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新疆路是A城裏最不起眼的一個小地方,可到了晚上卻極其的熱鬧。每個人都愛夜晚,因為她胸懷寬廣。在這裏,沒有貧富之差。如果說安達街是有錢人的天堂,那這裏無疑是平民的樂園。滿街扇着爐火叫賣的小攤販,十幾塊就能點上三兩道菜的小菜館,這裏的生意總是那麽紅火。

沈洛來到一家看似“小六燒烤”的店鋪前——招牌上的油漬得發亮,就連店鋪的名字上也是被煙熏過的大片黑色險些認不出來。但是依舊不影響客人們用餐。似乎越是邋遢的店鋪,就越要光顧一般。

“請問——”沈洛擡了擡手指,話剛到嘴邊,由店鋪裏風風火火地走出一個男人。體态豐腴。挺着個偌大的啤酒肚,步履十分沉重,似乎急于想跑過來招呼,于是愈發得顯得笨重,跺得地面不由咚咚直響“想吃什麽?進來瞧瞧?”那男人撩開門簾出來,一邊還向裏嚷着“六兒他媽,來客人了,你趕緊把桌子撿了拾到個地兒啊!”他的話洪亮,嚷得整條街的人都能聽到,卻停在了四目相對的一刻——

“洛,洛哥……”一瞬間,這胖子就站在那裏,又或者說,是僵在那裏。随後很端正地站直,九十度直角,一躬到底……

“我不在的這些年,你出了什麽事兒?”胖子去給沈洛斟酒,被沈洛推了開“還是老規矩,用瓶兒吹的。”沈洛直接拿了酒瓶,和胖子碰了一下,一口氣喝了半瓶。

“蚊子沒和你說?”

“沒有。”沈洛搖了搖頭。“他只說,你現在不混了,在這兒過日子。其他的,什麽都沒說。”

“嗯。”

沈洛掃了一眼胖子肩膀上那一只連到左臂的刺青。“我現在出來了,你要不要——”

“洛哥。”胖子打斷了他的話“我還叫你一聲洛哥,給你鞠躬。是因為咱們兄弟情分在。至于其他——”

胖子還沒多說什麽,一個體态同樣豐腴的女人笨笨地走了來。天氣似乎太熱,她不由地喘着氣,臉上是鄉下人質樸的笑容,憨厚“沒啥好吃的,你們聊,你們聊——”

“媳婦兒?”沈洛看了他一眼,滿臉笑意。

“還有個兒子呢,再過幾個月,就要兩歲了。”

“當初,我不在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沈洛的笑意僵在臉上,眼神凝重地盯着胖子身上的紋身較以前淡了很多。雖然光線很昏暗,但是不難看出有被激光打過的痕跡……

當年幫派裏小稷和蚊子號稱“雙龍”。就是因為他肩頭這雙頭蛇的紋身(蛇為小龍)。這是他的标志,也是他的驕傲……

“洛哥。”胖子一口幹了瓶中酒,似乎陳年往事,如鲠在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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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咱在這裏,也是只手遮天,呼風喚雨的。不說別的,就沖我小稷的名號,黑白兩道都是響當當的,誰聽了不怕?誰聽了敢不賣咱們面子?”

沈洛聽着他的話,不住地點着頭。的确。當年的小稷,蘇文和自己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小稷人高馬大膀大腰圓,是三個人裏最壯的一個,現在卻胖得不像樣子。也不能說胖,也許說肥更貼切一些。然而小稷能一戰成名,說到底是他人不但講義氣,對程爺忠心。而且還靠着一個狠字。

他出手幹淨利落,手下非死即殘。每次甩點,他必然是沖在最前面的一個。這樣的人如今封刀退隐做起小生意來,是沈洛無論如何也不能想到的。

“說起來真他娘的丢人。”胖子又起了一瓶酒,忿忿道“那年夏天,我和幾個弟兄吃了宵夜,大家吃好了各自回家了。當時快淩晨了,我一個人在街上。結果蹿出來四五個人來。”

