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雙胞胎

到了六月底時,除了“不記事”的小兔外,其他幾個被解救出來的孩子陸續都被家人認領了回去。

随着這些孩子的離去,因人販子事件而一時躁動的江河鎮,便如那漣漪散盡後的津河,漸漸重又回歸了往日的平靜。

這一日,天近正午時分,大太陽正烈着,那狹窄的鴨腳巷口裏,一前一後走出來兩個孩子。前面的孩子手裏提着個食盒,出了巷口後,那孩子便回身等着後面的孩子跟上來。後面的孩子緊走兩步,伸手想要去接那食盒,卻叫前面的孩子閃身避開了。前面那孩子笑彎着眼,向着後面的孩子伸過手去。後面的孩子無奈地看看前面的孩子,便乖乖地握了前面那孩子的手。然後二人便這麽手拉着手地,走在烈日下的老街上。

兩個孩子看着都是差不多大的年紀,渾身上下也是一模一樣的打扮——那頭頂心裏,都用紅頭繩高高紮着個馬尾辮,發尾不曾盤束,就那麽任發絲在腦勺後面晃蕩着;身上都穿着一模一樣的青花對襟布衫。及膝的布衫下,同樣露着兩截洗得發白的灰色褲管;腳上也是一模一樣的黑色圓頭布鞋——這般手拉着手地走在街上,遠遠看去,兩個孩子除了個頭高矮略有不同外,竟就像是一對雙胞胎一般。

而直到走得近了,才會叫人注意到,這兩個孩子長得并不相像。那個子略高的孩子,生着一張圓臉,黑而濃密的雙眉下,是一雙靈動的圓眼睛。且笑起來的時候,那鼻子會微微往鼻梁處皺起,在鼻梁間形成幾道細細的紋路,看着就跟淘氣小貓一般。

另一個孩子則比這個孩子略矮了四指左右。這孩子生着張瓜子臉,兩道彎而秀長的眉下,一雙眼睛雖然也是圓圓的,卻是和另一個孩子的貓眼略有不同,眼尾微微往下垂着,看人時一派天真懵懂的模樣。

此時正值盛夏,顯見着那高個子的孩子是個活力四射的,早被曬成了煤球一般;而這矮個子的,卻仍是肌膚白淨得如雪團兒一般。

這會兒正是接近飯點的時候,那津河邊的老街上人人都趕着回家吃飯,因此,雖然烈日當空,街道上卻是顯得格外熱鬧。兩個手拉着手的孩子才剛一出巷口,便叫老街上來往人們的眼全都往他們身上看去。

那在街對面開着老虎竈的張老爹看到這兩個孩子,便對二人高聲叫道:“小哥兒倆又去給你爹送飯啦!”

張老爹生性诙諧,最愛跟人開個玩笑,可他老伴張奶奶卻最是膽小怕得罪人的。聽着張老爹的叫聲,她立時過去在張老爹的背上拍了一記,笑罵道:“什麽小哥兒倆,人家雙雙明明是個姑娘家!”

一個在老虎竈前打着水的媳婦回頭看看雷寅雙,對張奶奶笑道:“這會兒若是個外地人在,不定還真以為我們雙雙是個男孩呢。”

旁邊另一個等着打水的媳婦笑道:“咱虎爺自小就長得像個男孩兒。這倒也罷了,偏他們家收留的這個小兔,明明是個男孩兒,倒越長越像個姑娘家了。瞧瞧,這一入夏,咱街上誰不是被曬黑了一圈?偏他倒是越曬越白。”

“你嫉妒怎的?”前頭那個媳婦回頭打趣着她道。

“嗳!你不嫉妒?”那媳婦笑着,回手就在那正好路過她身邊的小兔臉上摸了一把,道:“一個男孩子,生得這般白淨做甚?倒是勻一點給你雙雙姐啊。看這小老虎曬得,掉進煤堆裏都快找不着了。”

見那媳婦兒吃着小兔的豆腐,雷寅雙不高興了,伸手過去拍開那媳婦的手,皺眉道:“嬸兒,男女授受不親!”

老虎竈前的幾人先是一愣,然後全都哈哈大笑起來。那媳婦指着雷寅雙和小兔拉在一起的手道:“還男女授受不親呢。我這算是‘男女受授不親’,你那又算什麽?還是說,說你長得像個男孩,你還真把自個兒當個男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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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寅雙沖着那媳婦一翻眼,拉着小兔的手道:“他是我弟弟,我自然能碰得,你卻是碰不得的!”

她這話,逗得衆人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便有人問着她道:“小兔的家人至今還沒找來嗎?”

