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平安度劫

看到左衛軍,方正面上的笑容簡直要開出朵花來:“韓将軍!本官在此恭候多時啦!”

左衛軍統領韓铮不茍言笑,方正卻不心為意,兀自好心地提點道:“這成國公府的娘們個個是瘋子,敢拔刀砍人!韓将軍您可得小心着點兒啊!”

韓铮只面無表情道:“奉陛下旨,封禁成國公府,叩門,叫他們出來接旨。”

方正眼中簡直興奮得要放出光來。

朱紅大門緩緩打開,裏邊只站着一排素白身影,只有老人和孩子,甚至還有一個在榻上重重包裹着的産婦和嬰兒。

國公夫人看到門外左衛軍軍容整肅,銀甲成濤、戈立如林,竟沒有半分受驚,而是平靜行了一禮道:“老婦接旨。”

韓铮道:“奉陛下與尚書臺之令,封禁成國公府,以候敕令!”

到得此時,國公夫人終于心內大定,知道一切确如她那六兒媳所料:“遵旨。”

方正隐約看到大軍之外圍觀的魏京百姓,揚聲道:“嘿,真是好一位成國公,仗着自己位高爵貴,竟剛愎自用好大喜功至此,枉顧亭州百姓生死!可憐那些追随他的兵士們,家中尚有妻兒老母,竟這般葬送……啧,你們成國公府竟還有顏面占着這武成坊,魏京百姓若知曉,一人一口唾沫怕都要淹了你們!”

方正言辭尖刻,句句攻擊,将最髒的污水拼命往成國公府潑。

成國公陸平是怎麽樣的人,戎馬生涯近四十載,幾乎将一生都貢獻給了大魏,從北狄手中解救出了無數中原百姓,年近花甲依舊不辭艱險巡視苦寒邊塞,只為将北狄攔在關外……大魏能和平至今,成國公必是第一功臣。

大魏百姓,人人尊他為軍中之神,豈容方正這樣的小人這般污蔑?!

按方正的設想,成國公府的人此時定會爆跳如雷地來和他拼命,來吧,來吧,要的就是這個!奉了旨卻心存怨怼,罪上加罪!

即使一邊旁聽的韓铮,都難免皺眉。同為武将,即使少有交集,成國公的為人他也是敬佩的,實在覺得方正這番話刺耳至極。

方正卻只看着他們,眼中隐帶險惡期盼。

只可惜,方正遇到的成國府裏,有一個岳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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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面對這番辱罵,國公府連阿金阿和這般的小孩子都是面色冷靜,看着方正像在看個傻叉(六嬸嬸方才早就叮囑了,這個姓方的說什麽都是為了要他們生氣,所以,才不能叫笨蛋得逞)

岳欣然瞥了方正一眼,然後開口道:“方大人,我們府上現在只有孤兒寡母,您是廷尉署官員,我們不敢與您争辯。”

方正一怔,等等,不對!這小娘一直鋒利如刀,此時為何說話這般柔和起來?

這和想像的不一樣!

然後,國公夫人上前朝韓铮道:“老婦另有一事相求。”

國公夫人顫顫地捧出一個金盤,盤中所盛,為一品夫人的诰命禮服、冊書、玉章,沈氏和陳氏亦各自奉上金盤。

然後,岳欣然領着雙目通紅的部曲,擡出一丈有餘的一物,那赫然是上皇手書‘成國公府’四字的牌匾!

國公夫人猛然劇烈咳嗽起來,然後,她推開苗氏吃力地道:“昔日陸府得蒙上皇、陛下厚澤,然今拙夫失地誤國,有負聖恩……這身诰命連同其餘的聖上恩賜,陸府上下實是無顏生受……

老婦亦知,此舉難抵拙夫罪狀之萬一,實是痛悔難當,一切罪狀,自有聖上裁斷,縱是奪爵除府滿門抄斬,陸府上下甘願領受。但能令陛下息怒,諸公意平,百姓得安,陸府上下的性命又有何惜。”

然後國公夫人,不,應該稱之為陸老夫人花氏了,她顫顫地跪下,向着中宮的方向三叩首,重孝荊釵,半白頭發在寒風中刺痛多少人的雙目。

她的身後,一片重孝的婦人幼童,齊齊扣首。

眼前這一幕早已經遠遠超過方正的想像,他茫然看着跪倒在地的陸府婦孺,沒有怨恨沒有咒罵,那樣神情平靜……甚至可以說是無怨無悔,難道他們陸氏真的忠心于陛下到這般田地,即使抄家滅族亦絕無怨尤?!

