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闖營

第五十九章·闖營

從七八歲起,雷寅雙就常跟着鎮子上的大孩子們進山林子裏去套個兔子、逮點麻雀什麽的。一開始雷爹還顧忌着她的安全不許她去,後來見她身手初成,只要不是什麽大型野獸都很難傷到她,且他對小老虎從來都是硬不起心腸的,便無奈地跟她約定,不許她進深山林子,然後就放任她不管了——小老虎這一點禀性絕佳,只要是她答應了的事,她總能極認真地遵守着。

而自來了小兔後,為了給小兔養身子,雷寅雙就更愛往山上跑了。等小兔身體漸好,也能跟着一起上山後,雷寅雙便總帶着他去宋家山林子裏打點小鳥小兔子什麽的。再後來,随着小兔自保的能力越來越強,他們的足跡便不再只限于宋家的山林子裏了。這些年來,除了答應雷爹的深山老林子,周圍的山林幾乎都叫她和小兔跑了個遍。她甚至還因此跟好幾戶山裏的獵戶成了朋友。有時候他們走得遠了,趕不及回家,還會在那些獵戶朋友家裏借住一宿。

而自打今年年初,山上又是鬧狼災又是鬧土匪之後,雷寅雙就再沒去打過獵。便是後來有獵戶下來,說如今山上已經太平了,卻因着這青黃不接的時節,也叫雷寅雙提不起那個興致——這時候能打到的,都是那才剛熬過寒冬,瘦得只剩下一層皮的獵物。以打牙祭為目的的雷寅雙還真不高興去費那個勁兒。

不過,昨兒跟那微服私訪的大官兒一通山南海北的胡吹,倒又勾起雷寅雙的一點念想來——如今這時節,就算打不到什麽很肥的獵物,往山上走一走,看看老朋友,摘摘花,賞賞山景也是好的。所以雷寅雙便動了念頭,蠱惑着鴨腳巷的孩子們跟她一起去苗家頂子村,找獵戶家的大頭和花丫玩兒去。

偏李健逢着要月考,三姐好靜不好動,小靜又是個要裝個大家閨秀的,竟是只有板牙和跟屁蟲小兔響應了她的號召。雷爹經不住小老虎的軟磨硬泡,又想着如今山上已經太平了,也就沒再阻止她,只提了一個條件:當天回來。不過顯然雷寅雙心裏打着別的主意,只忽閃着眼,拿今兒鎮子上來的那些異鄉人引開了她爹的注意,所以雷爹竟沒注意到,小老虎并沒有明确答應他這個條件。直到第二天,雷爹起床後,發現三個孩子竟一大早就上了山,雷爹覺得不對,仔細一查小老虎的房間,才從桌上找到她留的條兒。

當時雷爹很是惱火了一把,正跟花姐說着等那熊孩子回來要怎麽收拾她,花姐則嘲笑着他總只是嘴上發狠時,忽然就聽到鴨腳巷外一陣亂。夫妻二人才剛把頭探出家門,就只見那背着藥箱準備出攤的姚爺又退了回來——卻原來,皇帝的禦駕居然幸臨了他們這不起眼兒的江河鎮!

想着昨兒的事,雷爹和姚爺不由對了個眼兒,心裏都明白,十有八-九是他們的身份暴露了。此時雷爹倒是忍不住慶幸起小老虎的不聽話來。

姚爺那裏都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雷鐵更是悄悄将自己當年成名的兵器——那杆鐵槍——從床肚下抽出來預備着時,那些禦林軍們卻是再沒有進一步的動靜了,只靜靜把守着巷口不許人進出。

直到天将傍晚時分,天啓帝左手拉着小兔,右手牽着小老虎,越過禦林軍組成的警戒線,敲響雷家緊閉的大門……

*·*·*

至于說,這原不該相遇的兩組人馬怎麽就撞到了一處……

話說那熊孩子雷寅雙因跟“微服私訪”的官老爺提到苗家頂子村的事,叫她想念起她那些有小半年都不曾見過的小夥伴們來。于是一早,天還沒亮,雷爹和花姐都還沒起床,這熊孩子就急吼吼地把她的兩個“弟弟”,小兔和板牙帶出了家門。

