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論及這三種香品,在制香的複雜度精致度以及用途上,都是慕南煙的龍腦香占了上風,而馮紫雲的香,意境再美好迷幻,也因為缺少了實用的價值而落了下乘。
原本一衆人聽着楚元蘅“非俗人能懂”的話裏的意思,還打算捧一捧馮紫雲,偏又被馮紫雲自己作死地逼出了他後面的那句話。
連南疆王殿下都以俗人自居,他們誰還敢當“非俗人”呢?
楚元蘅原本好好的捉弄慕南煙以解恨的計劃,被馮紫雲打亂,自然也很生氣,覺得自己的背時運尚未結束,過些時候再和慕南煙計較她兩次不告而別的事情才妥當……
于是乎,慕南煙的龍腦香,得了第一,慕楚郎的香薄荷得了第二,而馮紫雲的“神仙香”得了第三。
馮紫雲不甘心,“她說龍腦香有這樣的功效,便真的會有這樣的功效嗎?不過是騙人的伎倆罷了。反正無人驗證。”
慕南煙聽着她的話,卻連看也沒有看她一眼,而是對着面前的人微微福身道:“初将龍腦香調制出來的時候,我也不知是不是能達到預期的功效,但給我的父親和母親用了之後,發現确實是有的。事實上,我會想到調制出這樣的香,正是因為我于半年前從中臺山回來的時候,發現父親和母親頭上都有了銀色的發絲,父親尤甚。”
這香是本該是在百年後才出現的,她飄蕩的時候,無事可做,看香書,記香方,卻沒有機會親自調配,閑着無聊控風在沙地裏寫香方,意外被百年後禦香院的一個香師看到,調制出來,發現了效果,以為是仙人賜給他靈感,對她頗為感激,不知為什麽,給這香膏取名為龍腦香。她倒是很喜歡這名字的,不過,她總覺得自己不曾親手調制過,實踐過,底氣不足。是以,她調制出龍腦香來之後,便拿去給慕鞅和張氏用,見真的有效果,才最終決定用這香來參賽。
一直在外靜默圍觀的慕鞅這才笑着道:“确是如此。你們前些日子,不是還問我怎麽越來越年輕了嗎?我頭上的白發都越來越少了!”
與之相對的是面色如炭的雲家父子。
馮紫雲臉色煞白。不得不面對敗了的事實,可她并不承認是自己在實力上不如慕南煙。
她行到慕南煙身邊低聲道:“這一次,不過是我輕敵,你僥幸,下一次,你沒有機會了。”
慕南煙仿佛沒有聽到她的話一般,只平平地道:“欠慕家的那些銀兩,可都準備妥當了?”
馮紫雲:“你不要欺人太甚。”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她燒毀的都是慕家的財富,而慕家損失的,何止是銀錢?
馮紫雲深吸兩口氣,轉身離開。她燒慕家香園的時候,純粹就是為了撒氣,一點也沒覺得自己就是欠了慕家的錢了。轉念一想,反正自己現在在雲家,又和雲唐有了婚約,雲家自然會為她處理這事的,她何必在這裏逞口舌之快?
……*……
雲家,雲司坐在窗邊看書,哪裏有半點咳疾加重的樣子。
門被粗暴地推開,一個中年人黑沉着臉走了進來。
“病重?!”來人的面容與雲唐有幾分相像,壓抑着怒氣特意放緩了語調,“司兒,你為何突然放棄香賽?聽說你病重,為父急匆匆地就趕回來了。”
雲司身體不好,腦子卻好,尤其是在制香上的天賦,是雲家最好的。
他聽到雲家主剛進門的那兩個字,心便涼了下去。聽完他的話,才淡淡地答道:“最近時常反複,大夫囑我不得用香。我半個時辰前才喝下藥,是以病情暫時得以緩解。”
“既是緩解了,便該去參賽!你可知,因為你沒去,雲家只能屈居第三和第四。”
雲司的心裏平靜得一點漣漪也無,語氣也是平平的,“即便我去,也是第三和第四。”
“你是他們的親哥哥,你制的香怎麽可能比不過他們?你比慕家十三大了整整十歲!”怎麽會在制香上輸給他們?
比不過,那必然是他不想贏!
