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想到。
因為酒喝得有點多,所以胃有些不舒服。于是,我熱了些牛奶喝下肚,覺得好受了很多。然後,我躺在沙發上,一邊看着電視,一邊打盹,不知不覺中,睡熟了過去。不知道睡了多久,急促的手機鈴聲吵醒了我。一看來電顯示,是前不久才在一起聚會喝酒的陳紅玉。這麽晚了,她有什麽事找我?接通電話,我漫不經心的說:“喂,紅玉啊,有什麽事嗎?”
電話那一邊的人沒有說話,只是不停的哭泣着。紅玉是個大大咧咧,性格有點像男孩子的姑娘,不是遇上什麽大事,絕不會哭得這麽傷心。我有點擔心了,從沙發上坐起身來,急急問道:“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聽得出來,陳紅玉在努力忍住哭泣,她抽噎着說道:“袁覓,袁覓死了……”
袁覓死了!怎麽可能!我們今晚才在一起聚會了,怎麽會這麽突然的就去了?“究竟是怎麽回事?他怎麽就去了?紅玉,你是不是弄錯了?”我實在是難以置信。
“是真的,他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殺害了。”陳紅玉在電話那邊,哭得不可自抑。我一直就覺得,她跟袁覓之間,很有點暧昧。可惜,還沒發展出什麽來,袁覓就,唉。
袁覓的屍體是在距離他家很近的一條小路上被發現的,那條路很偏僻,少有人行,他大約是想抄近路回家。他死了快兩個小時,才被人發現。據說,他的屍體慘不忍睹,胸口上被挖出一個大洞來,心髒被扯出來扔在一邊。那血淋淋的慘狀,吓得發現屍體的人當場失禁。
在袁覓的葬禮上,那日在一起聚會的幾個人都到了。哭得最傷心的便是陳紅玉了,她雙眼紅腫得吓人。在我們這個小地方,沒有火葬場,實行的仍是土葬。棺材落穴的時候,袁覓的母親哭得昏死了過去,陳紅玉也泣不成聲。我們這幾個人,都情不自禁的落了淚。生命,就是這麽的無常。也許說了再見以後,就真的再也不見了。
短時間內,一連發生了兩起命案,還都是死相凄慘無比。并且,都是發生在雨天裏。兩起案件俱沒有被破獲,令小城裏的居民們惶恐起來,漸漸的,流傳起了“雨天的殺人魔”這個傳說。據說,這個殺人魔專在雨天作案。他沒有固定的目标,碰到誰就是誰。據說,他的兇器,是一把生了鏽的屠宰刀。因為不鋒利,會給被殺害的人帶來巨大的痛苦。據說,他是個身高兩米,臉部畸形的壯漢。據說,他其實是個身材矮小的駝子。據說,他根本不是男人,而是個因為受到情傷,恨盡天下男人的恐怖女人……各種傳言莫衷一是,沸沸揚揚,吓得人們在雨天裏人人自危,都愛上了結伴而行。而我,并沒有相信那些荒謬的傳言,仍是每日獨來獨往,行走在辦公室與家之間。即使遇到雨天,仍是如此。
☆、雨殺(2)
平安的渡過了好些個雨天,藍雨縣居民們繃緊的神經漸漸的松懈下來。“雨天的殺人魔”這恐怖的傳說逐漸不再被人提起,大家又開始安居樂業起來。我們慢慢遺忘了袁覓的死,只是在偶爾聚會的時候,會被陳紅玉提起一下。但她看上去,也不是那麽悲傷了。時間會沖淡一切,它是最好的療傷藥。那個時候,我不懂,有些東西,是時間也無法沖淡的。它只會随着時間的累積,越發濃烈,到最後,猶如火山爆發一般,所過處毀滅掉一切,殺得片甲不留。
一天下午,快要下班的時候,我接到了彭潤聲的電話。潤聲是與我一同長大的小夥伴們其中的一個,基本上每次聚會他都會來。上次袁覓的葬禮,他也有參加。
“潤聲,有什麽事啊?”我笑着接起電話。
彭潤聲的聲音就像他的名字一樣,潤澤動聽:“小媛,今天下班後有安排嗎?”
