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透視眼

第十一章·透視眼

鴨腳巷的人都是看着雷寅雙長大的,對她的脾氣禀性可說是了如指掌,自然也知道該怎麽對付她這偶爾的蠻橫。

見她露出這樣的神情,姚爺爺便悄悄給板牙奶奶和雷鐵匠遞了個眼色,對雷寅雙笑道:“你自是可以帶他回家的,只是,這會兒他正生着病呢,這麽一折騰,不定就得叫他的病加重了。依我看,不如先把他留在奶奶家裏養病,等他好些了,你再過來找他玩。”——姚爺也當她是孩子脾氣,不想離開這個新得的玩伴。

雷寅雙聽了,立時一挺脊背,沖姚爺爺嚷道:“我才不是想叫他陪我玩呢!我是看他找不着爹娘了,正好我爹又沒兒子,我想讓他做我弟弟!”

大人們不知道她那小腦瓜裏想着什麽,三姐和王靜美卻立時對了個眼兒,都想起之前她們仨在河邊上講的那些話來。

三姐嗤笑一聲,才剛要開口嘲雷寅雙幾句,小靜趕緊拉了她一把,沖她搖了搖頭。

——這小老虎,就是只順毛驢!犯倔的時候人只能順着她,可千萬不能逆了她。不然她那虎爪撓下來,就連雷爹爹都攔不住她的!

三姐看看小靜,只好又撇了撇嘴,把那習慣性的怪話咽回了肚子裏。

姚爺上前一步,低頭看着滿臉警覺的雷寅雙道:“且不說這孩子自有父母……”

“他不是不記得他父母了嘛!”雷寅雙截着他的話道。

姚爺沒理她的插話,只自顧自又道:“便是一時找不着他的父母,官府也會指定了人來照顧他,可不是誰都可以收留他的。再說,你看看他,這會兒腳都在打顫兒了,可別忘了,他腳上還有傷呢!便是腳上沒傷,他這會兒還發着燒,你把他帶回家,誰照顧他?!”

這會兒雷寅雙都忘了江葦青的腳上還帶着傷了。被姚爺一提醒,她趕緊伸手往江葦青的腋下一叉——她是想叫他的腳上省點氣力的,卻不想她這麽一用力,竟輕易就把瘦弱的江葦青給擡離了地面,不禁叫江葦青一陣很沒面子。

雷寅雙并沒有注意到江葦青那瞬間的尴尬,仍擡頭對姚爺犯着倔道:“我照顧他!我能照顧他的!”

“你?!”三姐到底沒忍住,那怪話又冒了出來,嘲着她道:“你先把你自個兒照顧好了吧!我問你,你是會煎藥,還是會上藥?你自個兒皮糙肉厚,怎麽折騰都行,這孩子可一看就是精貴人兒,哪經得住你的折騰?可別到時候人家爹娘找來了,你倒把人家孩子給折騰壞了!”

雷寅雙有時會犯擰,有時會犯二,甚至有時還會犯點蠢,但她有一點好處,便是別人一旦說中她的弱處,她承認得特快——雖然未必會願意去改正——三姐這麽說時,她不禁聯想到自己那一長串的“黑歷史”。從家裏因燒水而燒壞的鍋,到被她養死的無數小植物小動物……

她低頭看看臉色蒼白,五官精致得仿佛一碰都會碎掉的江葦青,心裏忍不住打了個顫兒。那一刻,想像着被自己養蔫巴了的這孩子,她那“敢于天公試比高”的萬千豪情,立時便如破了的皮球般洩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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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葦青只是頂着張十歲的殼子而已,內心卻已經是二十歲的成年人了。只看着她這猶豫的神情,便知道她是被三姐的話給吓住了。他忙收緊手臂,抱着她的腰,對她急切道:“我不用你照顧,我自己能照顧自己。”忽地又小聲道了句,“你別趕我走……”