雷寅雙還沒答話,張老爹已經搶着笑道:“便是找不着也無妨,反正如今小兔已經認了大錘做幹爹。”又對雷寅雙道:“我看啊,幹脆就這麽一直在你家養着吧,就當是養個童養女婿的。趕明兒你倆大了,把那大紅燈籠一挂,直接叫他入贅你家,你爹也算是後繼有人了……”

他話還沒說完,便叫張奶奶又在他背上拍了一記,喝罵道:“你個老東西,貓尿喝多了怎的?跟個孩子瞎咧咧什麽呢!”又攆着雷寅雙道:“你爹定然在鋪子裏等着你們了,趕緊走吧,這大毒日頭下的,早去早回,可別中了暑氣。”說着,推着小老虎和小兔的肩,直把他倆推過了街拐角,這才松手回去。

且不說前世,便是今生,小兔在雷家也已經住了一月有餘,自然早知道雷寅雙是個只會打架不會吵架的。這會兒見她鼓着兩腮,便知道,她肯定又是在憋着氣想着反擊之詞了——雖然便是她想到了,這會兒也已經時過境遷,無用武之地了。

他默默一笑,只沉默地拉着她的手,牽着她走到街邊店鋪裏支出的涼棚下。

直到又拐過一個街角,那廟前街就在眼前了,雷寅雙仍是沒能想到什麽可回擊之詞,不由氣鼓鼓地道:“我要是三姐就好了,拿一根毒舌刺死他們!看他們誰還敢笑話我!”

小兔微笑道:“他們也沒有惡意的。”

小老虎扁了扁嘴,道:“我知道他們是在開玩笑。要真有惡意,我早一拳頭打過去了!只是……”她噘起嘴,“我可不高興別人拿我尋開心!”

小兔看看她,道:“他們逗着你,不過是想要看你着急上火跳腳的樣子。你越是生氣,他們才越是開心。你若是裝作無所謂的樣子,甚至還順着他們的話說,不定他們反而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了。”

“咦,好主意!”小老虎的眼一亮,不禁伸手在小兔的肩上拍了一把。

小兔一個沒防備,立時被她拍了個踉跄。

小老虎趕緊一把拉住他,嫌棄地笑話着他道:“都站了一個月的樁了,你這下盤怎麽還這麽不穩?”

便是小兔腳傷未愈之前,見小老虎天天練武,他也常跟在她後面一陣亂比劃的。只是,那時候鴨腳巷的大人們都沒把這當作一回事,他也不曾跟人說過他有心想要學武。直到街上貼出尋找鎮遠侯府世子的告示,姚爺背着鴨腳巷的孩子們找小兔密談了一次後,雷爹爹才正式開始教他練武。而姚爺,則負責了教他課業。

鴨腳巷的孩子們原就都是跟着姚爺讀書的,可以說,幾個孩子裏學習最不好的,就是小老虎了。如今來了個小兔弟弟,小老虎滿心以為自己再不會是個墊底的了,誰知這小兔竟是天資聰慧,一點就透,不管什麽再難的課業,有時候連三姐都還不能理解時,他竟已經能夠舉一反三了。這直把姚爺喜得一陣眉開眼笑,不過才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姚爺便單獨給小兔開上了小竈。給他布置的那些作業,雷寅雙簡直是連個題目都讀不懂——雖然分開來每個字她都認得。

雷爹雷大錘的鐵匠鋪子租的是廟裏的廟産,位置并不算好,已經是在廟後的犄角旮旯裏了,不過也正是因為如此,租金才十分低廉。好在這江河鎮上只他這麽一家鐵匠鋪子,便是地點偏了些,有人家需要修理打制什麽鐵器時,總還是會找上門來的。所以,這鋪子雖然生意算不得興隆,養活父女兩個倒也還不成問題。

雷寅雙拉着小兔的手來到鋪子裏時,雷爹正和姚爺坐在一處說着話。

姚爺行醫,卻并沒有自己的醫館,平常都是在廟門旁擺個攤位插個幌子招徕生意的。只有氣節不好時,比如這酷暑嚴寒時節,他才會把在他的攤子上擺上一塊牌子,自己躲到鐵匠鋪子裏來暫避一避寒暑。

剛來時,小兔江葦青看着鴨腳巷的三戶人家各自把各自的生活都打理得妥妥當當,倒并沒有感覺到三家人有什麽生計壓力。直到後來他從碎嘴鄰居那裏聽說,這王姚雷三家“如何不會生活”,才漸漸發現,三戶人家的生計果然不怎麽寬裕。

至于說鄰居說他們三家人家不懂生活,卻是因為當初他們剛剛搬來鎮上時,明明可以先租個房子住着的,偏偏三家人家竟是舉三家之力,買下了鴨腳巷的三戶院落,然後剩下的那點錢財,也就只夠雷爹爹租下這麽個偏僻的門面開個鐵匠鋪子了。

別人不知道,小兔卻是立時就想到,他們三家如此作為,顯然是為了保證他們能有一個安全的、不受人窺視的家。至于把剩下的錢全都投到鐵匠鋪子裏,怕就是因為鐵匠鋪子在鎮上是獨門生意。姚爺雖然懂醫,鎮子上卻早已經有了家醫館,加上那和姚爺一樣在街邊擺攤的游醫,除非姚爺的名聲打出去,不然只怕很難維持生計……