“沒有啊,寂寞着呢。”
“那,下班後我來接你。最近老街那邊新開了一家茶餐廳,聽說菜品很不錯的,我們去試試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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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微猶豫了一下,我便應承道:“好啊,我們去試試看。”
電話那頭的人明顯高興起來,聲調輕快的說:“太好了,那待會兒見。拜拜!”
道了再見,挂斷電話,許多思緒湧上心頭。和彭潤聲認識了這麽多年,我卻在最近才知曉他對我的心意。“從小到大,我一直喜歡着你。”他是這麽對我說的。他說他喜歡我,那麽,我呢?我喜歡他嗎?這個問題,我自己心裏也沒有答案。但是,可以知道的是,我并不想拒絕他的邀請。并且,心中還因為他的邀約而微微高興着。大約,我對他,也是有好感的吧?
胡思亂想了不知道有多久,下班時間到了。拎起包包來到樓下,走出門一看,天空飄起了細細涼涼的雨絲。用拎包遮住頭頂,小跑着來到大門口,遠遠的,便看見彭潤聲等在了那裏。他撐着一把藍色雨傘,修長挺拔的身影很是引人注目。我笑着沖他揮了揮手:“嗨,等多久了?”
“沒多久。”他帶着溫柔的微笑,緊走幾步接到了我,将大半的傘都偏向我這邊。滴滴噠噠,雨滴落在傘頂,像是在彈奏一首動聽的樂曲。
從大門口出來,沿途都是建築了許多年的老房子。褪了色的紅磚,爬滿了藤蔓植物。綠幽幽的枝葉,被雨水洗滌得鮮明悅目。一路慢慢走,一路小聲說着話。雨簾将我們隔絕于人群之外,傘下的我們就是一個溫馨快樂的小世界。
那家新開的茶餐廳的菜品果然非常不錯,就是因為剛開業,來嘗新的客人非常多,我們等了好一會兒,才有了位置。吃完了飯走出門的時候,已經華燈初上了。遠處近處一片片白色黃色的燈光,點綴着雨中的街道。街頭不斷旋轉着的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在雨水中散發出迷離的光暈,非常好看。
吃完了飯肚子飽飽的不想坐車,我們選擇步行回家。在雨中漫步,似乎別有一番情趣。濕潤的空氣,呼吸起來也十分的舒暢。走着走着,行人漸漸的越來越少,我們來到了一條偏僻而狹窄的長街上。小城裏的人懶散,再加上是雨天,路邊的商戶多半都關門了。只有高高的路燈,散發着微弱的淡淡黃光。路燈照不到的地方,是幽深的黑暗。
“小媛。”又走了一陣子,沉默了好一會兒的彭潤聲突然出聲喚我。
“嗯?”我用鼻音回應。大約是因為燈光太昏暗,雨聲太悠揚,我突然感到此刻的情景有些暧昧。心跳加快起來,臉頰也有點發熱。接下來他要說的話,我似乎已經有了預感。
“我們在一起,好不好?”他的聲音略略有點喑啞,好像還有點緊張。
我沒有回答,只是默默的往前邁動着腳步。深灰色的水泥路面上,一灘一灘淺淺的積水,被我的紅色高跟鞋踩出一圈水花,又一圈水花。沉默了許久,我終于開口:“對不起,讓我考慮一陣子好嗎?”