這會兒他正發着燒,腳上因剛才撲向雷寅雙的動作也在抽痛着,所以,當說到最後一句示弱的話時,那聲音軟軟的,特別地勾人心軟……而且,他也知道,雷寅雙原就是個十分容易心軟的姑娘。

果然,他這軟軟的聲音,立時叫雷寅雙的心裏柔成了一團,便安慰地撫了撫他的頭,道:“只要你不想走,姐姐就不會趕你走。只是……”

她咬着唇,以手背試着他仍發着燙的額頭,道:“你生着病,我粗手笨腳的,真的不太會照顧人。我怕……”

“我不用人照顧,”江葦青搖頭道,“你別不要我……他們,”他回頭看看徐爺等人,湊到雷寅雙的耳旁小聲道,“他們一定會把我交給那些我不認識的人的。我害怕……”

哎呦喂……便如板牙奶奶的口頭禪一般,雷寅雙的小心肝兒頓時化作了一汪溫泉。她立時抱緊了江葦青,瞪着眼威脅着姚爺等人,道:“不會!我不會許他們把你交給你不認識的人的!”

姚爺看着那抱着雷寅雙就不撒手的孩子古怪地挑了一下眉,那三角眼微微一眯,便笑着對雷寅雙道:“除了官府的人,我們也不會随便把他交給什麽陌生人的。而且,他這又是傷又是病的,想來便是官府來人,怕也只會把他留在我們這裏,讓我們照顧他的。”又看着那孩子道:“你在害怕什麽?”

江葦青一怔,驀地眨了一下眼。他竟忘了,雷寅雙雖然是個對他不設防的孩子,周圍那些大人可沒有好心的虎爺這麽好忽悠……

他低頭靠在雷寅雙的肩上沒吱聲。

雷寅雙則立時一挺肩,十分義氣地替他出了頭,對姚爺道:“他當然會害怕了!他可不僅僅是被人販子拐,還有仇家要殺他呢!爺爺您忘了?”

姚爺仍是沒搭理雷寅雙,走過去将手放在江葦青的頭上,逼着他擡起頭來,看着他的眼睛道:“若你說的是真的,你就更該把你知道的事全都說出來。不然,便是為了我們三家人的安全,我們也不能留下你。”頓了頓,他又道:“當然,你若說的是真的,我們也會想辦法護住你的。”

江葦青心裏默默思量了一會,便裝着個孩子的純真模樣,帶着三分委屈的神情,看着姚爺道:“真的有人要殺我。”

“誰?”姚爺看着他,眼神裏遮着一片高深莫測。

江葦青沉默了一下,心思轉了轉,才半真半假地吐露道:“大概是鎮遠侯府的什麽人……我不太清楚。”

“知道為什麽要追殺你嗎?”姚爺問。

江葦青搖頭。

見他搖頭,小老虎雷寅雙竟立時又展開了她那豐富的想像力,編着故事道:“這還用說!一定是那侯府仗勢欺人……對了,不定是看中他家的家産,這才派人抓他的……嘶,”她忽地倒抽一口氣,看着江葦青道:“這麽一說,你爹娘不是也很危險?!不定這會兒你爹娘也在逃命呢,所以才顧不上找你。”

“切,說得跟個真的似的!”三姐又嘲着她道:“你開了哪只天眼,竟看到他爹娘也在逃命?!”

雷寅雙被三姐堵得咽了咽,那眼珠一轉,忽地拿手一扒拉着下眼皮兒,對三姐呲牙做着鬼臉道:“透視眼!”

