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活着的聲音

第十四章·活着的聲音

第二天一早,雷寅雙還散着頭發,就從小靜的房間裏竄到板牙奶奶的屋裏來看小兔了。

其實昨晚她原想守着小兔的,小兔也不願意放她走,可板牙娘一句“七歲不同席”,便打了回票,直接把雷寅雙趕去跟小靜睡了。雷寅雙還不甘心地嘀咕着,“什麽‘七歲不同席’,板牙不還跟小靜姐姐一屋子睡嘛!”

王家只一正兩廂三間主屋。那正屋自然住了王朗夫婦;東廂裏住了板牙奶奶;西廂的中間拉了塊簾子,又将兩張架子床背對背地放了,便住了板牙和他姐姐兩個。

板牙娘上前在雙雙肩上虛拍了一記,笑罵道:“能一樣嗎?那是親姐弟倆!”

這句話,倒勾起雷寅雙的心事來,便拉着小兔的手道:“那我也認他做我弟弟好了。”又擡頭問着她爹:“可好?”

雷爹爹對他這女兒可以說是有求必應的,立時憨笑着點了頭。

于是雷寅雙一彎眼眸,回頭對小兔江葦青道:“你做我弟弟好不好?”又豎着拳頭道:“我打架很厲害的!你做了我弟弟,我就是你姐姐了。以後誰欺負你,我就幫你打他!就算是那個什麽侯府的人追來也不怕,我幫你打跑他們!”

便是她不以武力值誘惑江葦青,他也沒什麽不情願的地方,便立時點了頭,很是幹脆地沖着雷寅雙叫了一聲“姐”,只喜得雷寅雙的虎目一下子彎成兩道月牙兒,抱着她的小兔弟弟就不撒手了。

可就算他倆已經有了這“姐弟”的名份,到底沒能叫板牙娘點頭,叫她和她這“新弟弟”一個屋裏睡了。

她沖進板牙奶奶的屋裏時,板牙奶奶已經起了,小兔還在睡着懶覺。

被吵醒的小兔揉着眼,那呆萌萌的模樣,歡喜得雷寅雙恨不能把他抱進懷裏揉上一通。不過她這披頭散發的模樣,卻叫板牙娘抓了個正着,趕緊揪着她的耳朵,把她又塞回了西廂,喝罵道:“你個小老虎,知不知道你已經九歲了?!哪個大姑娘頭不梳臉不洗就往外跑的?!瞧瞧瞧瞧,連個腰帶都還扭着呢!”又叫着小靜,“給她理理!”

訓完了小老虎,板牙娘一回頭,就看到板牙奶奶正抿着嘴在笑,便不滿地道:“娘哎,您可別再笑了,該管着她些了,再這樣下去,将來怎麽嫁人?!九歲了呢!就這樣嫁出去,還不被人笑死!”

板牙奶奶這才收了笑,道:“是呢,該給這野馬上上籠頭了。”

婆媳倆說着話,便出了正屋,去廚房裏準備早飯了。

小靜是個喜歡穿衣打扮的。而且她不僅喜歡折騰自己,也愛折騰別人。如今板牙娘将雷寅雙塞到她的手裏,她等于是得了件活玩具,立時便按着雷寅雙在窗前坐了,拿起她那把上面描着枝桃花的木梳子給雷寅雙梳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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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寅雙就跟凳子上有釘子紮她一般,沒一會兒就扭一扭,扭得小靜急了,沖着窗外就喊:“娘,她不肯讓我給她梳頭!”

雷寅雙這才乖了,硬是忍着,可沒一會兒,又扭了起來,央求道:“姐姐,饒了我吧,就跟板牙一樣,給我紮個沖天小辮兒得了!”

“再弄得你不男不女的?!”小靜可不依她,到底給她梳了個丫髻,又把她一向亂糟糟的劉海梳得油光水滑,擡着雷寅雙的臉道:“其實你打扮打扮,還是挺好看的,偏你整天把自己弄得跟個小子似的……”

她話還沒說完,雷寅雙便只當這是已經梳好頭的信號,哧溜一下從她的手肘下就鑽了出去,然後頭也不回地鑽進了東廂,去找“她弟弟”了。

小靜則在她身後跺着腳道:“我特意把我的紅頭繩給你找出來的,你倒是回來給紮上呀!”

“才不!”雷寅雙頭也不回地應了她一句,便跳進了東廂。

小靜給她梳頭的當兒,姚爺和三姐都已經過來了。姚爺正給小兔把着脈,板牙奶奶舉着兩只沾着面粉的手,正關切地問着:“怎樣?”

