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吳先生你要記住:

吳敬蒼對岳欣然這一波漂亮的操作還是極為欽佩的, 原本極難聯系上的封府,現下起碼欠了陸府好大一個人情:“岳娘子, 你莫非早知那位診金娘子是封書海的女兒?”

岳欣然笑道:“五六把握而已。畢竟, 那可是都護将軍親付的診金。”

安西都護将軍霍勇亦是不世出的名将,鎮守大魏西錘已近二十載, 從早年吐谷渾蠢蠢欲動他便力壓邊境不起風波,更不用提如今吐谷渾內亂頻生,于霍将軍而言, 更不在話下。

霍将軍一生戎馬,雖不如成國公陸平開國定鼎那般煊赫,卻也是大魏有數的名将,更因他遠在邊陲,魏京詭谲風雲且波及不到安西都護府, 故他二十載來地位穩若泰山, 在大魏帝國西陲, 霍勇二字幾乎可以等同于說一不二。

霍将軍手握重權,安西都護府軍政合一,可以說一生沒有什麽不如意的, 只除了,大概年輕時殺伐太過, 膝下只得一子, 這位霍建安少将軍在衆人簇擁中長大,又受乃父軍旅豪邁氣魄影響,便有些……任俠率性, 咳,就是好打抱不平。

益州牧到任,兩地緊連,自不免有些場合碰面,霍少将軍得知封州牧竟要将他的女兒嫁到三江張氏做貴妾,見小娘子垂淚傷心,那還了得,他豪氣上湧,直接便帶了封家小娘子跑路,二人俱知這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誰都瞞着家中,把一州一府攪得天翻地覆。

二人皆是嬌生慣養,哪裏吃過什麽苦頭,好不容易出了豐嶺,霍建安便在豐城病倒,尋人的安西都護軍不敢大肆張揚,皆掩蓋了行蹤,好不容易尋到霍建安,卻發現他人都燒糊塗,如果不是豐城驿丞提及陸府車隊中有一位太醫,只怕都護軍上下都要急得跳牆。

這般情形下,霍将軍欠下陸府的人情,要給的診金怎麽能小?

一州州牧的感激,這确實是霍将軍給得出來的價碼,童叟無欺,豪邁得緊。

至于他對岳欣然的欣賞,那是另算,安西都護府乃是軍事重地,便有通關文碟也不能輕易走動,給岳欣然那枚玉符能夠暢通無阻進出,便相當于予她都護府座上貴賓的地位了。

這也是大衍在益州敢頂着霍将軍名號大吹法螺的底氣所在。

大衍不由問道:“那接下來要如何去收集他的罪證呢?”

雖有恩情,也只能是建立了來往而已,可也不能大剌剌向別人書房中去搜吧?

吳敬蒼思索了片刻道:“聽聞封書海在被舉薦為州牧之前,十分仰慕那些名士。”

然後,大衍的眼神就直直朝他看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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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眼睛再斜一點,斜着向下!沒讓你鬥雞!帶點輕視,就像什麽都不曾放在心中一般漫不經心!別老是端着儒生的模樣,你現在是名士!名士要什麽,要狂!要狂!”

大衍舉着竹條一戳吳敬蒼的肚皮:“肚皮挺這麽大做什麽!收進去!哪個狂生會腆着肚皮的!”

吳敬蒼怒目而視:“老夫的肚皮本來就這麽大!你他娘的分明是故意的!老夫不幹了!!!”

大衍冷笑一聲:“你要演個超然物外、脫離世俗的狂生名士!知道什麽叫狂生名士!任誕!可不是你們儒家克己複禮、兼濟天下那一套!可以怒,再怒也絕不會告訴別人‘老夫不幹了’這種話,只有你們這些沒用的儒生才會這麽嚷嚷!真正的狂生名士……”

吳敬蒼橫眉冷對:“怎麽?!”

大衍傲然擺了一個姿态,斜睨他一眼,直接将外邊的圓領袍一脫,“啪”地扔在地上,冷哼一聲就這麽穿着內袍拂袖而去。

吳敬蒼目瞪口呆,這他娘的是在作什麽妖?!

大衍才一臉淡然倒回來:“看到沒,方才那才是名士風範,要表示不願與對方結交,連對方碰過的衣衫都棄之不要!如果與對方同車,甚至把車一把火點了!強烈地表示不屑與之為伍!這才是真名士!”

然後,真名士大衍大師迅速蹲了下來撿起那件圓領袍,拍了拍灰塵,一臉心痛地穿上:“這可是老衲最好的一件衣裳了,若不是為了你這死活不開竅的蠢玩意兒,至于麽!”

