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風波

短暫的相親,告一段落。出于禮貌,俞北平開車把湯子期送回了家。

何舒青在窗口張望了一下午,好不容易見了,不由喜上眉梢,解了圍裙,關了煤氣罩就往門口趕。

門鈴就響了兩聲,何舒青就飛快地開了門,假得讓湯子期的厚臉皮都挂不住了。

她暗暗使眼色:“媽——”

何舒青完全無視了她,對俞北平噓寒問暖,殷勤地把人迎進門,又給他倒茶水,用的還是家裏唯一的一罐正宗大紅袍,看得湯子期很是無語。

八字還沒一撇呢,有這麽上趕着的?

和她的表情尴尬相比,俞北平神色從容,态度謙恭,看不出半點兒不自在。

何舒青越看越滿意,問他:“聽說你現在在京城這邊的武警總隊工作,是個參謀?”

俞北平回答:“我是幹通訊指揮的。”

何舒青不大懂:“那是幹什麽的?”

俞北平耐心給她解釋:“就是在我的管轄內,保障通訊設施的完備和完善,任務中保障信息通暢,确保指揮中心的命令能很好地傳遞出去。”

何舒青似懂非懂,也不好細問,不過,她只要知道這是個有技術含量的軍種,不是個閑差就行了。

接下來,又問了他家庭啊情感的一些狀況,就差查人家戶口了。難為俞北平還保持着風度,全程陪聊,湯子期在旁邊看得想捂住眼睛。

——太他媽丢人了!

吃完飯,何舒青搶下湯子期手裏的碗筷,眼神示意她:“俞站長都要走了,你給送送啊。一點兒禮貌都不懂!”

湯子期:“……”

俞北平看了她一眼,拾起皮手套慢慢戴上:“走吧,我也有些話要跟你說。”

湯子期只好乖乖陪着他出門。

兩個算上相親,總共見了兩面的人,能聊什麽?湯子期覺得尴尬,出了樓道,一路垂着眉眼,沒擡頭看他。

可眼角的餘光還是忍不住向他瞄。

俞北平抄着手在她身邊慢慢走着,約莫是在想事情,銳利的劍眉微微蹙起。他身形颀長,肩膀寬展,一身軍制挺括英秀,怎麽看怎麽卓爾不群。尤其是那一截勁瘦的細腰,武裝帶一勒,更顯風流,比例完美。

他這人說話行事都文質彬彬進退有節,讓人挑不出一點兒錯落,可仔細一想,又覺得其實是客套的疏離。

只是瞧着不失禮而已,未必出于真心。

湯子期心情複雜。

“怎麽這麽看着我?”冷不防他側頭問她,笑道。

他之前壓根沒回過頭,湯子期都不知道他怎麽發現她在偷看他的,一時大囧,靈機一動忙道:“您剛剛不說有話對我講?”

俞北平沒答,沉默了會兒。

湯子期是個急性子:“您有話就直說,我都聽着。”

“算了,沒事。”他對她笑了笑,算是揭過這話茬了。

湯子期卻看得一愣。

他不笑的時候,淡漠的神情讓人望而卻步,可笑的時候,眼神意外地很柔和。這個年紀,卻把自己整得像湯修荃那輩一樣,湯子期真有些同情他。

她沖動了一下,脫口而出:“以後有時間,我帶你去玩。”

說完又有些後悔,忐忑地看他。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她老半晌,看得她都要哭出來了,最後那一刻卻冁然一笑,收回了目光。

湯子期就是個欺軟怕硬、蹬鼻子上臉的人,他不跟她計較,她反而來勁了,亦步亦趨在後面問他:“還沒回答呢!首長,去不去啊?”

“工作忙。”

“總有空閑的時候吧。”

“有是有,不多。”

“有就行了!”她掏出手機,“掃一個微信吧,有時間帶你玩。”

俞北平拗不過她,也不好跟個小姑娘在大街上争執,把手機給了她。

湯子期心滿意足,在他車旁跟他道別:“回見。”

他笑了笑,發動車子離開。

……

翌日去了趟京山,剛從會議室出來就接到了霍成歧的電話,語焉不詳,只是催他趕緊回來,去俞亮的駐地,說家裏出了事兒。

俞北平連忙回來,一路上行色匆匆,穿花拂綠,走得急了,到了樓前肩上已經沾了滿滿一層花粉。

霍成歧大老遠就見了他,快步過來,指了指虛掩的大門壓低聲音道:“在裏面呢。”

俞北平皺起眉:“怎麽回事兒?”

霍成歧嘆氣:“周家丫頭出事了。少謙今早和朋友一道過去,不知道跟人家說了什麽,回來周啓蘭就割了腕,好在人救回來了。現在外面傳得難聽,什麽風言風語都有,都說咱們忘恩負義,要悔婚。你爸正在氣頭上,一早就把少謙叫了回來,中午訓到現在了。”

“他怎麽這麽糊塗?”

