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街坊

第五章·街坊

三姐提着裙擺跨過門檻,一擡頭,就只見雷寅雙以毛筆的筆杆敲着腦袋,正看着櫃臺上攤着的賬本發着愁。

她立時一旋裙擺,轉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雙已經看到了她,忙不疊地丢開手裏的筆,直接就從櫃臺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攔在她的面前,沖她皺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來都來了,怎麽一句話不說又要走?”

“說什麽?這還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櫃臺上攤着的賬冊道:“早知道你是為了這個叫我,我來都不來!”她繞開雷寅雙又要往外走。

雷寅雙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這些數字就眼暈。”她雙手合十,沖三姐擺出個苦瓜臉。

三姐瞪了她一會兒,無奈一搖頭,道:“那時候就叫你好好學,偏你跟凳子上有釘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現在抓瞎了吧!”雖然抱怨着,可她到底還是被雷寅雙拖到了櫃臺後面,一邊又道:“現在有我幫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麽辦!”

“有健哥啊!”雷寅雙理直氣壯道:“到時候自然有他看這些撈什子賬本,才不用勞動我呢。”

三姐又橫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幹什麽?!”

“嘿!他娶我難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賬本的?!”雷寅雙答得更理直氣壯了。頓了頓,她又将腦袋湊到三姐耳朵旁,小聲道:“說起來我也覺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說他是會娶我,還是會娶你?”

三姐臉色一變,啪地将那才拉過來的算盤往櫃臺上一磕,唬得雷寅雙一眨眼,立時咬住唇不吱聲兒了。

“你別忘了,我可是從小就訂了親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雙想說,那個短命鬼有什麽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沒把話說出口。

“這話以後再不許說了。”三姐一邊對着賬冊打着算盤一邊道:“你是說着無心,旁人聽者有意,還當我跟健哥之間真有什麽呢。一傳二二傳三,三人成虎就是這麽來的。”她停住手,橫了雷寅雙一眼,道:“以後改一改你那說話不經腦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雙乖乖應了一聲兒,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盤。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櫃臺。雷寅雙擡頭一看,卻原來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櫃臺上的蓋板鑽出去,道:“你這是才上差呢,還是下了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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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牙道:“哪有那好命,這時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還有豆漿沒?早起時奶奶說想喝豆漿來着。”

“有有有,”雷寅雙應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頭我給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個兒去後廚拿吧。正好,我聽說你收留了個小乞丐,我看看。”說着,便熟不拘禮地掀着簾子進了後廚。

雷寅雙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頭對三姐道:“我做人有那麽不靠譜嗎?連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頭也不擡地應着。

雷寅雙一撇嘴,便掀着簾子跟在板牙後面進了後廚。

這會兒胖叔已經去集市上買菜了,後廚裏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竈臺。這是她收留小兔後的第三天。要說小兔似乎确實不怎麽會做事,一開始時,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時不時就要沖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麽沖他嚷嚷了,因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別強,不過一天而已,做起事來,至少那模樣已經像那麽回事了。今兒是第三天,早飯後,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廚房,自個兒去了集市上買菜。

雷寅雙進來時,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對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裝出一副盛氣淩人的模樣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顯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給震懾住了,這會兒正帶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謹慎地觀察着板牙的一舉一動。

“就是他?”板牙回頭問着雷寅雙。

“啊,是。”雷寅雙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還有他們這些曾在街頭讨生活的乞丐們。她走過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撫着他道:“你別怕,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聲哥。不過他沒我大。我們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又湊到小兔耳旁小聲道:“你放心,他打不過我。”

她這番話,把板牙想要震懾小兔的企圖破壞了個一幹二淨。板牙無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對,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實上,一個黑衣衙役忽然闖進廚房來,也真把江葦青給吓得不輕,只當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這時他才稍稍松了口氣,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輕輕動了動。

虎爺雷寅雙只是看起來大咧咧的,她想細心時,還是挺能細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輕微動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葦青,道:“他是來打豆漿的,還不快去!”又囑咐了一句,“拿櫃子裏那個白色的陶罐裝。”然後橫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間,對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裏,不用特意送回來,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順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應了一聲,便被雷寅雙半強勢地推出了廚房。他不滿地看着她道:“我是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個人,總得有人震懾一下他,不然萬一他起了壞心怎麽辦?”

