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遷怒
第六十二章·遷怒
這件刺駕案,其實說複雜也不複雜,甚至那行兇之人也早在朝廷的暗衛機構裏挂了號的。
而此人之所會引起朝廷暗衛們的注意,卻還要從那年花姐受傷的事兒說起。
當初令花姐受傷的那支箭,和刺殺天啓帝的箭一樣,都是前朝鞑子軍裏所用的制式箭。這種箭自大興立國起,便為朝廷所禁。雖說縣令大人将此事作為一件大事上報了朝廷,可朝廷卻認為,這不過是戰争時期散落在民間的一點零星武器,并未引起朝廷的注意。
所以說,這縣令是個能臣,雖然朝廷不曾在意,徐縣縣令卻依舊還是堅持不懈地追查了下去。于是,縣令吃驚地發現,自己境內這樣的弓箭竟不在少數,再留心一追查,卻是叫縣令大人又吓了一大跳。他再沒想到,這些年忽然鬧得兇起來的混混們後面,竟有人在有心指使,目的便是想要讓徐縣亂起來。
縣令大人不敢怠慢,趕緊再次上報朝廷。朝廷這才重視起此事,立時派了幹練暗衛下來。所謂專業人士便是專業人士,縣令大人那裏花費了一年半才抽絲剝繭得到的一點點表皮消息,暗衛們只用了小半年就查清了此事的來龍去脈。而事實真相,卻是叫朝廷一陣哭笑不得。
朝廷原以為,這件事的背後應該是當年大龍軍或應天軍的“餘孽”所為,可查到最後才知道,那罪魁禍首竟只是個不起眼的混混。
原來那混混于無意中挖開一處地窖,見裏面藏着許多前朝的長弓短箭,便想着當初各路義軍推翻前朝統治的經過似乎也不是那麽艱難——确實,當年自應天軍頭一個舉起反旗後,直到鞑子的國都淪陷,前後也不過才四五年的時間。之後那四五年,不過是各地義軍相互争鬥,以及殘餘鞑子的垂死掙紮罷了——想着大興奪得前朝的天下似乎也不是什麽特別困難的事,這位不禁異想天開起來,覺得自己應該也可以學一學應天軍,靠着這一批武器和如今手下的一批混混小弟們,為自己也創出一片“基業”來……
那混混最初想要起事時,曾派人四處聯絡過當年大龍軍和應天軍的“餘孽”。只是,響應之人卻是極少。
出于對勝利者的不信任,當年的幸存者多數都跟花姐和姚爺他們一樣,要不隐姓埋名于市井,要不占山為王做起無本買賣。而這些年雖然朝廷不曾明言要赦免他們,卻也不曾公開追捕過他們。且那一年朝廷還出了一道招安旨,聲明只要願意下山“從良”的便既往不咎。小兔剛來江河鎮時,花姐一家子便是借着這個機會下山洗白了自己的。如今這麽多年過去,雖然那些幸存者因着謹慎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至少大家都已經漸漸安定了下來,甚至許多人都和瘦猴一樣,在當地結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小家庭。
經歷過戰亂的人,才更懂得和平的可貴。因此,便是那混混再怎麽蠱惑人心,竟是大多數的人都不願意再看到天下大亂的——接到暗衛呈上的密報後,得知這一情況的天啓帝不禁一陣感慨,所以才有了年前的那道大赦令。
而有那想過太平日子的,便有那和混混一樣想着要“建功立業”的。便是響應混混的人不多,到底還是有那麽幾個野心勃勃之人的。那刺客,便是其中之一。
此人原是大龍軍的“餘孽”——真正的餘孽。除了占山為王外,此人心心念念想的便是成就一番霸業。偏他所占的地盤狹小,加上他性情暴戾無能,竟叫手下逃逸了大半。那混混派人找上門來時,他原已經快要揭不開鍋了。此人見那混混出手闊綽,且還有精良的武器,只當是找到了一個靠山,于是帶着他那些養得精瘦的剩餘人馬,跟混混的人馬并作了一處。等他拉着人馬來到徐縣才知道,這看着是個富家翁的混混竟只是個紙糊的架子,手裏不僅沒有正規的人馬,連那些軍火都沒有他想像的那麽多。他正想着幹脆滅了那混混自己當家做主時,朝廷的暗衛已經摸到了門口。雖說那混混不堪一擊,他卻是實實在在經歷過那十年戰亂的人。雖然折了近十年來才好不容易積下的一點老本,到底叫他帶着幾十殘餘逃進了深山。