他和小老虎雷寅雙進到鐵匠鋪子裏時,雷爹爹和姚爺一時都沒注意到他們,所以叫他和雷寅雙都聽了一耳朵他們正在讨論着的事——似乎是龍川客棧的花掌櫃有什麽事拜托他倆。

見雷寅雙提着食盒進來,雷爹爹和姚爺立時住了話題,一個過來接了雷寅雙手裏的食盒,一個摸着胡子笑問着今兒中午吃什麽好的。

自小兔的腳好了後,他便給小老虎提了個建議,建議每天中午由他倆給姚爺和雷爹爹送飯過去,也好叫雷爹爹和姚爺省了中午往返的腳程,能在鋪子裏多休息一二。小兔如此建議,不過打着一箭雙雕的主意,一來,讨好了姚爺和雷爹爹;二來,也是給自己制造機會跟虎爺更為親近。小老虎自然猜不到他的私心,只覺得小兔果然是個心細會疼人的,當即拍案叫了聲“好”,當天便如此行事起來。鴨腳巷的大人們知不知道小兔的私心,小兔一時也沒能看得出來,不過板牙奶奶和板牙娘倒是把他一陣好誇,直誇得小兔臉上很是發燒了一陣子。

等雷爹和姚爺吃完午飯後,小兔利索地收拾了碗筷,終于搶在雷寅雙的前面搶到了那只食盒。然後二人便又手拉手地,按原路往家走去。

回去的路上,雷寅雙顯得很有些心事重重,竟是連一向搶着提的食盒,都忘了從她那“體弱的小兔弟弟”手上搶回去。

其實便是前世時,小兔就不是個愛說話的人。如今遇到個愛聒噪的小老虎,就更不怎麽需要他開口了。因此,小老虎這麽突然一沉默,不禁叫小兔頗為不适應,便問着她道:“怎麽了?”

小老虎擰着眉頭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問着小兔道:“若是你沒了親娘,你爹要給你娶個後娘進門,你會願意嗎?”不等小兔回答,她便自己答道,“我心裏不願意,可又知道這樣不對,所以……”

“你為什麽不願意?”小兔歪頭問着她。

“我……”小老虎想了想,噘着嘴道,“你不會笑話我吧?我就是不想叫人占了我娘在我爹心裏的位置……”

“可是,”小兔道,“你怎麽能肯定,你爹有了別人後,心裏就一定會沒了你娘呢?就比如你喜歡三姐,就不能再喜歡小靜姐姐了嗎?”

雷寅雙愣了愣,擡手抓抓腦門,煩惱道:“話不能這麽說,這是兩種不一樣的感情。夫妻之間的感情,應該是一對一的……”

“可你娘已經不在了。”小兔冷靜道,“別說你爹是個男人,就是寡婦,朝廷都是鼓勵再嫁的。前些天學的蘇東坡的那個‘十年生死兩茫茫’,你可還記得?便是他後來另娶了,也不代表他就忘了前頭的那個啊。回憶起來的時候,他不是一樣記得‘小軒窗正梳妝’的舊人嗎?一樣記得往日的情義,還是會為了亡妻傷心難受。對于死了人來說,這樣應該就夠了吧……”

這麽說着時,他的心頭不禁一陣迷茫。前世的他死了後,有誰會真為他傷心嗎?算來算去,怕也只有他外祖母會為他落兩滴淚了。便是虎爺,怕也只是遺憾居多……

“而且,”他又道,“你娘原是迫不得已才丢開你爹先走一步的,我想她大概也不會希望你爹以後的日子裏總孤單一個人。人都是害怕孤單的,所以才總想給自己找個伴。可很多時候,因為這個那個原因,那個伴未必能夠跟自己共度一生。我總覺得,便是一路作伴的人先走了,只要他死後還有人記得他,那他就不算是真的死了。只有不被人懷念的人,才是真的死了……”比如,前世的他。

虧得此時雷寅雙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且她的想法一向古怪,倒也沒有覺得小兔這副孩子模樣說着大人的話有什麽奇怪之處。而小兔的話,也叫她心頭驀地一動。于是她緊了緊手裏的小兔爪子,嘆氣道:“聽你這麽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我好像在哪裏聽過差不多的說法來着——說,夫妻就像是同乘一輛馬車的兩個旅伴,一方到了地方下了車後,另一方也不需要覺得遺憾,更沒必要停在原地不動,他應該帶着過去的美好回憶繼續往前走。只要他沒有忘掉共同的過去,哪怕後面他又遇到別的同伴,也不代表他就是變心了……”

在烈日當空的午後,小老虎站在被太陽曬得泛着白光的青石條板街上,回頭看着小兔,笑道:“謝謝你,我有點明白了。”又搖着他的手道:“虧得有你。我心裏這些話,若是跟三姐說,怕是我還沒說完,就得被三姐那根毒舌刺得滿身血了。小靜姐姐倒是不會氣我,不過十有八-九又要拿那套什麽人倫綱常的大道理來教訓我。至于板牙,切,臭小子一個,什麽都不懂。”她伸手攬過小兔的肩,拿腦袋頂着他的腦袋笑道:“虧得我從河裏撈了一個你。如今有了你,我再不要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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