這個詞,顯見着又是虎爺自個兒造出來的,江葦青可聽不懂。他擡頭看向雷寅雙。

雷寅雙知道他不會聽得懂她那從夢裏學來的新鮮詞兒,便張着嘴要向他解釋。正這時,板牙奶奶拿着被子走了過來。

她一邊将被子裹在江葦青身上,一邊對雷寅雙道:“有什麽話你們自個兒在外面慢慢說去,他可不能在這裏陪你們。他還發着熱呢,若再受了寒,病情加重,可真是會過人的!”說着,也不管江葦青的掙紮,抱起他便要将他帶進屋去。

見他掙紮,雷寅雙略一思忖,便趕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安慰着他道:“別怕別怕,姐姐在呢,姐姐陪着你,姐姐哪兒也不去。”

已經二十歲,卻被個五十歲的老婦人像嬰兒般包裹在被子裏的江葦青,郁悶地看看抱着自己的老婦人,然後用力握緊手心裏的那只小虎爪子,不掙紮了。

也虧得這鴨腳巷住着的三戶人家向來不分彼此,雷寅雙的一句“不走”,便叫她真在板牙奶奶的屋裏住下了。

其實依着板牙奶奶的意思,是再不許她靠近這生着病的孩子的。可一來那孩子不幹,二來小老虎也不依,加上姚爺再三向奶奶保證,這會兒這孩子只是受了寒涼,病氣還不會過人,板牙奶奶這才十分不放心地點了頭。

*·*·*

天近傍晚時,板牙爹王朗領着衙門裏的同事們回來了。

五六年前,王家人帶着雷姚兩家人搬回鎮子上沒多久,板牙爹便依着姚爺的主意,想辦法在衙門裏謀了個雜役的差使。因他為人八面玲珑,手腳又勤快,所以很快就跟衙門裏那些有正經編制的衙役們混熟了。加上他不僅識文斷字,人還挺知情識趣的,不到一年時間,他便被縣衙的主薄老爺看中,調去文書房幫着抄寫公文什麽的了——以小老虎胡編亂造的詞兒來說,就是從“藍領”升級為“白領”了。雖然同樣還是個沒編制的“臨時工”,可至少在江河鎮百姓看來,他到底是吃公家糧的,也算是衙門裏的人了。

而自古以來,大興這片土地上就有很濃的排外情結。便是王家自祖上起就是江河鎮的老住戶,可因板牙爺爺帶着一家人出外避禍多年,連板牙爹都不是在這鎮子上出生的,加上板牙奶奶曾“當過叫花子”,他們一家重新落戶回來時,還帶着兩家說不清道不明關系的“親戚”,雖然鎮上的人出于祖上的交情,不好開口趕人,卻明顯也能看得出來,鎮民們對鴨腳巷的衆人都頗有些看不起的,明裏暗裏更是各種排斥。

而自從王朗穿上那身黑皮後,便如百姓對官威的畏懼一般,鎮民們立時改了對鴨腳巷諸人的态度——最明顯的變化,就是小老虎跟人打架的次數明顯少了。便是有孩子被雷寅雙打了,那敢于上門來讨公道的家長也少了許多……

此乃閑話。

且說縣衙接到江河鎮上報來的消息後,那縣令老爺立時想起王朗就是江河鎮人,于是便欽點了他帶路,領着通判老爺,帶着一隊衙役們來江河鎮辦差了。

此時離天啓帝創立大興朝也才不過八年時間,那帝都從兩百裏地外的舊都遷到新都也不過才六年,因此,天下的吏政還算清明。雖然一路上大家都在開着玩笑說,難得遇到這樣的機會,一定要去王朗家裏讨杯水酒喝喝,再好好嘗嘗王朗天天跟他們吹噓的、他家娘子的一手好廚藝。可真到了江河鎮上,一個個倒也沒像前朝的衙役們那樣,放着正經差事不做而先跑去喝酒,連王朗都不曾回家。直到把那幾個人販子裝進囚車,又分了人手押回縣衙,再仔細核對了聽到消息趕過來認領孩子的家長們,把那幾個幸運的孩子還給家長,最後再把餘下那幾個尚未被認領走的孩子寄養到裏正家裏,這些人才鬧哄哄地跟着王朗往鴨腳巷過來。