“知道知道,”雷寅雙敷衍笑道,“你們都是好心。不過我信我看人的眼光,從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來,他不是個壞人。”

板牙沒吱聲兒,只斜眼看看雷寅雙。雷寅雙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沒看準。”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櫃臺後面打着算盤的三姐小聲道:“那時候你還鬧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會兒,直到小兔隔着簾子遞出個白色罐子,板牙才從沉默中回神,對雷寅雙道:“都忘告訴你了,京城那邊有消息說,在荒山上發現了那個世子的屍體,已經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嘆了口氣,道:“這案子總算結了。”

雷寅雙則咬牙切齒地罵了句,“活該!”

二人各自走開後,廚房那垂着的半截門簾後,小兔江葦青默默握緊了手裏的抹布。因為他知道,一旦官府認定了他的死亡,那離他真的死去也就不遠了。

這會兒,客棧店堂裏坐着的幾個客人,正高聲談論着五月裏皇帝要下舊都南巡的事。當初他之所以選擇往舊都方向逃,就是因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舊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經升任為禦前禁軍統領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機會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來舊都尋找機會。可以如今這情況來看,只怕他機會渺茫。

且,他有種感覺,怕是那些殺手已經找到了他的蹤跡。不定什麽時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處等着他了。而他,卻是有生以來頭一次,在感覺到危機時,竟一點兒也升不起逃跑的念頭……

他挑起門簾,看着櫃臺後面頭湊頭站在一處的那兩個年輕婦人,心裏不禁一陣羨慕。逃亡前,他可以說是錦衣玉食長到十九歲,幾乎人人對他都是謙恭有禮,再沒人敢反駁他一個“不”字,可他卻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朋友,也從來沒有人像對虎爺那樣,便是嘻笑怒罵,骨子裏則是掩飾不住的關懷……

忽然,虎爺擡頭向這邊看了過來。

江葦青手一抖,立時放下簾子,回身過去繼續擦着那已經被他擦得纖塵不染的竈臺。

不一會兒,虎爺雷寅雙便探頭進來了,對他笑道:“看來我給你起名兒起錯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麽戰戰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幹活,我不會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龍川客棧當你的家,把我當你姐。等時間處長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衛心最重的三姐,也都會把你當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時在她腦勺後面叫道,“我怎麽防衛心重了?!”

虎爺沖江葦青吐舌做了個鬼臉,便把腦袋縮了回去。

雷寅雙正要過去安撫炸了毛的三姐時,一個客人忽然攔住她,對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趕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陣搖頭,道:“聽說今年趕考的學子特別多,老先生們都預測說,咱們府衙送去京城趕考的學子裏,百個裏頭能中一個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這真可謂是‘千軍萬馬搶過獨木橋’呢。”

另一個道:“瞧你說的什麽話!咱們健哥兒是什麽人?從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說,健哥必定能夠高中!”說着,沖虎爺一抱拳,笑道:“我在這裏先預賀虎爺了。”

“多謝多謝。”雷寅雙沖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說,也是我們這些人沒趕上個好時候。咱大興剛建國那會兒,那百裏外的舊都還是京城時,咱這江河鎮怎麽着也算得是京郊畿縣。自來京畿學子高中的機率就要遠比其他地方的學子多上幾成,若我們生在那個時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氣下場一試運氣的!”

“得了吧,”虎爺雷寅雙兜手就給了那小青年一個腦崩,笑道:“你忘了?那時候天下正亂着呢,除了咱大興國,東邊還有個什麽應天國,中原還有個大龍國。那會兒連鞑子的狄國都還沒有完全滅國呢!那麽亂,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麽科舉給你參加。便是鞑子的科舉,會許你個漢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個時候,我看這會兒還不知道在什麽地方逃難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幾個國號時,正在櫃臺後撥弄算盤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擡眸飛快看了雷寅雙一眼,沖她喝道:“看來你閑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過來學着怎麽算清你這糊塗賬!”

雷寅雙一窒,立時擺出一張讨好的笑臉,沖三姐迎了過去,扒着那櫃臺道:“就是這賬記得糊塗,我才算不過來的。”

“那你不會記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雙立時喊冤道:“哪裏是我記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記的……哎呦!”

她話音未落,就叫正好買菜回來的胖叔在她腦勺後面敲了一記,怒道:“明明記賬是你的事兒,你求我幫你,我才免為其難幫你記上兩筆的,這會兒你倒嫌我記得不好了?!趕明兒你還是自個兒記吧!”

