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秘密

板牙爹爹帶回來一個大消息——太子薨了。

端着酒盅的姚爺立時擡眼看向坐在小桌邊的小兔。

感覺到他的視線,小兔夾菜的手在空中略頓了一頓,也擡眼看向姚爺。老少二人(如今也算是師徒)相互對了個只有他們自己才明白的眼神,然後小兔便又垂下眼去,夾了一筷子魚,放到雷寅雙的碗裏。

這會兒雷寅雙正學着小靜的模樣剝着一只蝦。她将剝好的蝦遞到小兔的嘴邊,小兔伸碗去接,小老虎卻搖了搖頭,示意他張開嘴。

看着桌子對面坦然接受小靜投喂的板牙,小兔略窘了窘,到底還是乖乖張開了嘴,接受了雷寅雙的投喂。

大桌邊,王朗也在看着小兔。見這虎兔二人一副“姐弟情深”的模樣,卻是立時就和他那個愛給人牽線的娘一樣,聯想到了很久以後可能會有的一樁好事。他把這念頭在腦中轉了兩圈,越想越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不過顯然他比大字不識一個的板牙奶奶要更有城府,只在心裏轉悠着這個念頭,卻是一個字也不曾說出口。

他看着那桌孩子笑了笑,然後便扭過頭去,繼續跟姚爺等人說着京裏的消息,“因着那位的英年早逝,聽說當今連着七八日都不曾上朝了。想來也是,太子爺可不比其他幾位皇子,自小就跟着當今一起打天下的,原是妥妥的一個接班人,如今竟這麽夭折了,還是白發人送黑發人,那位能受得住才怪。”他擡眼看看小兔,壓着聲音又道:“怪道上面對找人的事不怎麽上心呢,出了這樣的大事,誰還顧得上找個孩子呀。”

小兔雖然沒有聽清板牙爹壓着聲音說的後半段話,前半截話他還是聽得清清楚楚的,于是不禁想着前世時,他舅舅是不是因為他太子表哥的去世,而真的傷心得連誤了七八日的朝會。

也不怪他不知道。前世時的他,被慣得眼裏只有自己,加上那個時候他已經被江家找了回去,正因腳上的傷而怨天尤人着,連對他一向都是照顧有加的太子表哥去世的事,他都不曾放在心上,又哪裏會去關注他舅舅心裏會怎麽想。他倒是記得,因為太子的去世,叫宮裏諸人都沒有像以前那樣圍着他、關心他,倒叫他跟宮裏派來的太醫撒了好一陣子的性子。

許正是這點點滴滴,叫他一點點地冷了太後和舅舅的心,以至于後來他出事後,他們全都相信他果然就是那樣的人,竟是沒一個相信他有可能會是無辜的……

小兔埋頭想着心事時,雷寅雙則在悄悄觀察着大人那一桌的動靜——更确切地說,是觀察她爹和花掌櫃之間的動靜。

巧的是,她爹和花掌櫃正好挨在一起坐着。她爹的另一邊,是姚爺;花掌櫃的另一邊,則是板牙奶奶。大人們議論了一會兒京裏的消息後,板牙奶奶想到件什麽事,便隔着花姐問了她爹一句。她爹隔着花姐答了板牙奶奶幾句。那探着頭的動作,一時叫他靠着花姐極近。雷寅雙注意到,花掌櫃那裏還不曾有什麽異常的表示,她爹卻忽然挺了挺腰,再答着板牙奶奶的話時,他便寧願答的聲音大些,也不肯再像之前那樣靠近花姐了。

板牙奶奶跟她爹交談了幾句後,又扭頭過去跟板牙娘說起話來。這時,花姐忽然想到一件事,便隔着她爹問着姚爺,“姚爺您學問好,我想叫健哥兒也和三姐他們一道,跟着您讀書,您看可好?”