“哪條道上的?”沈洛停了手裏的酒,出奇地看他。小稷這個人有勇,但并非無謀。凡是和他有仇的,早就讓他“鏟草除根”斷了後路,若果說這些人是為了“尋仇”而來的,沈洛是絕不相信的。

“屁個道上的,是幾個十來歲的毛頭小子,拿着幾把西瓜刀。媽的……”胖子說到這裏猛灌了一口。“他們說,知道我的名頭,他們想在道上混,想出名。還說,如果我跪下磕三個頭,叫他們聲爺爺,就放了我。”

沈洛沒有說話,胖子也沉默了好久。桌子上的菜有些涼了。那女人從屋子裏三次探出頭來想說些什麽,卻始終忍着沒有做聲。

“洛哥,咱們也是十幾歲就出來混了。那時候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為了能混出點名聲,什麽都幹過。說實話。那時候我是真怕了……”胖子揩了一把臉,不知是汗還是淚……“洛哥,那時出道有十年了,是我第一次覺得怕。洛哥,我是不是老了……”胖子的聲音有些激動,他不住地喝着酒,希望将情緒平複下來,卻和翻騰的酒沫一樣一時間竟難以自持……

“我當時就想,我還沒娶老婆,沒生娃呢,我不能就這麽沒了。我還沒活夠啊!”他粗重地喘着氣,似乎回憶既是一種痛苦。他沒有再說下去,沈洛也沒有繼續追問這顯而易見的結局……

“後來我就沒臉再混下去了。再後來……我就有了現在的生活。老婆,孩子,和一家小店。”胖子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和一個整日忙着養家糊口的普通男人沒什麽兩樣“我在道上混了這麽久,有現在這樣的結局,就算是好的了。嘿嘿,老天沒眼,偏咱這樣的大惡人,能過兩天安穩日子。”他歡笑着磕了一下沈洛手邊的酒瓶,示意他先幹為敬。沈洛自然豪爽地陪他又幹了一杯。

“我腦袋沒你們靈光,當初跟着程爺賺錢,也沒想過日後給自己留條出路,一直今朝有酒今朝醉,所以也沒什麽錢存下來。到了現在,生活雖然苦了點,但是好在踏實。”說到這裏,他壓低了聲音“洛哥,好不容易出來了,別走老路了……你知道,程爺他好像一直對你——”

“小稷,”沈洛喝住他“要想過安穩日子,先穩住自己的嘴!”

胖子聽他這麽說,話又咽回了肚子。

“小稷,有些路,一旦走了,就不能回頭。”沈洛的目光又一次停在他的紋身上“就好像它一樣,刻在皮膚上,已經和你融為一體。打也打不掉……就算沒有了,那記憶呢?”

“洛哥——”胖子眼中已經晶瑩……

“保重吧。”沈洛站起來,拍拍他的肩,快步走開了……他不敢回頭去看,也不敢停下來,因為路是自己選的,自己就要把它走完。一個人一旦走上了一條路,就永遠不能回頭,不論黑白,始終是一條不歸路。有去無回……

“洛哥,洛哥!”還沒等沈洛走遠,從對街便橫竄出一個人來,高高瘦瘦。近前了才看清——是斌子。

“你怎麽來了?”

“文哥讓我以後保護你,正好說你不見了。文哥就說你把九成九是來這兒了。”沈洛哦了一聲,随即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就你?呵呵,瘦得跟塊精排似的——我問你,你很能打嗎?”

“一般般吧。嘿嘿。”斌子傻笑着撓了撓頭。一臉涎皮。“裏面那個是稷哥嗎?我去打個招呼。”

“別去。”沈洛叫住了他“沒什麽稷哥。別去打擾他的生活,也別讓人罩着他。他已經,和我們沒關系了……”沈洛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有煙嗎?”

“有,有!”斌子從褲兜裏摸出一包煙,遞了一根過去,并極為熟練地點了火。

“走吧。”沈洛深吸了一口,噴出一陣煙霧。

“去哪兒?”斌子一時摸不清頭腦。

“回家,回東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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