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獵與被獵(9)
林夕發現自己身體發生了改變,雖然不知道是好是壞。
她是寄居在金燈藤子身上的一個靈魂,和藤子共享一切感官,卻無法掌控身體的控制權。但是在剛剛被子彈打穿手臂的瞬間,林夕就發現了異樣。她不僅失去了痛覺,而且雙手開始變得靈巧,似乎在生死攸關的剎那,她被挖掘出更多的潛能一樣。
林夕突然間便對以前的自己産生了些許的好奇,到底是怎樣兇狠的姑娘,才能那樣面不改色地将鑲砌在手臂裏的子彈挖出來?
不過追逐這個答案也已經沒有意義了,她已經失去痛覺了。
葉室青一個人就撂倒了八個人,為了避免這群人狗急跳牆,葉室青在斟酌之後只取走了其中三個人的紅環以及五個藍環。正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這支隊伍如果窩裏反了,那他們反而可以渾水摸魚少操點心。至于藍環,那是準備給安藤直樹的。
這麽小的孩子,根本不可能獨自一人來島上旅游,而假如親人們都不在了,他也不可能保持這麽一副天真的姿态了,所以僞裝的背後肯定有所圖謀。但是不管對方的目的是什麽,只要他沒動手,葉室青還是願意給他一個回頭的機會的。
但是當葉室青跟身上帶傷的純子和聆泉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正在包紮傷口的林夕和安藤直樹的屍體。
葉室青只是瞥了那具屍體一眼,便轉頭看向林夕,說道:“他動手了?”
“看到那一群人,他以為你們回不來了,心急了。”林夕輕描淡寫地解釋了一句,對于安藤直樹的死亡并沒有太大的感想。從一開始她就不曾放下對安藤直樹的防備,也就不用闡述被背叛了之後的心情了。而命運就是這麽奇妙,缺一時少一秒,可能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葉室青點了點頭,取過美工刀卸下了安騰直樹的手環,拎出一串五個的藍環,丢給純子收好。
“傷到哪了?”
“手。”
“能繼續行動嗎?”
“能。”
葉室青那件做工精致的襯衫基本都撕給林夕做繃帶了,而林夕身上的學生制服也破得七七八八了。林夕從葉室青的手中接過最後一個紅環,突然間便覺得有點累了。體力透支的不僅是她一個人,純子和聆泉哪怕是成年人,這個時候也有些熬不住了。
強撐着那點體力,他們踩點完第二個隐匿點,體力就徹底告罄了。葉室青放棄了繼續探尋下去的計劃,讓衆人原地休憩。他們必須養精蓄銳,畢竟天亮的時候還有一場硬戰要打,要是到時候面對着敵人,我方卻兵疲馬勞,情況可就不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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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子和聆泉靠着樹幹小憩了一會兒,而林夕雖然累得不想動,卻又因為神經繃得太緊有些睡不着。反觀葉室青,對比他們三人的狼狽可以說得上是從容得令人發指了。這個清瘦單薄的少年有着強得可怕的體能還有鋼鐵一般的意志力,看着坐在落落月色下的少年,林夕恍惚間都要以為自己經歷的不是一場大逃殺,而是在一個清冷寂靜的夜晚裏,在流淌着如霜月華的樹林裏邂逅了優雅而又美麗的精靈。
聽起來真浪漫不是嗎?她都要懷疑自己真的愛上他了。
林夕隐隐約約覺得,似乎這一次短暫的旅程,也快要到達終點了。
在這個血流成河的樹林裏,仿佛吟游詩人歌唱的美好邂逅一般,林夕靠在葉室青的身邊,問出了很多莫名其妙又或者說只有他們自己才能聽懂的話。她其實早就發現這個人應該就是自己哪怕失去了記憶也心心念念想找的人了,想跟他說聲“謝謝”,卻又不記得是為什麽要說了。
“你認識我嗎?我跟你是什麽關系?你能告訴我名字嗎?”
“認識,不知,不想告訴你。”
“為什麽不想告訴我?”
“生氣,不想說。”
“為什麽生氣?為什麽不想說?跟我丢掉的記憶有關嗎?我以前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沒有為什麽,有關,你不聽話。”
她的問題他都有回答,哪怕是不想說的不願意告知的,也會直白地告訴她。說到最後他似乎也累了,微微阖上眼睛像是在閉目養神,林夕看着他垂下的眼睫毛,覺得心裏跟看見了逗貓棒的貓兒似的爪子癢癢,很想伸手去撓一把。但是最終理智還是壓倒了欲望,林夕如同癱瘓了一般靠在葉室青的肩上,仿佛自言自語地道:“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個想法,但是我想對你說謝謝的。”
她話音剛落,他的眼睫毛就微微一抖,倦色如藤蔓一般攀延上他的眼角眉梢。
他一擡手,肩膀聳動,靠在他肩膀上的林夕立刻仰躺倒進了他的臂彎裏。清瘦的少年環抱着少女,一只手便将人摁在了懷裏。他的眼睛沒有睜開,眉宇間深藏着疲憊和倦怠,只是閉着眼低低地,低低地說道:“聽話,乖一點,好好活着不行嗎?”