雲司垂眸掩去因他的話而泛起的漣漪,“父親,我是雲司。”他提醒他,他早就不是慕家的慕羽林了。
“不!我的司兒早在十九年前就死了,被你害死了。他是我們雲家天賦最高的人,是雲家的天才。”雲家主的語氣越來越急,越來越重,“你嫉妒他的天賦,所以害死了他,你必須贖罪!”
雲司依舊平靜,“然後,我成了雲司。”
“可你的天賦不如他,你的身體不如他,你到底不是他。不會全心地為雲家着想!若是他在,必然能得頭籌!”
雲司擡眼看向面前這個神色變得有些陰狠有些猙獰的男人,“可我還是成了雲司。覺得不妥,何不讓我回去?”
原本,原雲司便不是被他害死的,只是與他有關。
兩人因香起了争執,他險勝,原雲司不服,便想要私下與他約戰鬥香。卻不想,原雲司因此殒了命。
那時尚年幼,懵懂間被帶到雲家,被人告知自己害死了人,整個人都是懵的,腦袋裏一片空白。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成了雲司,慕家卻在為“自己”舉辦葬禮,即便他想回去,也回不去了。雲家主的那句“你的親生父母都不會再認你”成了讓他放棄掙紮的最後一根稻草。讓他以為他真的害死了人,連他的親生父母也不要他了。
等到長大些,他才知道,他的母親因為他的死訊而崩潰,直到另一個孩子的出生才勉強恢複正常。然而時隔多年,他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同時,他也逐漸意識到,原雲司的死或許和他有那麽一點關系,但不是他害死的。戰書是對方下的,地點是對方定的,他做的,只是如約到了那裏,然後便被一群人抓住,成了雲司……
他覺得,他做錯的,是不該意氣用事,有與雲司一争高下之心,還自大地以為不會有什麽事,不曾與家人商議。當時他與原雲司皆不過是六七歲的孩兒,都希望自己是天資最好的孩子,也都不服輸……
所幸雲家主待他算不上好,但在吃穿用度上都是按少主的來給,在外人面前,他也要裝成他的慈父。雲家讓他唯一覺得有點溫度的,便是雲唐與他的兄弟情義。可這份情義,如今也已經淡了。
雲家主聽到他的話,如同被澆了一盆冷水般,猛然醒過神來,佞笑一聲,“到如今,你還想回去不成?讓他們知道他們慕家的長子是個殺人兇手?”
雲司心裏一凜,自然是不行的。他自己已經毀了,不能再讓慕家因為他而毀了。
雲家主又道:“今天的事情,我暫且不和你計較,但你必須要讓雲唐盡快将慕家十三娶過來。”
雲司蹙眉道:“南疆王殿下已經為雲唐和紫雲姑娘……”
“只要她死了,便什麽問題也沒有了。”
雲司擡眼看着輕易說着生死的雲家主,只覺得自己似乎從來都沒有真正看清他,“那是條人命……”
“一個殺人兇手和我說人命?”他微微頓了一下,似是解釋一般道,“一個連香都制不好的廢人,還是奴籍,又欠了慕家那麽多銀錢,還留着她做甚?”
想到前不久,慕家理直氣壯地拿着馮紫雲的賣身契來向他索要賠款,他便覺得一口老血要噴不噴。還以為當真得了個寶貝,結果是個無底洞,還帶壞了他僅有的一個兒子。
這些年,雲家不知在她身上花費了多少!如今,還要壞了他謀得慕家香爐的大事,讓他咬牙切齒,恨不能食肉以啖之。那女人卻還理直氣壯地以為雲家理所應當地要為她處理這些事情,那樣大的金額付出來,雲家也要被掏空了。
他冷哼,唇角帶着森然冷意。雲家是商人,怎麽能做虧本的生意?
“為何一定要雲唐娶南煙?”雲司還是将心裏的話問了出來。就不能是別的人?
雲家主憎惡地看了他一眼,只是雲司正垂着眸,沒有看到他眼中的憎惡。
“你只管照做便是。雲唐不娶,你能娶嗎?”那可是亂~倫。
雲司驀然擡首,看到了雲家主嘴邊的嘲諷,心中反感,同時生出不好的感覺來。
原本,他是希望慕南煙嫁到雲家來的,這樣,就不再是他一個人在雲家,他也能有真正的親人相伴,能有人能話冷熱。可是這一刻,他意識到,這門婚事對慕南煙來說,一定是災難……難道,有自己來贖罪還不夠,還要連累他的妹妹嗎?