卻再想不到,竟是連老天都不幫他,才剛逢大難,轉眼又遭遇一場罕見的大雪。想着下山搶單“生意”來勉強維持生計,偏又遇到個機敏能幹的縣令大人組織起鄉民們一陣拼死抵抗,再想回頭躲進深山,深山裏又追來一批餓狼……直到如今他都不知道那天他是怎麽逃出生天的。只是,逃得性命後,此人卻忽然就堅信,他才是“天之驕子”,所以便是經歷了這種種危機,身邊的人全都死絕了,他竟是毫發無損地逃得一條小命。
之後的日子裏,他一直躲在這片山林子裏,靠着打獵和偷附近山民家裏的出産為生。他原是藏在樹上的一個樹洞裏睡覺的,卻是再沒想到,竟機緣巧合,遇到天啓帝禦駕親臨。而那些禦林軍清理山林時,只注意了地面和樹梢,竟是誰也沒注意到,某一株大樹早蝕空了樹幹,中間有個可藏人的樹洞……
要說此人原沒想過要刺殺天啓帝的,東躲西藏好不容易逃得一條性命的他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居然被禦林軍給包圍了,他早吓得魂不附體了。許是受驚過度,或者是因此引發了什麽癔症,總之,當天啓帝命令禦林軍們拔營起寨時,他看着那位帝王離他正好是弓箭能及的距離,此人立時便覺得,這是上天給他的一個明啓,只要他一箭射死了天啓皇帝,天下肯定會大亂。而天下一亂,豈能說他就沒個機會成為第二個天啓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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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圍剿混混時,此人的模樣就早已經被暗衛們畫圖留影了。因此,只不過幾盞茶的時間,天啓帝那裏就得到了一個初步的彙報。
當侍衛們像拖死狗一樣将那人拖到天啓帝面前時,自知難逃一死的他硬是撐着一腔“豪氣”,很是将天啓帝指責了一通,又說他“乃是天之子,是被上天派來拯救百姓于水火的”,還把自己比作了當年頭一個站出來反抗鞑子的應天軍。
他的胡說八道,天啓帝還不曾發落,雷寅雙則已經被氣炸了肺腑。一則,是因為此人居然膽敢将自己和應天軍相提并論;二則,則是因為她的好朋友光頭和花丫的父親,就是死在苗家頂子村的那一場襲擊中的。
也虧得小兔江葦青一直握着她的手,才沒叫她那麽貿然撲到那人身上。但她依舊是不甘心地踢起地上的石子土塊襲擊着那人,一邊掙紮喝罵道:“我呸!你哪一根指頭能比得上人家應天軍?!應天軍殺的是鞑子,你殺的又是什麽人?!你不過是為了自己要過一過那做皇帝的瘾頭才到處殺人放火的,偏還有臉說你這是‘救萬民于水火’!你也不怕苗家頂子村的冤魂來找你索命!”
雷寅雙罵人的本事,也就是學着鎮上的婆婆媳婦們的那一套“呸”來“呸”去而已。可便是她不擅長罵人,到底還是把她想要表達的意思給表達了出來。
聽着這孩子的話,再想着她的身世,天啓帝心頭不由就是一陣古怪。
當初三家義軍确實如這孩子所說,都是為了反抗鞑子的□□才起兵造反的。只是,随着三家勢力的各自發展,漸漸的,那野心也跟着起來了。只是當初好歹大家表面上還都維持着平和,直到這孩子的父親頭一個站出來稱帝……若說當年天下義軍結盟因他而起,那麽後來聯盟的破裂,他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他正眯縫着眼看着那孩子,腦子裏回憶着舊日往事時,這孩子忽地一扭頭,拿眼瞪着他道:“既然已經查清此事與我們無關,總可以放了我叔叔和我弟弟了吧!”
天啓帝這才想起來,那王朗和板牙還被捆着。于是他擡了擡手指,便有人過去給王朗和板牙松綁。
雷寅雙緊抿着雙唇甩開江葦青的手,親自過去替王朗解了身上的繩子。
接到天啓帝暗示的衛士們見了,便都沒有阻止于她。
江葦青見狀,便也過去幫忙,卻叫雷寅雙帶着怒氣撥開了他的手。
天啓帝倒是沒看到這一幕,他正站在那裏,依着慣例等着雷寅雙他們上前來謝恩,卻不想那孩子解了王朗身上的繩索後,便一手扶着王朗,一手扶起板牙,竟是就這麽頭也不回地往林子外面走去。
高公公見了,立時“哎”了一聲,跑過去攔住他們的去路,提醒着雷寅雙道:“快去謝恩呢!”