王朗領着那些人進門時,江葦青的熱度已經退了下去。姚爺說,只要到明兒早上他都不再發燒,也就沒什麽大事了。

王朗進門喊着“娘”時,姚爺正在西廂裏檢查着三姐和小靜、板牙的作業。雷寅雙則因她的作業一個字都還沒寫,且她又答應要看着江葦青,這會兒正盤腿坐在東廂的桌子旁,對着桌子上的本子抓耳撓腮着。聽到一群人鬧哄哄進門的聲音,她立時丢開筆便要竄出去,卻迎面就被從西廂裏迎出來的姚爺和板牙娘給抓了個正着。

“你出來做什麽?功課做完了?”姚爺皺眉道。

板牙娘也是一陣皺眉,過來就要将她推回東廂裏去。姚爺卻忽地攔住她,指着西廂道:“官府的人怕是有話要問那孩子,叫她去西廂跟三姐呆着。”說着,便轉身先迎了出去。

雷寅雙看看姚爺的背影,回頭對着板牙娘一陣憨笑,道:“王爹爹回來了,我跟王爹爹打聲招呼去。”

“外頭人多,你去添什麽亂!老實在你小靜姐姐的屋裏呆着!”板牙娘才不理會她,揪着她的衣領便将她推進了西廂,又對正坐在西廂窗下看着書的三姐吩咐一聲:“看好她,不許她出來。”這才低頭撣了撣衣衫下擺,回身迎了出去。

東廂裏,被外面的動靜吵醒的江葦青悄悄睜開眼,那眉尖不禁一陣微微蹙起。

板牙娘迎出去時,板牙爹王朗正在小院裏跟通判介紹着徐爺。板牙奶奶則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熱情地請着人往屋裏坐。

王朗道:“今兒天熱,屋子裏又小又悶,倒不如在這絲瓜架子下面涼爽呢。”

衆人聽了連聲叫着“這主意好”,板牙奶奶便嗔着在他肩上拍了一記,這才笑着招呼衆人在絲瓜架子下面坐了,又回頭喊着小靜去酒坊打酒,再叫着板牙娘下廚去炒幾個小菜。

通判老爺見她一番忙碌,忙擺着手對板牙奶奶笑道:“不急不急,先了結公務再說。”又道,“聽說你們家裏也收留了個被拐的孩子?還有,是隔壁雷家的孩子最先發現那夥人販子的?那只小老虎呢?把他叫過來,我們問問經過。”

雷寅雙聽了,立時便要從桌邊站起來。三姐頭也不擡地一伸手,便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按回了桌邊。

“他們叫我呢。”雷寅雙道。

三姐沒理她,只擡起一條腿,将腿架在她的腿上。

雷寅雙看着腿上架着的腿,不禁一陣哭笑不得——鴨腳巷的孩子們個個都是自小習武。可比起小靜的懶來,三姐就是“沒一點運動天賦”(想也知道,這是小老虎的說法),那拳腳功夫上連小靜都比不過,這會兒她把腿架在雷寅雙的腿上,其實更多的只是起個警示作用,表示她下定決心不許雷寅雙往外跑的意思。

屋裏兩個姑娘鬥着法時,外頭只聽板牙奶奶笑道:“她一個小姑娘家家的,不慣見外人,有什麽要問的,問姚爺也行,他一直都在的。”

通判老爺不禁一陣驚訝,道:“咦?那孩子是女孩兒?我聽人叫她‘虎爺’,還當她是個男孩兒呢。”

“嗐,”王朗一邊給他倒着茶水一邊笑道,“那孩子長得像個男孩,鄉親們取笑她,才給她起了這麽個外號的。她可不高興着呢。”

——又一個明顯的謊言。雷寅雙可從來不在乎別人叫她這“虎爺”的外號的。

床上的江葦青聽了,不禁疑惑地擰起眉尖。王家人的那些話,給他一種很是明顯的感覺,就好像他們都不希望虎爺雷寅雙在這些官差面前抛頭露面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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