這一夜,小兔江葦青果然沒再發燒。姚爺放開小兔的手,笑道:“沒什麽大事了,再靜養幾天也就好了。”

“太好了!”姚爺才剛擡起屁股,雷寅雙便擠過去霸占了他的位置,拉着小兔的手笑道:“你快些好起來,我帶你去鎮子上玩去!”

三姐撇着嘴道:“是去跟人炫耀你得了個長得這麽漂亮的弟弟吧!”又嘲着她道:“那人家可要說了,你怎麽長得這麽醜……”

直到這時,衆人才發現,一向馬馬虎虎将頭發在頭頂束成一束的雷寅雙,竟出人意料地紮着兩個包包頭。她這麽坐在床頭彎着眼眸笑着,手裏還摟着臉色雖然蒼白,五官卻出奇清秀的江葦青。兩人這麽靠在一起,倒真像是年畫裏的一對金童玉女了——只是,怎麽看怎麽都是那小兔才是玉女,虎爺倒是個金童……

板牙奶奶哈哈笑着,指着那兩個孩子這麽說了一回,引得衆人全都是一陣笑。

別的女孩大概都會忌諱別人說自己長得像男孩,偏雷寅雙不在乎。而至于江葦青,他早不是孩子了,自然也不在乎被人說男生女相。兩個孩子手拉着手,摟在一處看着衆人笑着,竟是一點兒也不以為意。

然後,那“玉女”便忽然拉了一下那“金童”的手,在她耳旁小聲說了句什麽。

“金童”雷寅雙立時亮着兩眼點頭道:“好呀好呀!”又扭頭對板牙奶奶道:“小兔說,要跟我回家。”不等板牙奶奶反駁,她又道:“我家就只有我和我爹兩人住着,還空着一間廂房呢,正好給他住,省得在你家擠着奶奶了。”

鴨腳巷的三戶人家布局其實全都一樣,全都是那種鄉間常見的三合院,有着一正兩廂的三間正房,外帶一間廚房和一間堆雜物的耳房。可姚家和雷家都只有兩個人,如此一對比,板牙家果然就局促了許多。

雖然雷寅雙說的是實情,可板牙奶奶還是皺了眉,道:“你和你爹,哪個是會照顧人的?!”

雷寅雙還沒開口,小兔就搶着道:“我不用人照顧的,我自己會照顧我自己。”

板牙奶奶懷疑地看他一眼。便是昨晚沒聽姚爺說過小兔吐露的身世,只沖着他這細皮嫩肉的模樣,板牙奶奶就不信他會照顧自己——這孩子,明明怎麽看都是從小就被人侍候着長大的!

小兔江葦青跟姚爺透露的那一部分-身世,大人們都沒打算告訴孩子們。因此,在孩子們不知道的情況下,江葦青和鴨腳巷的大人們便共守了一個“秘密”。

“好嘛……好嘛……”雷寅雙見板牙奶奶不同意,便蹦過去,拉着板牙奶奶的手一陣撒嬌,道:“我會照顧好他的。再說了,奶奶和嬸嬸不就在隔壁嘛!有什麽事情我一喊,你們不就聽到了?”

板牙奶奶想着自家居住的局促,便擡頭看向姚爺。

姚爺向來不是個輕信的人,就算他挺欣賞“小兔”這孩子的,可在能夠得到更确實的消息前,他也還是暗暗決定要對他保留态度的。不過,對于這孩子特別愛黏小老虎這一點,他卻因着他心裏的一點小盤算而樂觀其成。于是他對着板牙奶奶輕點了一下頭。

板牙奶奶拿指頭戳着雷寅雙的腦袋道:“那也得等他養好了病才能搬過去。”

誰知衆人眼裏一向乖萌萌的小兔卻忽然開口說道:“我已經好了。”

姚爺哈哈笑道:“看來這孩子是黏上咱家虎爺了。”

“當然,他是我弟弟!”

小老虎一勾小兔的脖子,将腦袋頂在江葦青的腦袋旁,看着衆人笑得甚是燦爛。

這時,只聽板牙娘在門外叫道:“早飯好了。”又叫着小靜,“叫你爹起床,”然後又喊着雷寅雙,“去叫你爹過來吃早飯。”

雷寅雙正答應着,就聽得那院門一響,雷鐵在門口悶聲道:“早聞着香了。”

雷寅雙探頭往外看了一眼,便拍了一下小兔的手,跳出門去,颠颠跑到她爹身邊,跟炒豆子似的,把她要接小兔回家跟他們一起住的事跟她爹說了一遍。

雷大錘摸摸女兒的頭,帶着驚奇道:“這是誰給你梳的頭?怪好看的。”

雷寅雙不滿地甩開她爹放在她頭上的手,噘着嘴道:“爹,你聽到沒?我要小兔跟我們一起住!”