唉,如果不是那位州牧十分仰慕名士,他也不至于這般拼命地教這蠢貨。

吳敬蒼暴跳如雷:“你說誰蠢?!昂?!”

阿田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岳欣然卻是無奈扶額:“這樣不行。封小娘子來信,他們一家不日便要來了,這般下去,來不及。”

大衍仰天長嘆:“遇到這蠢才,竟害老衲此計不通,跟着老衲走南闖北這麽些年,耳濡目染,連點皮毛都未學會,除了端着大儒的架子唬唬人竟是不知變通,便是娘子你說的這什麽‘特訓’,法子雖好,可他死活不開竅!”

吳敬蒼也知事關重大,自己在關鍵時刻掉鏈子不對,抓耳撓腮地道:“你琢磨這些歪門邪道多少年頭了!我豈敢比!”

岳欣然想了想道:“吳先生本是儒士,強要他佯狂裝癡,學那‘越名教而任自然’确是太勉強了,不若……效仿‘卧龍崗’舊事吧。”

蜀漢年間,劉玄德三顧茅廬,卧龍先生躬耕南陽,一朝出山,定計天下的故事?

大衍與吳敬蒼俱是眼前一亮,這樣把主場定在室內,不必學那些狂生風範,也符合吳敬蒼本人做派。

吳敬蒼哈哈一笑,拈須而笑:“何須效仿,卧龍先生本就是我輩中人。”他只需在那位州牧面前本色出演就好。

岳欣然卻叫阿田捧出來幾條字帖,俱是岳峻當年手書,然後她挑出了其中一幅。大衍與吳敬蒼不由面色端肅,卻不知她這又是為何?

岳欣然一指那“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的條幅:“先生能否憶起先父的模樣?”

吳敬蒼神情肅然,師尊寫字時從容淡定的模樣便如在眼前,只聽岳欣然道:“先父處事,淡泊,寧靜,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稍後,與那位州牧交談時,不論遇到何事,先生只要看着這條幅,只管笑而不語就是,一定記住,不必強答。”

吳敬蒼不明所以,看着恩師字跡卻還是鄭重道:“諾。”

然後吳敬蒼道:“我已然定計,先諷他貪贓激起他的怒火,再順着他的心意給他出那些不髒手的撈錢主意……最後定能叫他心服口服,視為倚仗,以此成為州牧府名正言順的幕僚,獲取罪證!”

大衍哼笑一聲,吳敬蒼瞪他一眼,若非為了此番大計結交封書海,他非得好好教訓這禿驢不可!

而岳欣然只笑了笑:“先生遇事,多想想這條幅吧,笑而不語,勿要強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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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書海最近心緒不暢,他那女兒實是心氣太大,不過是略聽了三江著姓中那張氏的一番納妾提議,他還未曾說什麽,她一個小娘子就敢逃家而去,簡直是膽大包天,若非遇到陸府心善收留,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封夫人對陸府亦是贊不絕口:“真是太妥當也沒有的人家,沒有聲張更沒有挾恩,只說送了太醫來看診,悄悄就将盈兒送回來了,既全了咱們府上的聲譽,又讓盈兒安然歸家,真是極穩妥的,縱國公不在了,有陸老夫人在,陸府必也是值得相交的。”

如果不是陸府這樣處置,封盈就是回了家,名聲也毀了,連帶封府上下在這益州城也擡不起頭來。

封書海神情不動,封夫人連道:“你最近總是心緒不好,那位大衍大師乃是真正高僧,你只當是散心,也同我們一起去成首縣走走吧。”

封夫人上次去大靈寺還願,因丈夫一直心緒難安,便再次想求教于大衍大師,大師卻只笑着留下一句:“佛光之處,自有菩提。”便回轉了成首縣。

佛光之處?豈不是大衍大師做七天七夜法事的成首縣?封夫人借着向陸府道謝的機會,怎麽也要将封書海給哄到那裏,沒準便真有轉機呢!

