和滿枝的堆雪,樹下是幾個空空的腳印,一直向遠處延伸而去,而少年口中的長兄,早已不知所蹤。
“咦,方才還在呢?怎麽一會兒就不見了。”少年疑惑地撓撓後腦勺,又四處張望張望,哪裏還有什麽人影。
不過咫尺,還托信使,想必是不願教人看見真面目,只是在這一般的境地,誰又一直跟着自己至此?方行衣苦笑地嘆氣,原來終究清淨的夢鄉,也有闖入的異客。
她打開那方小小的紙箋,是一頁江南的青紙,刻畫着的一縷柳葉、三兩枝桃花,和這般蕭索的冬日格格不入,上面是一行帶着徽州陳墨馨香的小字,“風雪獨行為遠客,可曾尋得春意否?”筆墨猶新,字跡帶着難以忘卻的熟悉,那握筆之人,想必在下筆之時,也挂着一絲探尋的笑意。
而讀信之人呢?未免被觸動了心事,心如細絲弦,不敢亂撥彈……
不過一行小字,卻教人幾分心惆悵,幾分意寥寥。
方行衣長長嘆一氣,一陣風起,一陣寒意,松開手,輕薄的紙頁融入冬日的寒風中,團團卷卷,上下翩蝶,一時,便看不見了蹤跡,似乎這唯一的春意,也暖不綠凜冬。
“公子,這……”少年有些驚訝,又有些不解。
收信人卻只搖搖頭,“我已看了,多謝你。”
少年只好不言語,卻又道:“公子,你來這裏有事?”說着,還指指那扇透出香氣的院門。
方行衣又轉頭,定定地看向那片梅海,陽光映照得滿園的紅梅紅得更加濃烈,簡直如一片烈火不肯停息,幽園幽園,尋幽訪意如何此園?
便搖搖頭。
少年似松了一口氣,道:“這裏不好,還是快些走吧。”
“不好?哪裏不好?”方行衣淺笑問道。
少年搖搖頭:“我也不太知道,只說這裏怪的很,連個人都沒有,莊上人都不來此,公子你也快走吧。”
“是麽?原來這裏沒人啊。”
那麽如何有這一片香徹入骨的紅梅。
“也不是沒人,只有時有動靜,也只在晚上,人都說這裏鬧鬼呢。我不太信,有回翻牆來玩,竟瞧見了一個穿着白衣飄來飄去的人……不,不太像,就是個影子,好不瘆人。”少年的臉上一片真誠,似乎怕她不肯相信,又道:“聽說這以前是城中一戶大戶人家的別院,不知為什麽,那戶人家都死光了。”
怪力亂神,人多惶恐,只是天下荏多的鬼,何曾比人更可怕些?
方行衣笑笑,并不言語,卻又看向一枝探出牆頭的梅枝,風一過,花枝搖曳,紅似血痕,如怨如訴。鬧鬼,鬼也愛種花麽?
世間無數事,幾曾複流連?
行客又上路,人的事情都未曾分辨清楚,哪裏還能管上鬼的閑事。天下之大,紛紛擾擾,便是鬼,也難得尋一處清淨之地,自己又何必做這驚擾了鬼夢的煞風景之人?
方行衣苦笑幾聲,自己不去尋事,事卻會自己尋來,那張字條雖然被自己扔在了風中不見了蹤影,只是那人卻不會這般聽于東風從此各自天涯。那人只怕已經近在咫尺,只是,她沒有什麽心情去見他,何況……她早已習慣了逃避,遠遠的走開,不聽不想不見。
行路人游蕩在山間水間,心事重重地賞着滿目的昨夜新雪,不知是向着東西,還是去往南北,只逢路便走,遇水則涉……
過午,只明媚了一早的陽光又掩進了雲層,天地又開始迷惘起來,風,帶着寒意,不解人意地直直鑽進領口袖口。
方行衣裹一裹身上的舊棉袍,擡頭望天,天陰陰,不免教人生出了壓抑之感。
風雪獨行為遠客,可曾尋得春意否?
那兩句話,似問候,又似嘲諷,就像那人,永遠挂着溫柔的微笑,卻帶着冷冷的深意。
方行衣一想起,便似心中突地壓上了一塊千百斤的巨石,連呼吸都不免有些堵塞。那種不快說不清道不明,放佛三伏天喝下了一口燒刀子,悶悶在心中無處發散,整個人都不免燥熱起來,連那刺骨的寒意,好像也霎時的消散了。
“駕——”猛一揮鞭,瘦馬登時一顫,往前颠簸幾下,又緩緩頓了下來。
方行衣沮喪的嘆氣:“我為難你做什麽?唉……”
遂翻身下馬,摸摸瘦馬的耳朵,許是冷氣鑽進了它的鼻腔,馬撲撲打了幾個響鼻。
遠處,大道上緩緩行來一輛馬車,油青布的罩面,烏木的軸子,四匹駿馬穩穩地拉着,車前是一個形容俊俏的青年,揮一揮鞭子,打得噼啪響,那些馬便又快又穩地向她這處而來。須臾,馬到了跟前,便齊齊地收蹄停住,極其訓練有素。
道路長且寬,貫通南北,連接西東,任是多大的馬車,都能馳騁其中,這輛馬車為何偏偏在她的跟前等下,為何又站住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