雷寅雙再沒想到叫胖叔抓了個現行,便回頭沖胖叔皺着鼻子又是一陣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麽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個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艱難地邁過客棧那高高的門檻,便忙丢開胖叔迎了過去,一邊叫道:“奶奶怎麽來了?有什麽事也該叫我過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遞給她,搖頭道:“整天坐在家裏也無聊,趁着把罐子還你的當兒,我也上街來逛逛。”說着,擡頭看看站在櫃臺邊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雙的胳膊,“我有話問你。”

“哎。”雷寅雙應着,攙扶着已年過七旬的板牙奶奶穿過櫃臺,來到後面的賬房,一邊回頭招呼了一聲:“大牛,倒杯茶來。”一邊問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問你呢。”板牙奶奶拉着雷寅雙在桌邊坐了,問着她道:“健哥兒走了多久了?”

“得一個月了吧。”雷寅雙道。

“那怎麽到現在還沒回來?”板牙奶奶問。

雷寅雙笑道:“科舉過後還要等放榜,若中了還有殿試,我算着,不到四月底怕是回不來呢。”

板牙奶奶沉默了一下,嘆了口氣,拍着雷寅雙的膝蓋道:“也就你爹和你花姨心大,健哥兒趕考,他倆不說留下來照應你,倒帶着小石頭送你娘回鄉了。”

雷寅雙笑道:“這原是我娘的遺願。這都十來年了,總因路遠沒能叫我娘落葉歸根。如今正好趕上有順路的船,多難得的事兒。不然那麽遠,又只有我爹和花姨兩個,加上小石頭,我還不放心他們呢。再說了,我都這麽大的人了,鎮上又有你們大家夥兒照應着我,他們能有什麽不放心的。”

板牙奶奶又拍了拍她的膝蓋。

雷寅雙便問道:“奶奶找我什麽事兒?”

“對了,”板牙奶奶道,“這一打岔,險些忘了。這人一老吧,就老愛琢磨一些有的沒的。我想着健哥兒這一去趕考,不會不回來了吧?那戲文裏的蔡伯喈、陳世美,可都是高中之後變心的。不是我說你,你這孩子從小就大咧咧的,這事兒你自個兒可得上着點心。等到四月底若是看不到他回來,你可千萬記得上京城去找他,可別像戲文裏的趙五娘和秦香蓮那樣,傻傻地在家等了那麽多年才想起來上京城去找人。等到那時候,什麽生米都做成熟飯了!奶奶年紀大了,記性也不如從前了,因今兒突然想到,怕到時候忘了,所以才來跟你說一聲兒的。你可千萬自個兒記在心裏,到時候就依着奶奶的主意去做,知道嗎?”又道,“那小兔崽子要真敢變心,看咱鴨腳巷的老少爺們哪個肯饒他!”

“奶奶……”

雷寅雙看着板牙奶奶一陣哭笑不得。當年她之所以會跑到河邊去撿回來一個什麽撈什子世子,就是因為板牙奶奶聽說她爹和花姨的事後,跟她說什麽“小白菜”的故事,才叫她異想天開地想要給她爹撿一個現成兒子回來。沒想到,都過去這麽多年了,板牙奶奶這聽風就是雨的禀性竟一點都沒變。

“奶奶,放心吧,健哥不是那樣的人。”她安慰着老人家道,“他要是真變心了,那我就依着奶奶的主意,打上京城去。先把他打個半死,然後再休了他,踹了他,回頭我就重新招個小女婿,照樣快快活活的過日子。奶奶放心吧,我再不會讓自己吃虧的!”

她的胡說八道,逗得板牙奶奶也是一陣哭笑不得,捶着她的膝蓋笑罵道:“這孩子,胡說什麽呢!”

二人正笑着,賬房門口垂着的門簾一動,一個身影托着個茶盤,一瘸一拐地進了賬房裏。

雷寅雙趕緊站起來,伸手接過小兔手裏的茶盤,問着他:“怎麽是你?大牛呢?”

小兔道:“樓上客人叫茶水。”

那低沉的聲線,震得雷寅雙到底沒忍住,伸手搔了搔耳垂。

板牙奶奶則眯着個眼,把小兔一陣上下打量,回頭問着雷寅雙,:“雙雙啊,這是誰家的孩子?我怎麽不記得了?”

雷寅雙趕緊笑道:“這是新來的,奶奶不認得。奶奶叫他小兔就好。”

板牙奶奶眯着眼把江葦青又仔細看了一眼,道:“新來的?我怎麽覺得好像見過他?”