他只知道定是哪裏不對,這一切,與他的期盼、與大人所料全然不同!

花氏喘息着道:“老婦将‘悔罪書’已然寫好,還請韓将軍一并代為上達……”

方正大叫一聲:“韓将軍,千萬不要!這其中必定有詐!”

一個冷毅的聲音道:“好。”

方正愕然轉頭,一直沉默的韓铮,竟一口答應了!

左衛軍統領,帝王心腹的韓铮!

不知為何,明明已經領着左衛軍将成國公府團團包圍,方正卻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他隐約有種恐懼,大事不妙了!

他強硬地道:“韓将軍,你只是奉令封禁成國公府,如何能遞書信?這豈非違令?”

韓铮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我自會向陛下回禀。”

方正急了:“你?!”

便在此時,一騎忽從武成坊外而來,腰懸廷尉署之符,左衛軍查驗後放行,對方直奔到方正耳畔說了些什麽。

然後方正站直身子,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陸府婦孺,朝韓铮笑道:“韓将軍既然想有這等恻隐之心,那便去吧。只是,我提醒将軍一句,骠騎将軍沈石擔上書彈劾成國公!武将中,已有不少附議的……現下朝議已經結束,如何抉擇,還請韓将軍自行決定吧。”

沈石擔,那是成國公陸平一手提拔起來的大将,他自幼喪父,成國公待他幾如親子,他的妹妹都嫁到了成國公府,在這等關頭,連他都上書彈劾……

可想而知,如今朝堂之上,竟連武将們都不肯站出來回護成國公了嗎?曾幾何時,成國公在武将中是幾如天人一般的存在啊!

英雄身後,竟這般凄涼。

韓铮一揮馬鞭,座騎便飛速踏出了武成坊,後面自有兵士接過了岳府奉上之物飛快跟上。

方成冷哼一聲:“不識時務!”

然後,再看向成國公府滿身重孝趴伏在地的婦孺們,他幾乎要仰天長笑,大計得定!成國公府将是過眼煙雲,斬草除根已成定局……她們要怪,便怪成國公執拗過頭、太不識擡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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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寶殿上,景耀帝聽着底下禦史與咨議大夫的辯駁,聽了一個早上,他漸漸開始不耐,安國公才往前線而去,戰報頗頻,他還有許多事需要處置,譬如成國公身後留下來的兵權交割……

他便出聲道:“好了,此事暫時到此為止……”

咨議大夫激動地道:“陛下!盛奉林駐守亭州十三載,沒有功勞亦有苦勞,亭州之失,盛奉林也竭力駐守,殉職任上,罪不至于禍及家人,若天下人知了,該會如何看陛下……”

立時便有十數人出列響應,他們還要再說,景耀帝怒道:“怎麽,你們還要教朕如何做人不成?”

咨議大夫登時撲通跪倒在地,景耀帝怒道:“拖下去!着,亭州刺史盛奉林失地誤國,抄家夷族!”

金銮殿上登時一寂。

這一幕令定國公這等老臣都不由心驚,陛下親政以來,威嚴日熾啊……還好昨日收到成國公府的書信,今日摁了下來,沒有貿然開口辯護,否則當真不好說結局,可接下來,若要議成國公之罪可如何才能保全他的家人?

便在此時,骠騎将軍沈石擔出列:“臣有本要奏。”

景耀帝面如寒霜,自齒間吐出一個字:“說。”

沈石擔面色如恒:“臣請彈劾成國公,失地誤國,應除爵奪府,滿門抄斬!”

朝堂諸人看向沈石擔,個個目瞪口呆,沈石擔瘋了吧!成國公對他提攜之恩,人人皆知,他落井下石……縱能分得些什麽好處,可名聲還要不要!