俞少謙是俞北平的堂弟,父母早年因為出勤罹難,俞亮就把孩子給接了過來,親自撫養。出于愧疚和心疼,對他一直很縱容,養得他這些年無法無天,天天在外面惹是生非。

這是俞亮早年給他定的一門親,當時周家還沒敗落,家境尚可,雖然比不上俞家,也算是門當戶對,去年因為周崇出了意外,家世一落千丈,已經大不如前了。

俞亮已經想着要退了這門親事,只欠一個時機。倒不是什麽家世的問題,用他的話說,周家這幫人,除了他這個老戰友,就沒幾個腦子拎的清的,尤其是那幫七大姑八大姨。現在周崇出了事,家裏沒個鎮場子的人,早晚要出大事兒。

俞亮這些年正處在上升期,很忌諱這種事情。

不過因為牽扯到一些內部問題,暫時還不便談解除婚約的事兒。

兩家本來就關系敏感,俞少謙這個節骨眼上去刺激人家姑娘,還把人家逼得自殺——俞北平忍不住揉了揉太陽穴。

“也不怪他,你弟弟什麽性子你不知道?多半是被那幫狐朋狗友給蠱惑的。你爸已經打了他一頓,一會兒你進去,多幫着說些好話。”霍成歧道。

他跟了俞亮有十多年了,一直是他的心腹副官,對他的了解,不可謂不深。

俞亮在他們那一輩排第五,早年卻不得老首長重視。他是文官出身,年輕時在南地一個軍分區做參謀,後來調任大軍軍區,再到如今的參謀長官,一路走得坦蕩,氣勢如虹,老一輩中也無不側目。年輕時的俞亮鐵血乖戾,但是八面玲珑,什麽場面都能面不改色,年紀上來了,脾氣反而更加上漲了。

這次俞少謙捅出這麽大簍子,他怎麽可能不動怒?

俞亮和周崇也算是打小一塊兒長大的,更有革命之誼,雖然後來理念不同,走到如今這地步,可到底是有情分在的。

周崇一死,他心裏難過是一。二是,外面多少雙眼睛看着?都在說俞家薄情寡義。

俞亮是儒将出身,好面子,跟那幫沒臉沒皮的老兵痞不一樣,凡事講道理,要情面。

偏偏俞少謙就喜歡跟那些混小子混在一起。

“媒體沒亂登吧?”俞北平問他。

霍成歧忙道:“哪能啊?大家都知道分寸的。”

俞北平點點頭,略一沉吟,對霍成歧道:“我進去看看,這邊交給我。您先回去,外面還有大把的事兒等着處理呢。”

霍成歧應了聲,快步出了院子。

俞北平沒再停留,拍了拍襟口的領花就大步跨進了門。

屋子裏的氣氛很壓抑。

俞亮在宴會廳煮茶,目不斜視。俞少謙垂手站在一邊,看到俞北平,只消一眼就垂下了頭,也沒像往常一樣笑嘻嘻地對他讨巧賣乖。

俞北平摘了軍帽信步過去,撈了一杯泡好的茶,在鼻下輕輕晃過,側頭對俞亮一笑:“金駿眉嗎?這茶香得很,茶湯澄淨金黃,前些年,我在老毛子那兒花了大價錢都弄不到。”

“老胡送來的,前段日子他在我這兒順走了兩瓶茅臺,這趟過來,說是禮尚往來。”俞亮面無表情,彎腰用鐵器夾內瓷盞。

“胡叔最愛茶,也最能品茶。”俞北平微笑。

俞亮重重一哼,把茶盞拍在了楠木桌上,忽然擡頭,目光灼灼地瞪着他:“別兜圈子了,你有話就直說!大老遠回來,就是為了跟你老子敘舊?”

俞北平這才放下茶盞,心平氣和說:“少謙是有錯,不過他還小,就繞過他這一次吧。”

“小?二十二歲了還小呢?我在他這個年紀,已經在青島任職了。不說獨當一面,最起碼的,別給家裏惹禍!”俞亮抓起武裝帶往後一甩,不偏不倚抽在俞少謙身上。

身後一片殺豬般的慘叫。

可俞少謙還不敢躲,可憐巴巴地向他堂哥投來求助的目光。

俞北平知道不合時宜,可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擡手放唇上壓了壓。

俞少謙一臉受傷。這是道德的淪喪還是人性的扭曲啊?