花姐說話時,也跟剛才的雷爹爹一樣,是勾着身子的,所以她的頭一時靠得雷鐵很近。于是雷寅雙便看到,她那個古板的爹忽地挺直了脊背,且一邊還悄悄往後撤了撤身子。花姐見他讓開了一點,倒是不曾留意到他的不自然,只當他是在替她行着方便,便又往姚爺那邊勾了勾頭,繼續着剛才的話道:“這孩子不像我,只會舞槍弄棒,讀書上面倒是很有一些天賦的,且他也喜歡讀書。我就想着,他若是有那個本事,将來看看他能不能往科舉的路上闖一闖,好歹也算是條出路……”

花姐這不經意的靠近,窘得雷爹不自覺地又往後撤了撤。也虧得他身上有功夫,腰力不比常人,不然這會兒就該往後倒了。

此時大家都在各自說着話,除了雷寅雙注意着她爹外,一時竟是沒人注意到雷鐵的窘狀。直到跟板牙娘說着話的板牙奶奶耳邊飄過花姐的話,便扭頭想要問花姐健哥兒的學業,卻是這才注意到雷鐵那“鐵板橋”似的身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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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喂!”板牙奶奶立時就笑開了,才剛要說什麽,看看雷爹那發窘的臉色,忽地又閉了嘴,假裝什麽都沒看到的,拍着花姐的肩,問着花姐道:“你不是已經送健哥兒去學堂裏讀書了嗎?”

“是啊,”花姐回頭答着板牙奶奶道,“我叫他去學堂,也不過是在學裏挂個名,将來好有個名額去參加鄉試府試而已。”又扭頭對姚爺道:“健哥兒說,鎮上學堂先生的水平就那樣。所以我想着,不如平常叫他跟着您學,等學考時再去學裏考個試,這樣也就兩全了。”

花姐答着板牙奶奶的話時,那身子不自覺地撤了回來。雷鐵頓時松了口氣,才剛要坐正身體,卻不想花姐再次扭頭跟姚爺說起話來。他一個收勢不住,竟險些跟花姐的頭碰在一處。

花姐這才意識到自己靠雷鐵太近了。不過她原就是個不拘小節的,竟是一點兒也不曾注意到雷鐵那不自然的臉色,只往後讓了讓,便又跟姚爺說起話來。

板牙奶奶默默看着雷鐵的模樣,心裏不禁暗暗嘆了口氣。等酒喝完了,人都走了後,她不禁跟板牙娘嘆道:“虧得聽了你的,沒提那話。你看鐵子那模樣,只怕這事兒難了。”

板牙娘沒吱聲,晚間跟王朗說起此事時,卻道:“其實這也難說。大錘心裏若是沒個什麽想法,怕也不會這樣避着花姐了。”

*·*·*

再說幾家人散了席後,雷寅雙和小兔兩個扶着喝得微醺的雷爹回到自家小院。安頓好雷爹,雷寅雙便拉着小兔在小院當中搭起涼床,又拿艾草熏了小院,便跟小兔兩個一同在涼床上躺了,悄聲跟小兔說着自己的心事。

“你說我爹是喜歡花姨呢?還是不喜歡?”小老虎趴在涼床上,拿一只手撐着頭,看着身旁仰面朝天躺着的小兔道:“你看到他避着花姨的模樣了嗎?若說他是不喜歡她吧,依着我爹的脾氣,不喜歡的人靠過來,他才不會躲呢,他該把那人逼回去才是。可若說是喜歡她,他幹嘛那麽避着她?”

小兔的眼閃了閃。他倒是更相信,那天小老虎跟他抱怨的話叫雷爹聽到了,所以雷爹在面對花姐時,才會變得那麽不自然——他可還記得,花姐才剛搬來時,雷爹爹也是常去客棧幫忙的。那時候他跟花姐之間說笑更是常事,花姐又是個不羁的,便是常常對雷爹爹動手動腳拍拍打打,他也沒見雷爹爹有今天這種尴尬的避嫌動作……

前世時,雖然家裏曾想做主他的婚姻來着,可江葦青一向任性,便是宮裏的太後都做不得他的主,所以他的婚事才那麽一拖再拖,直拖到他十八歲出事都不曾定過親……那二十年的歲月裏,他從來不曾愛過什麽人,所以他也難說,雷爹爹面對花姐時,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心思。

“許是不喜歡吧。”他道。将心比心,若換作是他,喜歡了人,他一定會找盡一切機會黏在那人身邊——就像他現在這樣,黏在他喜歡的人身邊——再不可能像雷爹那樣,避人避得唯恐避之不及。

“啊……”雷寅雙不禁失望地嘆了口氣,撤回支着腦袋的手,将下巴擱在臂彎裏,眨着眼一陣沉思。

小兔扭頭看看她,卻是忽然想起之前李健伸手去撥她額頭碎發的事來,他忍不住擡起手,在她的腦門上用力抹了一把。

正想着心思的雷寅雙被他這突兀的動作吓了一跳,“怎麽了?”她摸着腦門問他。

面對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眸,小兔只覺得心頭一虛。他忙避開了眼,掩飾道:“有、有個蚊子。”

“哦。”雷寅雙倒也不疑有它,對着四周揮了揮手,趕走那只原就不存在的蚊子,然後又撐起下巴,喃喃嘆氣道:“可真是的,難得我想通了,偏我爹又不喜歡花姨。可除了花姨,我爹又能找誰呢?”