雷寅雙一聽就火了,猛地一扭頭,瞪着天啓帝道:“沒叫你向我們道歉就算客氣的了,還謝個屁恩!”又松開板牙,一指自己脖子上的傷,“謝這個恩嗎?!”
頓時,四周一片寂靜。
王朗才剛蘇醒過來,這會兒耳畔仍是一陣的嗡鳴,因此根本就沒聽到雷寅雙在說什麽。板牙一來是被捆得太結實,這會兒手腳還沒能恢複靈便,二來因他爹被人打昏的事,他也确實是受了驚吓,正含着一泡眼淚看着他那眼神仍未恢複清明的爹,他也根本沒去注意雷寅雙說了什麽。只有再次被雷寅雙撥到一邊的江葦青聽清楚了,他的臉色立時一變。
雷寅雙這般三番五次地推開他,這還是他認識她後的頭一次。這會兒見雷寅雙的眼裏泛着紅絲,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他立時便知道,這孩子是真生氣了,而且還将怒氣遷怒到了他舅舅身上。
至于她為什麽生氣……
剛才雷寅雙問着他是不是想起來時,兩人對視的眼,就已經叫雷寅雙明白了一切。所以……
她知道了,這些年,他一直都在騙着她的。
要說雷寅雙此人總有些大咧咧的,看着一副并不會把別人的欺騙放在心上的模樣,這一點,曾叫三姐恨斷了牙根。
“防人之心不可無!”對人防備心最重的三姐總這麽教訓着她。
她卻總是笑嘻嘻地道:“我娘說了,我們應該學會信任別人。”
“哪怕別人騙了你?!”三姐冷笑。
“別人說謊是別人的不對,可若是我們先不信別人,那就是我們的不對了。”雷寅雙皺着鼻子,露出她那特有的、貓一般的笑容,又道:“我娘還說,說謊的人是要被佛祖收去的。當然,萬一佛祖事多忙不過來,我也不介意親自代表佛祖滅了他。”
想着當日她豎起的拳頭,江葦青默默打了個寒戰。
雖然雷寅雙很少跟人生氣,可江葦青卻是知道,一旦她真生了氣,則會變得格外地不講理,甚至常常會做出一些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比如,如今這般不理智地挑釁着他舅舅……
壓抑的氛圍中,江葦青趕緊扭頭看向天啓帝。
這會兒別說是他,就連一向對雷寅雙沒什麽好感的劉棕都忍不住替這小……丫頭捏了把汗。
天啓帝眉目沉靜,卻是叫人看不出他此時的所思所想。江葦青生怕雷寅雙已經惹怒了他,趕緊跑過去,沖着他舅舅施禮叫了聲:“舅……陛……”
他還沒拿定主意該如何稱呼幾年不曾見過的舅舅,天啓帝已經拉過他,又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噤聲,然後看着雷寅雙道:“你膽子不小。”
江葦青跟在她身後時,雷寅雙惱火,這會兒見他竟轉身跑回到天啓帝的身邊,雷寅雙心裏不禁更加惱火了。火冒三丈中,她不管不顧地沖着天啓帝一擡下巴,瞪着眼怒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當年你們為什麽反鞑子?不就是鞑子逼得百姓活不下去了嗎?!百姓是天下最膽小最怯懦的人了,但凡有一點活路,就沒人願意去冒險。你若能做個明事理的好皇帝,像他這種人,”她拿下巴一指那刺客,“再出一百個天下也亂不起來,可你若還是這麽不分青紅皂白,見人就喊打喊殺……”
她話還沒說完,卻是叫人一把捂住了嘴。原來,恰在此時,王朗的神智終于恢複了過來,恰正好聽到她的這番話。王朗那才剛恢複清明的神智,險些又被驚飛到九天雲外,所以他趕緊一把捂住雷寅雙的嘴,仗着身高力健,生生拖着她給天啓帝跪了下來。
“陛下……”
他才剛說了這兩個字,求情的話還尚未出口,就見天啓帝沖他一揮手,臉上忽然露出一種自嘲的笑意。他搖了搖頭,指着雷寅雙,回頭對此時已經在他身後站得滿滿當當的文武大臣們道:“看看,這才是朕要南巡的本意。關在宮闱之中,哪能聽到這樣的大實話。如今細細想來,這些年,不僅是朕,還有你們,一個個都忘了打天下時的辛苦,竟都放縱起自己來了。如今天下還遠沒有到太平無事的時候,偏朕看你們當中許多人都已經開始躺在往日的功勞上吃起了老本。朕聽聞,甚至有人學着前朝鞑子,幹出什麽跑馬圈地的事來。可有此事?!”