林夕撇了撇嘴,總覺得他這句話是在說“好好活着不行嗎為什麽總是要作死”,心裏頓時橫生出無限酸澀的委屈來。
“我也沒辦法啊。”
“我明明都拼盡全力地想要活下去了啊。”
有時候不是她不想活着,而是有一些事情比活着要更加重要。她曾經也以為自己為了活下去會不擇手段,會因為自私而變得面目全非,會擁有将尊嚴與傲骨一同舍棄的覺悟。但是當她的膝蓋骨被打碎,當人性罪惡凝聚而成的泥水灌入她的咽喉,她才發現死亡其實也沒有那麽讓人難以接受。當她無力反抗地看着自己被水泥風幹成一團腐爛的血肉,至少她還有一塊脊骨能撐出一個人樣來。
其實她沒有多少崇高而偉大的思想,也沒有舍己為人的覺悟,她只是想讓自己心裏好過一點,說白了還是自私。
有的時候她看似擁有選擇的權利,但是其實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抉擇的可能。
不是想與不想,而是能與不能。
“為了活下去而殺死那些想要害我的人,我不後悔。”她的低語細不可聞,“但是如果有一天我變成了他們的樣子,那還不如死了。”
奪取他人生命的時候要抱有自己有朝一日被他人殺死的覺悟,為了活下去而對那些心懷善意的人下手,林夕寧可自己去死。
至少這樣,她就不會欠別人的了。
她最讨厭欠別人的了。
“所以啊,謝謝你。”
……
天光未曦,葉室青叫醒了所有人,四人重新打點好裝備和武/器,便啓程走向了港口。
林夕嗅見了海風卷來的腥氣,令人作嘔。她的心是沉重的,卻又是平靜地,一點點地沉進了理智的漩渦中。
來到港口處的人除了渾身浴血踩着皚皚白骨活下來的幸存者以外,還有實力不足打算來港口處碰碰運氣的偷奸耍滑者。跌打滾爬在陰森可怖的修羅場裏掙紮了一夜,真正幸存下來的人也覺得麻木,面對着那些虎視眈眈的敵人,他們毫不猶豫地舉起了武/器。
鮮血染紅了白淨的沙灘,海潮溫柔地拍打着海岸,一下一下,不顧自己純淨的藍色染上了罪惡的紅。
輪船抵達了港口,那些手持槍支的人穿着整齊劃一的防彈衣和防護服,像真正的獵人一樣控制了所有人的命運。林夕對那十幾個指着自己要害的槍口視而不見,鎮定地拿出了三個紅環,看着一個高壯的成年男子裹在厚厚的防護服裏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自己。明明他比她更孔武有力,明明他手裏握着更加先進可怕的武/器,但是他在給她解下手環的整個過程中都如臨大敵,仿佛面對的是能摧毀一切的魔女。
多可笑啊,明明造成這一切的惡魔就是他們啊。
獵人與獵物,到底誰才是主宰命運的存在呢?
林夕不知曉,她甚至還覺得有些意興闌珊。她跟在葉室青的背後走上了甲板,看着他永遠挺直的脊梁,突然覺得有些鼻酸。
她也想成為像他這樣的人啊,能以力量來撐起自己的一身鐵骨,而不是靠慘痛淋漓的鮮血來換取最後昙花一現的璀璨。
林夕在船艙內站定,能夠走上船艙的人其實并不多,而在人數比例裏,獵人組明顯比獵物組多了不少。除了林夕一行四人以外,獵物組裏幸存下來的只剩下一個身材高大滿身肌肉看上去很不好惹的社會人士,其餘的人都沒能從這場可怕的游戲中活下來。
等到“檢票”結束以後,林夕看見空蕩蕩的船艙裏突然亮了燈,在這個如同旅館一樣精致的船艙內,一面顯示屏突然閃現了圖像。
出現在顯示屏上的是一張可怕的女子能面。
能面其實就是能樂面具,是日本能樂師表演時的必備工具,一般分為女子能面、老人能面和鬼神面。這種面具繪制的是人類的情态,卻偏偏又兼具着悲哀與喜悅兩種迥然不同的情緒色彩。這張能面就是一張女子能面,白/粉敷臉,紅唇微啓,眉眼彎彎地露出了一個笑。只是那微啓的紅唇裏漆黑一片,眼睛被完全塗黑只剩下瞳孔裏的一點白。一個凝固的悲哀的微笑,此情此景之下真是說不出的可怕與詭谲。
帶着女子能面的是一個身穿黑色浴衣的青年,他坐在竹椅上,姿态居然很是優雅清逸。
“首先,我必須要恭喜各位玩家通關了游戲。”沒有擴音器失真的幹擾,他的聲音清冽悅耳,像是山澗裏潺潺流過的溪泉,“優勝劣汰本就是大自然定下的法則,可惜人類安逸了太久,已經忘記了弱肉強食的世界本質,這是我設計這個游戲的初衷和緣由。”
“諸位能從黑冢島上活着走出來,想來也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游戲的初衷自然也就達成了。”
這個姿态清貴優雅如同平安京年代走出來的光華公子,他支棱起一只手托着下颚,襯得那張能面越發慘白可怕了起來。
他的聲音輕柔帶笑,像拂過柳梢的風。
“但是我很遺憾地告知諸位,你們遠遠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優秀。”
“我預先準備好的解藥,并不足以讓所有人都活下來。”
“真是可惜呢。”
作者有話要說: 看到能面的感覺就是我對霓虹國這個國度所奉行的精神與文化的全部诠釋。
這個國家似乎一直在追求着一種極致的、扭曲的、枯槁的“死”之美。
能面是我童年的陰影,了解一下?不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