江葦青默默眨了一下眼。

雷寅雙笑道:“奶奶肯定是記差了。”又從椅子上扶起板牙奶奶,道:“奶奶,要是沒什麽事,我送您回去吧,您一定又是瞞着小靜姐姐一個人跑到街上來的。小靜姐姐要是找不着您,該着急了。”

老太太一邊任由雷寅雙将她扶起來,一邊喃喃抱怨道:“你們這些孩子,怎麽一個個都沒大沒小的,盡愛管着我……”

她一邊唠叨着,一邊到底跟着雷寅雙從賬房裏出來了。

雷寅雙才從賬房裏出來,迎面就看到三姐沖她挑了一下眉梢。于是她便知道,三姐應該也聽到了板牙奶奶的那番“告誡”,便沖着三姐咧嘴呲牙地做了個怪模樣。

二人正互打着眼色,忽然,客棧外面響起一個婦人尖利的聲音:“三娘,三娘!死哪去啦?!店裏生意也不做,整天就只知道四處招搖,想給家裏招個野漢子咋的?!你老娘我還沒死呢!”

雷寅雙一聽這聲氣,那眉毛就豎了起來。板牙奶奶也生氣地板了臉,沖雷寅雙喝道:“叫那個老虔婆給我閉嘴!”

“哎!”雷寅雙應了一聲,撸着衣袖便要沖出客棧,卻被三姐一把拉住了。

三姐沖她搖搖頭,道:“不用你。”說着,便從櫃臺後繞了出去。

客棧大堂裏,幾個住店的客人不知究竟,不由好奇地往店外探着頭。

只見街上站着個精瘦的老太太,正叉着腰,遠遠沖着客棧裏罵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話。見三姐出來,那婆子立時兇悍地撲上來,伸手要去擰三姐的耳朵。三姐才剛一躲開,她便尖聲叫了起來:“反了你了!我是你婆婆,還教訓不得你了?!”說着,伸手便在三姐身上一陣亂擰。

三姐一邊躲着她的手,一邊冷聲道:“這個月的家用你不想要了?!”

婆子一愣,立時縮了手。她的手雖然不再往三姐身上招呼了,嘴裏卻仍不幹不淨地罵着些什麽“勾野漢子”之類不堪入耳的話。三姐只當沒聽到的,一轉身,進了客棧旁邊的那座小藥鋪。婆子卻依舊不依不饒地跟在她的身後謾罵着,直聽得客棧裏的那些男客們都難為情地避開了眼。

婆子見三姐只當她不存在一般,不禁愈發地惱火,亦步亦趨地跟在三姐身後,那罵的詞兒也愈發地不堪入耳了,“你個喪門星,克死我兒子不說,還想活活餓死我和你小叔子不成!誰不知道你那死鬼爺爺把家當全都留給了你,偏你天天倒會跟我哭窮!自個兒穿金戴銀勾三搭四,倒叫老娘我穿成這副破落模樣!別當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就想着哪天我死了,你好改嫁。告訴你,老娘我活成千年王八也不會放你改嫁的!你當我不知道你天天往隔壁客棧裏鑽是個什麽意思,不過是看上了人家的富貴,想要過去做個小。可惜你天天巴結着人家,人家可不稀罕看你一眼!你個騷蹄子……”

她正罵得興起,忽然有人一把搭住她的肩頭,将她的身子扯得轉了個圈。

老太太一個立足不穩,險些摔倒。她擡頭正待要罵人,卻對上一雙圓瞪的虎目。

“你再罵一句試試!”雷寅雙沖她伸了伸她那白生生的拳頭。

那拳頭雖然看上去白生生的沒什麽威力的模樣,蔡婆子卻是領教過其中厲害的,立時閉了嘴。噎了噎,她忽地往地上一坐,竟撒起潑來,拍着地面哭嚎道:“你們都欺負我一個寡婦人家,你看中了我家三娘,想收她做小,我不放,你們就這麽欺負我,可沒天理了……”

也虧得這時候她們已經進到了藥鋪裏面,沒有在大街上叫人看了笑話。

她這般一哭鬧,不由叫雷寅雙擰了眉,擡腳才剛要去揣那婆子,卻叫三姐眼疾手快地一把給攔了下來。

“雙雙!”三姐沖她喝了一聲。

雷寅雙指着那婆子對三姐怒道:“吃你的喝你的,還敗壞你的名聲,不如讓我一腳踹死她得了!也叫這世間清淨一些!”