“多啊,”小兔道:“不是說大王莊的那個什麽寡婦,對咱爹也挺有心思的嗎?”

小老虎一皺眉,“那怎麽行?那是外人。”

小兔悶笑一聲,“成了親就是內人了。”

“不是這個意思!”小老虎揮揮手,忽然坐起身,看着小兔道:“對了,我還沒告訴過你呢,難怪你會這麽說了。”

說着,她重又趴到小兔的身邊,湊到他耳旁道:“我告訴你個秘密……”

小兔打斷她,“既然是秘密,告訴我不要緊嗎?”

“有什麽要緊的,”小老虎道,“如今你也是我們家的人了,我們家的秘密,自然也不會瞞着你。不過你得記住,這些話切不可以跟別人說去,不然我們幾家人都要倒黴的。”

她湊到他的耳旁,悄聲道:“其實吧,我爹不是一般人,叫人知道了,不定朝廷就要派人來拿我爹了。”

“什麽意思?”小兔也學着她的模樣,翻身趴在涼床上,拿一只手撐着頭,側頭看着她。

雷寅雙道:“你該知道的吧,當年頭一個站出來反鞑子的,是個姓雷的……”

“我知道,”小兔道,“後來也是頭一個稱帝的。是叫應天皇帝吧?”

“對對對,就是他!”小老虎道,“我跟你說,我爹我娘原都是孤兒,自小被那個應天皇帝收養,所以才跟着他姓的。後來應天皇帝反鞑子的時候,我爹我娘就跟着一同反了……”說到這裏,雷寅雙忽然反應了過來,“咦?你居然知道應天皇帝?你記得了?”

小兔頓了頓,道:“大概就跟識字一樣吧,你提到我才知道我記得的。”

“哦。”小老虎應了一聲,不在意地又道:“下面的事便是你記得,怕知道的也是朝廷對外說的那一套。總之,這應天皇帝不僅是頭一個反鞑子起義的,也是頭一個稱帝的。後來才又出了個什麽大龍皇帝,再之後才是當今的天啓帝。一開始時,三家還結盟來着,可後來見鞑子被滅得差不多了,這三家就開始你打我我打你的争起天下來。再後來,這個應天皇帝,就叫大龍皇帝和當今聯手給滅了。我爹,還有姚爺和板牙爹爹,好不容易才逃出戰亂,之後就帶着我們三家人在這鎮子上隐姓埋名住了下來……”

“可是,”江葦青忍不住道:“我怎麽記得,應天皇帝不是大龍皇帝和我……和當今聯手給滅了的?好像是大龍軍跟鞑子勾結,才導致他們全軍覆沒的。”

“切,”雷寅雙一撇嘴,“這是朝廷對外的說法,你還當真了!我聽說,當初應天軍遭鞑子包圍的時候,曾派人給天啓軍和大龍軍都送了求援信的,可兩邊都沒派人來救。不僅沒救,應天軍逃出來的人馬,還又遭遇到大龍軍的包圍,這才全軍覆沒的。”

“聽着這裏面沒天啓軍什麽事啊?”小兔道。

“你怎麽這麽天真!”雷寅雙拿手一點小兔的額頭,“隔岸觀火懂不懂?!”又道,“怎麽說那應天軍都是頭一個站出來反鞑子的,又是三家聯盟的盟主,偏最後沒死在鞑子手上,倒死在自己人的手上。民族存亡的時候鬧了這種內讧,這遺臭萬年的名聲,只有大龍軍那個傻子才肯背!沒見天啓軍後來打大龍軍的時候,列數大龍軍的罪狀,這自己人打自己人,也是罪狀之一?”

“可是,”小兔道,“便是咱爹當年是應天軍,這應天軍早沒了,而且我也沒聽說朝廷要追殺應天軍的人啊?咱爹幹嘛隐姓埋名?”