天啓帝的聲音忽地一厲。
立時,在場的衆人全都跪了下去。只那在王朗胳膊下掙紮的雷寅雙,因着王朗也跟着伏下身去而忽地掙脫了出來。
她驀地往起一站,偏衆人此時全都跪了下去。于是,一片低矮的脊背中,就只有收勢不住的她,還有天啓帝,以及被天啓帝拉着手的江葦青三人還站着。
雷寅雙再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場景,不由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
她這茫然無措的模樣,以及……好吧,天啓帝終于如願以償地在這孩子眼裏看到了一絲壓抑着的害怕,于是,便是剛才說了那麽一番冠冕堂皇的話,其實因着她的忤逆心裏多少還是有點小惱怒的天啓帝,那心情忽然就因這孩子的尴尬模樣而開朗了起來。
他也樂得在人前裝個大度,便沖着雷寅雙招招手,道了句:“過來。”
雷寅雙眨了眨眼,真心不想過去。可如今怒氣散去後……好吧,她是真知道害怕了……
不是為自己害怕,而是……怎麽說她也不是一個人,身後還有鴨腳巷的一群人呢……
她看看天啓帝,正猶豫着,江葦青已經掙脫天啓帝的手,過來拉她了。
于是以為已經平複下去的怒氣竟又這麽升了起來。雷寅雙毫不客氣地在他伸過來的手背上拍了一巴掌,揚着下巴直直走到天啓帝的面前,擡頭直視着天啓帝的眼。
江葦青的眼則是黯了黯,悄悄摸了摸被打得一陣發木的手背。不知為什麽,雷寅雙總覺得他跟只小兔子般的柔弱,便是跟他打鬧時,也刻意收着勁道的,生怕她真弄痛了他。因此,這還是他認識虎爺後,頭一次真正領教到那虎爪之威……
天啓帝看看忽然間變得垂頭喪氣的外甥,心裏一陣暗暗搖頭,招手叫回他後,又和顏悅色地沖着小老虎也伸出一只手去。
小老虎猶豫地看看他的手,再看看王朗和板牙,到底還是把自己的一只小虎爪子塞進了他的掌心裏。
這孩子明明一張小臉曬得黑黑的,偏那只小虎爪子倒是挺白,且還出人意料地軟乎。那肉乎乎的手背上,還嵌着幾點嫩嫩的小梅花坑。
天啓帝不禁意外地揚了揚眉。這孩子,不僅一張臉長得像她父親,這手居然也跟她父親生得一模一樣。
當年,便是這樣一雙看起來綿軟無力的手,牢牢地抓住他的手,在鞑子的馬蹄踩下前,将他救出了險境……
天啓帝此人不愧是一代枭雄,便是當年跟應天皇帝争天下時,他依舊能将自己的理智和情感一分為二——争天下歸争天下,朋友卻仍是朋友……雖然應天皇帝那邊未必是這樣想的。
這麽想着,他對着自己笑了笑,仿佛怕捏疼了那孩子一般,輕輕握了握那小虎爪子,對她道:“你說得對,朕做錯了事,哪怕朕是皇帝,也該道歉的。”
雷寅雙再沒想到他竟會這麽說,不由看着他一陣猛眨眼,然後又是一陣讷讷。她不自在地轉開眼。
“那、那……你……該算是個好皇帝了……”許是覺得自己這麽一結巴,顯得這話聽起來特不真誠,她趕緊又重新說了一遍,且還特意加上一個尊稱:“您,是個好皇帝。”
她這馬屁,拍得天啓帝愣了愣,仰頭就是一陣大笑。
——這孩子,不僅長得像她爹,這沖動易怒的性情,以及憨直表面下的那一點小狡黠,竟也都是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