三姐生怕她真一腳踹出去,忙抱住她的胳膊搖頭道:“為了這種人擔上人命官司不值得。”

那婆子先還有些畏懼,聽三姐這麽一說,立時又嚣張了起來,竟主動往雷寅雙的腳下撲着,一邊嚷道:“你踹啊,你踹啊,你踹死我得了!”

她這麽一嚷嚷,雷寅雙倒收回了腳,推開抱着她胳膊的三姐,彎腰過去,跟拎小雞似地一把從地上把那個婆子拎了起來,然後回頭對擠在藥鋪門口看熱鬧的人群笑道:“瞧她說的,我不過跟她開個玩笑而已,竟當真了。蔡婆婆 ,你也太不識逗了。”

說着,還親切地給蔡婆子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卻又借着給她拍灰的機會,湊到她耳旁壓低聲音冷聲道:“你當我傻啊,當着大家的面殺人。”

她退後一步,笑眯眯地又道:“不過,勸婆婆一句話,晚上千萬別一個人呆着。咱鎮子旁邊那條津河可沒上蓋子,當心哪天你一不小心失足掉進去,泡腫了你的王八殼子。”她很是西洋化地沖臉色發白的蔡婆子聳了聳肩,又一攤手,笑道:“那可就跟我無關了。”

蔡婆子愣了愣才明白她話音裏的威脅,頓時扭頭沖圍觀的人群尖叫道:“你們都聽到了,你們都聽到了?!她威脅要殺死我!”

跟過來的胖叔擡手搔搔腦門,道:“我咋沒聽到?我就聽到我們老板娘好心提醒你,別走夜路,小心跟你兒子一樣掉進津河裏淹死。對吧?”他回頭沖一同圍觀的衆人笑道。

可見這蔡婆子平常為人不咋地,圍觀的衆人都附和着胖叔一陣點頭稱“是”,還有那知根知底的老街坊直接指着那婆子道:“你那兒子自個兒不學好,跟人賭錢吃酒,淹死在津河裏,拖累了我們三姐一輩子,倒還有臉說三姐克夫!你也不想想,當初你們一家子來我們鎮上時是個什麽光景,比叫花子還像叫花子,窮得叮當響!如今有房住,有飯吃,靠的全是三姐養活你們一家,偏你們還不知感恩,往死裏欺負我們三姐。你們真當我們江河鎮沒活人了?!”

這邊衆人衆口一詞地指責着那個婆子時,夾在人群中看着熱鬧的江葦青不禁一陣詫異。他再沒見過這樣的街坊鄰居。不管是他偷聽到的,那個板牙奶奶跟虎爺說的那番話,還是現在衆人指責那個婆子的話,都叫他感覺很是新鮮。

他出生時,便是這世間仍戰亂頻頻,他卻因他舅舅的勢力擴張而不曾受過一點戰争的波及。他那舅舅更是在他三歲那年統一了天下,登基做了大興的開國皇帝。所以自小起,他身邊結交的人,不是那些鞑人入侵前殘餘的世家子弟,便是那些跟随他舅舅創國立業的新貴家族。這些人,當面光鮮,背後卻是再不肯為了跟自己無關的事伸一伸指頭的——便如他之前,曾幾次三番想要找以前那些跟他稱兄道弟的人,希望他們能幫他在皇帝面前說上一句話,最後等來的,卻全都是官府來捉拿他的衙役……

至于他舅舅……

江葦青一陣默默握拳。他一直知道,他在京城的名聲并不好。那時候他從來沒有在意過,因為他知道,那些傳聞裏的許多事他都不曾做過。但他卻忘了,便如三姐告誡虎爺的:三人成虎,便是他沒做過那些事,因他不曾辯駁過,加上太後因為護短,不許人來問他的罪,倒叫人覺得他真有罪一般了。以至于,鬧出人命後,竟再沒有人相信他了……包括他的皇帝舅舅、太後外祖母……

“回了!”

忽然,胖叔一巴掌拍在他的頭上。他擡起頭,只見胖叔倒背着雙手走在他的前面,一邊頭也不回地吩咐着他:“回去把菜給我摘了。真是的,以前你都是怎麽活過來的?該摘葉子的你摘菜梗,該摘菜梗的,你倒把菜葉子全都給我呼嚕了!今兒再出錯,晚飯你就別想了,餓着吧!”

胖叔雖這麽兇巴巴地教訓着他,江葦青卻覺得,他對自己,顯然比家裏那些總是對他笑臉相迎的仆役們更是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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