也是他們運氣好,還沒出鎮子,就遇到了鎮上山貨店的老板要進山去收山貨。于是三人便搭了個順風車。當那些禦林軍踏着初升的太陽湧進江河鎮上時,他們三人早已經走出十來裏地了。

山貨店老板并不準備去到苗家頂子村那麽遠,于是半路便把雷寅雙他們三人放了下來。

反正三人原就是打算上山玩耍的,且雷寅雙也沒想着當天要回去,所以三人便鑽進了樹林子,一邊捉鳥逮兔子地玩樂着,一邊往苗家頂子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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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小兔江葦青,如今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鎮遠侯世子了。雖說他拉弓的力量比不上板牙,揮鞭的準頭也不如雷寅雙,可他勝在心靈手巧,且還有個過目不忘的本事,這些年跟着雷寅雙“走南闖北”,倒叫他和當地獵戶們學了許多布置陷阱的本事。天至中午時,雷寅雙提議他們比上一比,各人給各人逮一頓午餐回來。小兔原想跟着小老虎的,卻叫她給攆走了,他只好提着把砍刀鑽進灌木林子裏去布陷阱。年紀最小卻最是心大的板牙看不上這些沒多少肉的小禽小獸,端着把弓發誓非要打只狍子回來。雷寅雙則盯上了一只羽毛十分漂亮的錦雞。

雷寅雙別的地方都像個男孩兒,只一個地方仍像個姑娘家,便是她也看不得那血淋淋的場面。所以她寧願費心巴力地拿鞭子勒死她的那些獵物,也不肯用個弓箭把那些獵物戳得血淋淋的——三姐總忍不住嘲諷她這是“假慈悲”——而樹木多的地方,鞭子使起來總難免有些束手縛腳。不過常在林子裏逮鳥兒的她自有一套辦法,便拿着鞭子虛趕着那受了驚的錦雞,将那錦雞往她所知道的一片林間空地上趕了過去。好不容易把那只錦雞趕到空地上,她才剛要收獲戰果,卻忽然聽得身後有人喝道:“什麽人?!”緊接着,卻是不知打哪兒飛來好幾支箭,不僅生生把她的獵物給驚飛了,那幾支箭還全都是險險擦着她的頭頂、鼻梁和臉頰飛了過去。

雷寅雙吓了一跳,本能地揮舞着鞭子護住全身,正待回身去看是什麽人偷襲于她,不想又有風聲襲來。她趕緊彎腰往旁一竄。卻是剛避開兩把鋼刀,又撞上另外兩把。她都沒能看清襲擊她的人,只眨眼間,兩肩上便各壓了一把鋼刀。那森森的寒氣,便是不低頭,她都能知道,這會兒那兩把鋼刀的刀刃都正對着她的脖子。

直到這時,她才隐約聽到有人在遠處喝着什麽“刀下留人”……

那兩把鋼刀才剛一壓上她的肩,都不用那挾制住她的人開口,雷寅雙便已經極伶俐地将她的長鞭抛開,又乖巧地高舉起雙手。

這般僵持了約四五息的時間,她才聽到身後有個聲音急急奔了過來,那人一邊還喝問着那拿住她的人:“什麽人闖營?!”

聽着“闖營”二字,雷寅雙不由猛眨了一下眼。剛眨完眼,她的眼前便多了一個人,一個熟人——昨天護着那些大官們微服私訪的……“護院頭子”!

“護院頭子”劉棕也沒想到,這個拿着兇器闖營的,居然是昨天江河鎮上的那個……姑娘。

“怎麽是你?!”