彭潤聲的聲音裏不無失望:“上次,你也是這樣回答我的。小媛,知不知道你這樣很殘忍。總是讓我的希望變成失望,卻又不讓我完全的絕望。”
聽了他帶着悲傷情緒的話,我也隐隐有點難過起來。正想開口說什麽,忽然一陣幽幽的哭聲,在凄清的長街上響了起來。那哭聲聽不出是男是女,只令人感到無盡的冤屈悲傷。哭聲似遠似近,說不清到底是從哪兒傳來的,恍如鬼哭。
“哪裏來的哭聲?”我感到惶惶不安起來。
彭潤聲皺起眉頭,往前後看了看,抓住我的手說:“不去管它,我們趕緊離開這裏。”說着,他牽起我加快了腳步往前走去。兩個人的腳步聲啪嗒啪嗒響在街道上,似乎将哭聲沖淡了一些。走了好一陣子,他突然停了下來,臉色變得非常難看。“怎麽不走了?”我問道。不安的左顧右盼,那哀戚的哭聲依舊在街上回蕩着,摧人心魄。
“這條路不對勁。”他說,“按照我們的速度,早該走出去了,你看——”他伸手指向前方一根電線杆,上面貼着花花綠綠的小廣告,下面丢着一個捏癟了的易拉罐。“這根電線杆,我們之前就經過了的。可是現在,它又出現了。”
聞言,我更加慌亂了:“怎麽會這樣?……會不會,會不會是,鬼打牆?”鬼打牆三個字一出口,哭泣聲似乎愈發凄厲起來,令我有些瑟瑟發抖了。一陣陰冷的寒風迎面吹來,吹得我們倆身上的熱氣所剩無幾,更感恐懼。
雨下得大了,先前還是淅淅瀝瀝的小雨,現在變成了嘩嘩啦啦的大雨。雨水落在傘面上,打得那藍色的布料噼啪作響。聽着這雨聲,我突然想起了前段時間鬧得沸沸揚揚的傳言:“潤聲,你還記不記得,雨天的殺人魔?”
“記得。”彭潤聲的眉頭皺成了一個“川”字,卻還是溫言安慰着我:“不會的,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們還是繼續往前走吧,沒準這次就能走出去了。”
我們收拾起心情,繼續朝前走去。走了一段路之後,遠遠的,我就看見了那根貼着小廣告的電線杆上刺目的紅色綠色,以及地上那個癟癟的易拉罐。一種名為絕望的感覺襲上心頭,我忍不住流下淚來:“這可怎麽辦啊,走不出去了……”
彭潤聲一只手撐着傘,另一只手伸過來,略微猶豫了一下,接着便輕輕替我擦去了臉上的淚痕。“別哭,實在不行的話,等到天亮的時候,肯定就好了。那些魑魅魍魉之類的東西,不都是害怕陽光的嗎?所以別擔心,我們一定可以出去的。”他溫柔堅定的聲音安慰着我,令我重新生出希望和勇氣來。突然覺得,和這樣一個男人在一起,好像也不錯。
從來沒想過,在我的生命旅程裏會遇上這種恐怖怪異的事情。人生的前二十四年,我都過得一帆風順,無比遂心。卻沒料到,竟然在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雨夜,遇到這般不普通的事。伴随着時有時無的哭聲,我們再試着走了一次。不出預料的,又再次看到了那根始終伫立着的電線杆。走得疲倦了的我們茫然的站在原地,看着眼前幽暗的長街,一扇一扇緊閉着的門。雨仍在不停的落下,濺起一灘灘漣漪,一圈圈水花。
本來,那一直在街道上響起的哭聲,靜止了一段時間。可是,這個時候,它又響了起來。并且,這次它顯得非常的近了,近得像是哭泣的人就在我們旁邊一樣。近在身邊的哭聲令我渾身一凜,心跳快得似乎能聽見咚咚的聲音。彭潤聲半摟着我,警惕的往前後左右看去。我們的前面伫立着一盞路燈,灰色的燈罩将淺黃色的燈光壓成一個圓圈落在地面上。燈光的圓圈裏,突然顯現出一抹黑色身影,除了一雙滿含恨意的眼,看不到他身體的其他任何部分。看着他令人發抖的冷厲雙眼,我突然靈光一閃,驚叫出聲:“雨天的殺人魔!”