“行行行,”雷大錘笑着摸摸女兒那難得放下來的劉海,道:“你高興就好。”

板牙娘端着一笸籮饅頭出來,正好聽到這一句,便瞪着眼對雷大錘道:“你倒是也管管她呀!竟把她養得跟個男孩兒似的,将來怎麽嫁人?!”

“哼,”雷寅雙的小鼻子一仰,道:“我才不嫁人呢!律法上也沒寫着女孩子就非要嫁人不可!”

三姐從屋裏出來,笑話着她道:“你沒讀史書嗎?漢朝的時候那律法上還真就這麽寫着的。女孩子不嫁,家長都有罪的。”

雷寅雙扭頭沖她一吐舌,嘲了她一句:“你個冬烘先生!”

三姐豎着眼道:“你不學無術!”

雷寅雙一捏拳頭,“我武術可比你強!要不咱過過手?!”——卻是故意屈解着三姐的話。

板牙奶奶聽了,心頭忽地一動,對往木桶裏盛着粥的板牙娘小聲笑道:“姚爺的意思,不會是給咱小老虎養個小女婿吧?”又道,“這麽說來,論出身,倒也配得……”

“娘!”板牙娘低聲嚷了一嗓子,翻着眼道:“哪兒跟哪兒啊!”

板牙奶奶嘀咕着,“就這麽一說嘛!”

婆媳兩個背着人嘀咕時,這家的主人,王朗打着哈欠從屋裏出來了。板牙奶奶搖頭嘆着氣道:“雖說你上司答應你晚些到,你也不能睡懶覺啊。叫孩子們看到,像個什麽樣子。”

王朗摸着後腦勺笑道:“這不是難得的嘛。”又問着雷大錘,“今兒在鎮上還是下鄉?”

“鎮上。”大錘道,“外頭的活兒都完了,今兒守着鋪子。”

說話間,男人們全在那絲瓜架子底下坐了下來。姚爺道:“回頭你們都去花姑那裏轉轉。她初來乍到的,別叫人欺負了。”

板牙娘提着粥桶出來,一邊給幾個爺們盛着粥一邊道:“她?!依我看啊,她不欺負人就算是好的了。”

爺們在絲瓜架子底下吃着早飯時,孩子們則全被板牙奶奶趕進了廚房裏,在小桌邊圍坐了。雷寅雙卻是不忙着吃飯,而熟門熟路地從碗櫃裏翻出一個木托盤,先往托盤上面放了一碗粥,又拿了個饅頭,端着托盤便要出廚房。

正給其他孩子盛着粥的板牙奶奶趕緊問着她:“你做什麽去?”

“我弟弟還沒吃呢。”雷寅雙答着,便小心翼翼地端着那木托盤去了東廂。

“咦?”板牙娘意外地扭頭看向雷寅雙,對衆人笑道:“認個弟弟倒認出好處來了,竟也知道照顧人了。”

王朗更是問着雷大錘,“大錘,她可這樣伺候過你?”

雷寅雙小心站住,回頭沖王朗夫婦吐着舌頭做着鬼臉道:“誰說我沒伺候過我爹?我爹的洗腳水全是我打的!”

大錘趕緊道:“就是就是。”

雷寅雙沖着王家夫婦又皺了一下鼻子,這才端着那托盤,小心翼翼地進了屋。

她一進屋,就看到小兔正靠着床頭,唇邊挂着抹模糊不清的微笑。

“來,嘗嘗嬸嬸做的饅頭,可宣乎了。”她将托盤放到桌邊上,先将饅頭遞給江葦青,又問着他,“你笑什麽?”

小兔将手指豎在唇邊,含笑道:“聽。”

雷寅雙豎着耳朵聽了聽。便只聽到外面院子裏竟充斥着各種聲音。有姚爺跟王朗說着縣城裏新聞的聲音,有板牙奶奶問着她爹要不要再來一塊餅的聲音,有三姐問着板牙娘怎麽腌制鹹蛋的聲音,還有板牙搶了小靜的鹹蛋,小靜喊着她娘主持公道的聲音……除此之外,還有板牙娘養的那些雞崽叽叽喳喳争食的聲音,以及巷口外隐隐傳來的,車輪碾壓過地面的聲音,和那早起的人們相互打着招呼的聲音……

若不是小兔的提醒,雷寅雙還從來不曾注意過,原來清晨的鴨腳巷裏,竟有這麽多的聲音。

“是不是太鬧騰了?”她道。

“不,”小兔彎起眼眸,露出兩顆潔白的門牙,“真好。”

活着的聲音。他看着她,心滿意足地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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