小老虎和“護院頭子”不由都同時叫出聲兒來。

可便是這小老虎是張熟面孔,職責所在,劉棕還是沖着手下一擺頭,命令了一聲,“搜。”

于是,右邊那把鋼刀被收了回去,左邊這把則更加用力地壓在她的肩上,生怕她有什麽輕舉妄動一般。

右邊那人收了刀後,伸手在雷寅雙的身上一陣亂拍,卻是拍出許多的零碎物件來。有正常的石刀火鐮荷包;有不那麽正常的彈弓石子兒和各種看起來就明顯是暗器的尖銳物件;還有一些很不正常的什麽爛麻繩、碎骨頭、以及一些不僅形容不出是什麽,更說不出用途的零碎物件。最後,叫那搜着雷寅雙的侍衛一陣頭皮發麻的是,他居然從那孩子懷裏摸出條綠熒熒的竹葉青來……

侍衛險些就要甩手扔了那蛇,等他忍着驚呼定下神來一細看,才發現,那原來是條死蛇。

而等侍衛從雷寅雙的腰間、袖籠和靴筒裏又搜出五把梅花小刀後,雷寅雙立時便感覺到脖子上又是一陣刺痛……得,肯定拉破皮了!感覺到脖子上有什麽東西流淌下來,雷寅雙忍不住沖着天空翻了個白眼兒。

而劉棕低頭看着這孩子滿身的兇器,則又是一陣忍不住地後怕——虧得昨兒這孩子沒往那位身上伸手……

他憤憤地瞪着那孩子時,那孩子也拿一雙圓溜溜的眼在憤憤地瞪着他。便是這會兒她高舉着雙手,便是她脖子上被劃開一道細長的血口,他卻是一點兒也沒從這孩子眼裏看到“害怕”二字,他看到的,竟是“不服”!

劉棕皺着眉頭踢踢地上的那堆零碎,又看了一眼那條雖然已經死了,看着仍能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的碧綠小蛇,然後眯着眼看向雷寅雙——他多少有點懷疑,昨兒鎮上的老頭兒是說謊了。這孩子,渾身上下,除了那只繡着精致荷花的荷包,看着哪有一絲兒地方像個姑娘家?!

就在他瞪着雷寅雙時,雷寅雙已經不耐煩了,揚着下巴沖他大聲叫道:“喂,我身上的東西已經全被你搜過去了,真的沒東西了。可以放我走了吧!”

劉棕擡起眼,尚未答話,忽然又有個聲音在雷寅雙的身後響了起來,“老爺問,出什麽事了?”

那聲音聽上去頗有點像是如今正處于變聲期的李健,跟只公鴨子叫喚似的。雷寅雙心裏好奇着,卻也知道這時候最好老老實實別亂動。

劉棕又看她一眼,從她身旁走過去,在那人耳邊一陣小聲嘀咕。那人道了聲“知道了”,便又悄無聲息地走開了。

雷寅雙高舉着雙手,忍不住又沖着天空翻了個白眼兒,心裏一陣悄悄喝罵——難怪坐堂先生總不待見有錢人和當官的,這些人就沒一個好東西!明明被百姓供養着,百姓奉承他一聲“父母官”,一個個竟真把自個兒當成百姓的父母般,無所顧忌地作威作福起來!

雖然不知身後是什麽情況,但雷寅雙一向有着極發達的“腦洞”,只沖着那個“護院頭子”,以及這已經挂到中天裏的大太陽,幾廂裏一聯想,便叫她整合出眼下的狀況來——顯然,昨兒她跟那個大官兒說了太多苗家頂子村的故事,叫那位動了心思,今兒那位應該是上山來“體察民情”的。偏遇到這大中午的,還前不着村後不着店,所以這些人才跟他們一樣,打算在林子裏野炊來着。

也怪她光顧着盯着那只錦雞了,卻是沒注意到自己闖進了人家紮下的營盤裏,“冒犯了官威”,才給自己招來這麽一場“血光之災”。

雖說這會兒脖子上的口子已經不流血了,可半幹的血跡粘在脖子上,癢癢地叫她很是難受。她極想伸手去撓上一撓,可與此同時她也知道,那把仍壓在她肩上的刀可不是吃素的——人家可不已經開過葷了!