景耀帝面孔幾不可見地一松,卻只沉聲斥道:“成國公與爾近父子之誼,你這般彈劾,有失仁厚!”

只是有失仁厚嗎?幾位站在最前列的大佬心中微微一動,再看向沈石擔,便自以為明白了對方的心思,原來對方是想向陛下示好嗎?是了,成國公不在,投向陛下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定國公等一衆武将,俱是一臉的難以置信。

随即,沈石擔之後,竟有數位成國公提拔的武将出列,紛紛附議。

幾叫人不敢相信,他們要彈劾的,可是軍中昔日之神!

景耀帝的神情越見松弛。

便在此時,韓铮殿外求見,待看到成國公夫人的禮服、玉章……還有那面成國公府的匾額,景耀帝開口道:“成國公這許多年來為大魏辛勞,縱使此次失地誤國,亦可抵消部分,成國公夫人也一把年紀了吧,喪夫喪兒還能如此深明大義,确是不易……”

哼,你們方才不是想指責朕不仁義麽?朕便借機仁義給你們看!

直到此時,定國公懸着的心才漸漸歸了原處,然後,他情不自禁悄悄瞥向沈石擔,心中疑惑:這小子神來一筆,到底是有心落井下石誤打誤撞救了成國公一家;還是背後有高人指點,将帝王心術摸了個透徹明晰?

然而無論如何,自今日起,沈石擔便與他們這些老派将軍劃清了界限,這個問題,恐怕也很難有機會問出口了……

定國公只知,如果對方背後真有那麽一個神人,他心中嘆了口氣,罷了,怎麽可能呢?十五年啦,朝堂上再沒有見過那樣的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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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旨傳來:“陛下敕令,成國公失地誤國,着除爵奪府,欽此!”

花氏神情平靜:“陸府領旨,謝陛下聖恩!”

方正再難掩眉宇間的大喜過望,一切如他所料!

不過,除爵奪府,自是要收回成國公的金印、冊書、一應禮服,還要收回成國公府的牌匾,但現在,成國公之物已經随他消失在邊關,自然是沒有的,成國公府的牌匾,那花氏已經自己交回了。

方正不由向中官追問:“陛下還有旁的吩咐嗎?”比如抄家、籍沒、下獄、問斬等等,不再是成國公府,便是陸府,和陸府剩下這些人,總該有個說法兒吧,若有此等裁決,必是用得上他們廷尉府的!嘿,這成國公府,他是闖定了!

在方正的期盼中,中官又道:“陛下聖谕,國公之過,非是老夫人之失。朕憐花氏孤老年高,特許保留夫人之位,餘者皆為婦孺,赦之;又,雖已除府,此物不可再懸,既是上皇手書,陸府自可留存,以全故人之念。”

然後,中官将那寫着“成國公府”的牌匾連同花氏的一品诰命禮服、冊書一并奉還。

左衛軍中傳來呼哨口令,如來時那般,整齊劃一踏着沉重的步伐緩緩離去。

到得此時,趴伏在地的花氏、苗氏、陳氏、梁氏等皆是情不自禁身軀顫抖,熱淚盈眶:“多謝陛下,聖恩浩蕩!”

陸府……終是平安度了此劫!所有剩下的人,一個不少!

衆人上前一齊扶起花氏,岳欣然冷目看向震驚到六神無主的方正:“方大人,你還想将陸府滿門抄斬嗎?”

方正此時正在發懵,他真的不知道,為何會突然這般,分明、分明先前這斬草除根之計一直進展順遂……怎麽怎麽陛下會突然寬赦?

難道韓铮能左右陛下至此?

岳欣然這番問話,失神算計中的方正竟一時未能反應:“啊?”

岳欣然嘆氣道:“我知道陸府此次開罪了方大人,還望您寬容則個。如今陸府已經再無爵位,只剩下這些老弱婦孺,還請方大人高擡貴手。”

說完,她竟結結實實朝方正一禮。

方正是真的蒙了,待他反應過來,周遭所有中官、軍士的眼神時,他背心已經被冷汗濕透,有這小娘子一番話,豈非陛下那裏也會記上一筆,若是陸府上下有什麽意外……都會記到他的頭上?!

方正雙目一翻,竟氣得直直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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