他在南香坊見到長大後的南三時,生出了若她不是慕家十三便迎娶她的想法,那也只是希望身邊能有一個想法相合之人,在确定南三便是慕家十三之後,便止了心思。
他在窗邊呆呆地坐了一整日,這樣的一個妹妹,不能親身護着,也不想成為她的拖累。
在木香悄悄潛進雲家為他診治的時候,他将一封信遞了出去,木香唇邊難得地勾了一抹笑,“巧了,小姐也讓我給你送來一封信。”
“這麽巧……”雲司怔愣了好一會,回過神來時,木香已經悄無聲息地離去。
他打開信緩緩看了幾遍,唇邊的笑意止不住,“走了真好。再也不會回來,自然也不會與雲家再有什麽關系了。”
站起身來,看着信紙在火舌裏化為灰燼,揚手将最後的火星抛向幔帳,推倒燭臺,将易燃的香料撒向四周。
大火熊熊中,他閉緊了眼,等待一切的終結。回顧到雲家後的十九年,發現沒有任何意義。如今去了,還不會讓父母因他蒙恥。
可是煙塵入鼻的時候,他難受地咳了起來。拿帕子捂着唇,突然意識到,便是死,他也得再受咳疾的折磨。
咳得頭腦發暈,他放棄一切掙紮平躺下來,看着頂上的一根房梁掉落朝自己砸過來,突然有一點後悔。自己挑的死法,太狼狽了些……他日到了陰曹地府,怕是無人認得他了。
想要掙紮躲開,卻已然無力。絕望間,忽見那被火舌包圍的橫梁突然橫着飛了出去,而他自己也飛了起來……
僻靜地巷子裏停着一輛馬車,木香忿忿地将人丢進去,“我費了多少力氣才穩住他的病情,他倒好,說死就死,沒半點含糊。”
慕南煙瞅她一眼,“福叔去處理南香坊的事情了,你先進來,丁香駕車,我們連夜出城。”
木香頓了一下,道:“還是我駕馬車吧,丁香休息,等出了城,再換我休息。”但從慕南煙遞過來的銅鏡裏看到自己面上的黑灰,便催促丁香駕車,自己在車廂裏對着光拭面。
車廂裏燒着腳爐,暖融融的。慕南煙拿出一床薄毯來給雲司蓋上後,自己垂眸靠着車壁,将懷裏的一個包袱抱緊。
她得了頭籌,終于被慕鞅準許離家進京了,臨行前,将慕家的傳家香爐交給她,讓她好好保管便催促她馬上啓程,并囑咐她,不到緊要關頭,不能使用這個香爐。
她倒是能理解,白日裏張氏醒着,若是知道她要離開,少不得又因為別離哭得讓人心碎,默默離開為好。便帶了丁香、木香和慕福離開。但快行到城門邊的時候,木香提起雲司的病情加重,她作為大夫要去看一看才好。慕南煙也覺得自己應該給兩輩子都對自己滿懷善意的人告個別,便讓慕福駕車轉道來了這裏,在路上給雲司寫了一封信以示感謝。
卻不曾想,木香帶回來的信裏,竟有南香坊的房契,還有一些她看得不甚明白的話……
遠處的火光在夜空裏閃了一閃。慕南煙突然間想起上輩子,慕楚郎在她臨終的時候曾和她說起,雲司死的那夜,他的院子裏起了一場大火,把什麽都燒得一幹二淨……立時讓木香折返。所幸還來得及。
她意識到,自己不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都得了雲司有意無意的照拂,卻對他知之甚少。夢裏看到的那個眼神,才是真實情感的流露吧。他分明對生命不舍,對世界眷戀,卻還是做出這般極端的事情來,個中緣由,要待他醒來才能問得清楚。
他們的馬車臨近宵禁的時候出了城,木香立時和丁香換了位,加快了馬速,好似雲慕城裏有什麽在追趕他們一般。
慕南煙沒有阻止,滿心疑惑下,竟在馬車裏入了夢境。
楚元蘅是在幾天後找向慕南煙要龍腦香的借口,才知道她已經離開了雲慕城進宮,頓時臉色鐵青,如龍卷風即将到來一般。
第三次!
這沒良心的丫頭,第三次不告而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