封書海冷哼一聲,但見妻女皆是苦勸,他終是勉為其難,答應在休沐日去成首縣一次。

下得車來,封夫人自攜了封盈前往陸府道謝,因陸府一門在孝中,她們也穿得素淨,所俱之禮也都是合用的,而封書海攜僚屬護衛下車自去,那什麽高僧他是絕不想見的,神神叨叨,他素來不喜。

封書海邁開步子只在這山間漫步而行,秋色已暮,初冬将至,成首山間凋敝枯零,溪水幹涸,田間空蕩,十分蕭索,令封書海心緒愈加難寧。

便在此時,忽聞一隊童子列隊而過,高高矮矮,卻個個重孝在身,于這荒山枯水間更顯凄寒,他們口中隐約誦着: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将去女,适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逝将去女,适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逝将去女,适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

封書海面色微微一變,眼神間陰色一閃而逝,僚屬快步上前攔下為首的小童,喝問道:“誰叫你們念的?”

小童擡起頭來,竟不甚懼怕:“先生教的。”

僚屬見這小童衣飾整齊,臉蛋圓潤可愛,聲音不由放緩:“你們先生做什麽要教這個?你們可解其意?”

小童身後卻有同伴高聲道:“我知道哩!就是阿娘辛辛苦苦種的糧食都被大老鼠吃掉了!叫我餓着肚子哩!”

如今整個益州都在說征稅苛刻之事,可第一次有人敢當着封書海的面,用碩鼠來諷喻。封書海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只覺得這小童是在譏諷他。

到底是誰?!竟有這樣的膽子,敢叫這些小童來當面譏諷他!

封書海面色難看:“你們那先生是誰?”

小童一臉懵懂:“先生就是先生,喏,先生就住在那裏呀!”

小童遙指之處,隐約可見一處草廬,封書海抿緊嘴唇,下颏線條崩得緊緊的:“走!”

門板被猛地踢開,看着氣勢洶洶的、衆人簇擁的封書海,吳敬蒼心中一緊,知道是諷刺歌謠這步險棋奏效了,只是,似乎效果太多,對方……很憤怒啊。

直到此時,吳敬蒼才真正意識到,他們在設計的人,乃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封疆大吏,手中操着一州百萬百姓的生死,自也能捏死他像捏死一只螞蟻,便是殺了他随便扣個罪名便是!

吳敬蒼盯着前方寧靜致遠的條幅,淡然道:“客自何來?緣何擅入?”

封書海冷笑一聲:“那《碩鼠》,是你教的?”

吳敬蒼崩住了表情:“不錯,正是在下所教。”

封書海目光如刀,好一個膽大包天的酸儒,竟敢諷喻州政,蔑視州牧,他就算心胸再如何寬廣,必也容不下這等大逆不道、目無父母官之徒!

隐約殺意自封書海身上彌漫,求生欲讓吳敬蒼開始感覺到隐隐森寒,這好像與他預料的不太一樣,對方沒有詢問……不好,對方想直接大開殺戒!他那些不髒手的撈錢主意還沒機會說出口呢!

難道要現在就說嗎?可如果對方不說他便說,豈不是落了下乘,顯得威逼之下全無骨氣,他這大儒的設定便崩不住了!

那豈不是白費了先前那些布置,眼前這位州牧會不會識破他的謀劃,反倒弄巧成拙,讓對方認為他在玩弄什麽花巧滑頭,引得對方更加暴怒?甚至牽連陸府?

仿佛在刀鋒游走,無數可怕念頭在腦海中打轉,冷汗涔涔打濕他的後背,吳敬蒼努力盯着牆上的條幅:淡泊!寧靜!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

封書海冷哼,順着他視線看到那條幅……之下的一張古怪圖,那是一個連接許多點的線條,每根線條上各自不同地寫着“益州-糧價”“益州-黍”“益州-粟”“益州-豆”“益州-谷”“益州-麥”,而所有線條下方标注着:景耀十二年,景耀十三年,景耀十四年。

随着這些年份,那些标着粟、黍、豆等粗糧的線條爬坡,然後就是一個駭人聽聞的迅猛下跌,而那些标着谷、麥等細糧的線條爬了一個緩慢的坡,然後是一個更加觸目驚心幾乎直指上方的陡峭大坡。

封書海先是面露疑惑,陷入沉思,這分明就是一種極巧妙的方式将益州近三年的糧價标了出來,又想起那首《碩鼠》,然後,封書海倏然轉過頭來,雙目光芒大熾,眼神可怖地定定地看着吳敬蒼,只揮手朝下屬森然道:“你們到屋外候着!”

案後,吳敬蒼指尖發抖:完了完了完了,這位州牧難道要親自動手!!!

眼前的條幅已經快壓不住恐懼:淡泊!寧靜!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

……對方是想要言語淩辱自己再動手處死?還是将自己綁了起來下到大獄?

然後,只見封書海猛然起身,當地一聲推開書案便是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面上老淚縱橫、涕淚俱下:“先生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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