被刀架在脖子上的雷寅雙一陣苦中作樂。

倒也不是她無知者無畏,或者真的不知道害怕,而是她心裏總有個聲音在篤定地告訴她,她并沒什麽真正的危險。

姚爺總說她跟只小野獸似的,只憑着鼻子就能聞出危險的味道。其實若以後世的話來說,她不過是洞察力驚人罷了。便是那些箭全都是沖着她的要害而去,便是她的脖子上被鋼刀拉出一道血口子,便是那個“護院頭子”一直拿那種不善的眼神瞪着她,雷寅雙仍是從一些細微末節處——比如那些箭都險險擦着她的身體而過;比如拉傷她的脖子後,那把壓在她肩上的鋼刀立時收回了大半力道——便猜到,這些人應該只是因為被她的莽撞驚出一身冷汗而心懷惱火罷了,卻并非真有意想要傷她的性命。

和總愛追根究底的小兔不同,雷寅雙雖不笨,可她懶,什麽事情都不願意動腦筋往深處想。所以便是她觀察到什麽細微末節,也只是被動地記下,從不去主動分析。等到所有細節彙在一處,在她腦海中形成一個結論後,她也只不過懶懶地單記下那個結論,而不去追究這結論的由來……

她站在那裏沖着天空翻了一會兒白眼兒,那個公鴨嗓子才再次響了起來,“都撤了吧,老爺叫帶這孩子過去呢。”

直到這時,那仍壓在雷寅雙脖子上的鋼刀才被拿開。

雷寅雙放下一直舉着的手,咧着嘴摸摸脖子,又看看指尖上沾着的血,然後低頭往那堆零碎裏瞅了瞅。

她又忘帶手絹了。

不過,便是她帶了,這會兒只要她敢彎一彎腰,只怕轉眼就會被人紮成個刺猬人兒……

雷寅雙看看那丢在一堆零碎中的梅花小刀,嘲諷地笑了笑,于是幹脆不管脖子上的傷口,就這麽轉過頭去。

她才剛一轉過頭去,那公鴨嗓子便是一陣尖叫:“哎喲,怎麽流血了?這樣怎能去見駕……”話說到這裏,那人忽地收了口。

雷寅雙不曾注意到他那說到一半的話,只沖那人又翻了個白眼,假笑道:“不好意思啊,這模樣确實有點不适合見你家大人。不過,反過來說,我這模樣倒正該叫你家大人瞧一瞧呢。這荒山野嶺的,擺着這麽大的官威,若不叫他老人家瞧一瞧成果,可不就白擺了?!”

高公公:“……”

雷寅雙看看這白白淨淨的矮胖子,知道跟他個“下人”說什麽都是白搭,便撇着嘴不吱聲兒了。

高公公把這孩子上下一陣打量。能做到他這個位置的,都是些人精,便是眼前明顯只不過是個鄉下……據說竟是個姑娘,便是這孩子牙尖嘴利,自恃身份的他卻是不欲跟這麽個不起眼兒的小人物争什麽長短,只習慣性地半彎着腰,在前面給那女娃領着路。

跟着那公鴨嗓子走了約五六丈的距離,穿過一隊又一隊盔明甲亮的軍士們,雷寅雙才透過人縫看到一頂搭在空地上的行軍帳篷。看看那些裝備精良的武士們,再看看前方那個公鴨嗓子的老男人,雷寅雙的腳下微微一颠,竟險些被那草根給絆了一跤。

“哎呦,小心了。”明明不曾回頭的高公公竟注意到了她的這點小颠簸,回頭囑咐了她一句。

雷寅雙看着他用力眨了一下眼——娘哎,她要是沒猜錯,這回好像是真惹到什麽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好在這些年她跟小兔別的沒學會,裝傻賣萌學了個十成十。于是她眼眸一閃,只裝着個無所覺的模樣,沖着高公公露出個傻乎乎的笑,跟在他的身後進了那頂軍帳。

帳內,昨兒那位老爺子正按着膝蓋端坐在中央。他的面前擺着張矮幾,離矮幾前不遠的地方,卻是跪着兩個人。另一個滿頭汗水淋漓的中年人雷寅雙不認得,旁邊那個跪着的,她卻是再熟悉不過——正是板牙爹,王朗!

于是,她立時便知道最初那句“刀下留人”是誰喊出來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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