“你笑什麽?”俞亮看向大兒子,臉色陰沉。

俞北平軍制筆挺,英武高大,卻偏生長着副極漂亮的面孔,白璧無瑕,修眉紅唇,不笑的時候威嚴寡清,笑起來時又讓人覺得頗為紳士。

旁人都怕俞亮,只有他,打小就不怕。

這會兒也不卑不亢地說:“事已至此,您也別太生氣了。當務之急,是找出應對的方法。”

俞亮冷哼一聲,不說話。

俞北平一字一句慢悠悠地說:“正所謂,子不教父之過,也別太為難他。教不好後輩,您有責任,我也有,沒必要一昧問責。懲罰是其次,怎麽教好才是真的。”

俞亮氣得胸口一滞,可望向這個兒子,對方臉上一片從容,眼底不易察覺的冷峻和嘲弄讓他頓時啞了火。

俞亮移開了目光。

俞北平卻一直看着他:“我看,您不止想說少謙,也想說我吧。不過,我工作上從沒倚仗你,也沒犯過什麽錯,讓您丢臉。至于性格上那點兒缺陷,實在是從小沒媽,沒得過好好的熏陶,真是對不住了。”

這一番話,把俞亮的臉色說得陣青陣白。

霍成歧在旁邊看得眼皮直跳。

有那麽片刻的凝滞。

俞北平這才斂了笑意,面無表情地說:“周啓蘭那兒,我會負責解決,這門親事,也是時候該退了,指不定什麽時候真鬧騰出什麽事兒。”

回頭叫上俞少謙,領着出了門。

趕在他出門前,俞亮問了句:“別光顧着別人,你自己的親事呢?那丫頭怎麽樣?”

“還行吧,先處着試試。”俞北平也沒多說。

“你弟弟過兩天回國,你去接他吧。這幾天別到處跑,免得他回來碰不上。”

“知道了。”

等人走了,霍成歧才敢過來。被他瞧見這麽一幕,多少有些尴尬,本着原則避而不談,開始扯別的話題。

俞亮哪裏不知道他的意思,這是給他留面子呢。

他苦笑一聲,像是一瞬間老了十幾歲:“是我對不住他,也對不住他媽。”

俞亮年輕時不受老爺子重視,一直待在南邊,算是放養,連學校填志願都沒人過問。可以說,他能混到現在,都是靠的他自己。也因為這點,年輕時糊塗,對這方面特別看重,總想着證明自己。

忙于工作了,就倏忽了家人,一年到頭都不回來看幾次。俞北平八歲的時候,弟弟就被人販子拐走了。他母親是搞化工研究的,本來就精神不好,那次打擊後人就癱了,後來送去了南地療養,在一個雨天跳了樓。

他當時人在外地,直到妻子去世都沒能趕回來看一眼。

從那以後,俞北平就有些跟他較勁的意思,雖然從來不跟他吵,也沒提過這茬,可骨子裏是反他的。

也因為這點,俞北平從小就跟爺爺一起生活,性格很自立,也很獨斷。他習慣了什麽事情都自己思考,自己解決。不過好在他雖然傲,都藏在骨子裏,從來不跟人正面起沖突,那些乖戾尖銳的勁兒,都用來對付他這個老子了。

可就是針對他的時候,他也是風度翩翩的,叫人挑不出什麽刺兒。

父子倆的關系,說好肯定算不上,可要說壞吧,也不能,頂多是暗潮洶湧,表明平和,大家都是有地位的人,就算不對眼,也維持着那點兒相敬如賓的風度。

至少在外面人看來,父子倆關系尚可。

俞亮每每想起,心裏就有些不舒服,可也無可奈何。這個兒子太難伺候了,就沒人能駕馭。這都快三十了還沒個對象,他才想着給他找個性格活潑一點、開朗一點的小丫頭。

不說制住他,只盼着能磨磨他、給他解解悶兒就不錯了。

慶幸的是,兩年前找回了弟弟,俞北平這性子才算是收斂了些,父子倆關系也沒前幾年那麽緊張了。

……

出了大院,離那大樓老遠老遠,都快看不到影子了,俞少謙才喜極而泣地放松下來:“謝了,哥,真是太謝謝了,救我脫離苦海。”

俞北平不置可否,勸他:“你自己也注意着點兒,救得了你一次,不代表每次都能救你。”

“知道知道,我再也不敢了。不過這事兒也不能怪我啊,那個周啓蘭的心理素質真是太差了,不就是解除婚約嗎?犯得着……”

“行了行了。”聽他有啰裏吧嗦一大堆的趨勢,俞北平頓時沒了心情,“過幾天買點兒東西,跟我一塊兒去醫院,給人家道個歉。”

俞少謙一聽就垮了臉:“不是吧?”

俞北平一想,又擺了擺手:“算了,我一個人去。”這貨口沒遮攔,又耐不住性子,沒準又捅出什麽簍子。

俞少謙一聽就眉開眼笑了:“謝謝哥,謝謝,這事兒就拜托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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