“這你就不知道了。”雷寅雙感慨道:“要叫我說,當年那三家,沒一家是好東西。當初剛開始反鞑子的時候,許一個個還真是像他們喊的口號那樣,一心為了‘驅除鞑虜’。可後來見鞑子竟不經打,一下子叫他們摧枯拉朽打下大半個天下,一個個心思就跟着活絡了起來。要說這‘權勢’二字,天下有幾個能看透的?所以後來才一個個搶着稱了帝,那之前的聯盟,也就跟着明存實亡了。依我看,別說大龍軍和天啓軍手上沾着應天軍的血,只怕應天軍的手上也沒少沾那兩家的血呢。”

她這兩不相幫的語氣,不禁叫小兔歪頭看着她,道:“這是姚爺爺跟你們說的?”

“哪兒啊,都是我們自己猜的!”小老虎忽然想起什麽,對小兔正色道:“這些事你可別去問大人,他們都不知道我們已經知道了。”

“那你們是怎麽知道的?”

“當年搬過來時,我三歲,三姐和小靜姐姐都已經五歲了。不過三姐記事早,早年的那些事,她模模糊糊都還記得一些影子,加上這些年大人們雖然什麽都不肯跟我們說,那話裏話外總帶出一些消息來的。我們幾個拼拼湊湊,也就湊出這麽個大概來了。”又道,“我爹的功夫你也看到的,只怕當年他在應天軍裏地位可不低,可能跟天啓軍結下的仇也不小。偏如今是天啓帝得了天下,我爹他們不露頭也就罷了,萬一叫人認出來,翻了舊賬,我們三家怕是誰都跑不掉。”

“可,王爹爹不是還在衙門裏做事的嗎?”小兔道。

“那倒沒什麽關系。”雷寅雙道,“三姐和小靜姐姐都說,好像當年王爹爹不是什麽要緊人物,認得他的人并不多。姚爺爺原也不過是個幕僚,也不常往人前去的,認得他的人也不多。我爹就不同了,常跟在應天皇帝身後的,怕是認得他的人就比較多了。總之,”她拿肩撞了一下小兔,“你可千萬別說漏了嘴,萬一叫人告發了,咱這巷子裏的人都得遭殃!”

小兔立時舉起一根手指,“我發誓……”

“得了,”他還沒說完,便叫小老虎按下他的手指,笑道:“發什麽誓啊,你記住了就好。咱是一家人我才告訴你的。”

“可,這跟花姨又有什麽關系?”小兔将漸漸扯遠的話題又扯了回來。

“這個啊,”小老虎道,“我猜花姨前頭死了的那個,應該跟我爹是一樣的,所以姚爺爺和我爹他們才會這麽幫着她。”說着,又晃着肩膀撞了一下小兔,“你說,就憑咱爹身上的這些秘密,他能找誰去?怕也只有知根知底的花姨了。偏如今又看不出他對花姨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頓了頓,她忽然翻身坐了起來,問着小兔道:“你說,我要不要直接去問他?”

小老虎雷寅雙自小就是個如山泉般清澈透明的孩子,有心思從不瞞人,所有事情也寧願攤開來跟人讨論。可她爹雷鐵就不同了,倒是跟小兔更像是一對親父子,都是那人前不愛開口,背後什麽想法都往心裏藏的。

小兔想了想,跟着翻身坐了起來,對雷寅雙道:“我覺得吧,這時候你問他,他只怕不會對你說實話。而且,以咱爹的性子,不定就更要遠着花姨了呢。”

憑心而論,只沖着李健的存在,小兔就不想雷家人跟那花家人有什麽來往。但面對着小老虎那坦誠無垢的眼眸,便是他知道很多卑賤手段可以徹底分開這兩家人,他也不願意叫那些污淖污染了他和小老虎之間的純淨。

“你若是真看上了花姨,”他又道,“最好的法子,就是一步步的來……”

他話還沒說完,就只見雷寅雙的手指又戳上了他的額頭。

“你哪只眼看到我看上她了?”小老虎撇着嘴道,“我不過是說,好像我爹也只有這麽一個選擇了……”

她默了默,忽然擡頭道:“我爹這邊先不急,我還是先看看花姨的為人再說吧,不然勾起我爹的心思,那卻是個不靠譜的,我可沒地方哭去!”

“你要怎麽做?”小兔問。

小老虎的眼一閃,撚着兩個手指,痞痞地打了個響指,道:“考察!”

作者有話要說: 那啥,每次寫小兔擡着眼皮看人時,腦子裏老是閃過某呆羊看人時那呆萌呆萌的眼神……知道我說的是誰吧,哈哈,每周追着看綜藝,就是看他怎麽又被人騙了,哈哈……好吧,某無良的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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