“快跑!”彭潤聲扔掉手裏一直握着的傘,拉着我邁開腿拼命往前跑去。雨水打濕了我們的衣裳和頭發,淋得我有些睜不開眼,只能憑感覺往前邁腿。路燈,店鋪的鐵門,垃圾桶……一一在眼角晃過,耳際是嘩嘩不絕的雨聲,以及,一個辨不出男女的嘶啞聲音:“你們跑不掉的……”随着這聲音,那道黑影再次出現在我們前方,寬大的黑色衣袖中,寒光閃閃,顯然是握着什麽利器!
就在這個時候,彭潤聲停下了腳步。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說道:“繼續跑,不要回頭。還有,我愛你。”說完,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像是要将我烙印在靈魂深處一樣。接着,他轉過頭,朝着那黑影撲了過去。我只能看見他的背影,毅然的,決然的。
☆、雨殺(3)
“彭潤聲!”我用盡自己全身的力氣喊了出來,卻聽他一邊繼續往前撲去,一邊大吼道:“快走!”
淚水如同泉水一般的湧了出來,我轉過身,拼盡全力的往前跑去。雨水随着寒風打在我的臉上,分不清流在那上面的到底是淚水多還是雨水多。我拼命的跑啊,跑啊,崩潰的大聲哭喊:“救命啊,有沒有人啊,救命啊……”
跌跌撞撞的跑了不知道有多久,突然我感到似乎撞到了人。被撞的人罵了起來:“怎麽回事,沒長眼睛嗎?”明明是在咒罵着,我卻好像聽到了天籁一般,一把抓住那人,哀求道:“快去救人啊,救命啊……”我努力鎮靜下來,定睛一看,原來我已經跑出了那條長街。周圍行人來來往往,好奇的看着狀似瘋癫的我。
恰好在街頭有警/察巡邏,我帶着他們跑到那條街上,驚訝的發現,那條街上的行人雖少,卻也是有的。但不知道為什麽,那個時候我與彭潤聲一個人都沒有碰到。跑了一段路,我看到了那把扔在地上的藍色雨傘,急急的對警察說道:“就是這裏了,他們剛剛就是在這裏……”話未說完,我便看到了地上一灘觸目驚心的殷紅血跡,一縷縷,一團團,一直延伸向路邊一條幽暗的巷道裏。
極其不祥的感覺襲上心間,沿着血跡,我們往巷道裏走去。越往前走,血痕就越多,被雨水沖刷得幾乎到處都是。牆上,地面上,變成了一個血紅的世界。血水最多的地方,他睜着無神的雙眼,仰面倒在那裏。在他的胸口,被剜開了一個大洞,露出了白森森的骨頭。一顆血糊糊的心髒,被扔在他身旁,似乎還在不甘的跳動着。我癱倒在地,捂住臉尖叫起來。一個警/察扶住牆壁,開始嘔吐。巷道外面很快圍上了一圈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嘈雜的議論着。
“天啊,死得可真慘!”
“今天下雨呀,是雨天的殺人魔又出現了啊……”
“這是第三個了吧?”
……
圍在巷外的人越來越多,聲響也越來越嘈雜,各種各樣的話語紛亂着往耳朵裏鑽,我卻完全不能理解它們是什麽意思。雨水冰冷的打在身上臉上,我也感覺不到寒冷,只覺得深沉的疼痛,從胸膛裏面傳遞到身體的各個部分。原來,心痛這種感覺,真的可以成為生理上的疼痛。臨別時他的話還聲聲入耳,可是,他的人呢?他去了哪裏?我怎麽找不到他了?
早知道,就答應他了。
早知道,就不相見了。
早知道,早知道……突如其來的黑暗出現在眼前,越來越濃重,旋轉着襲向我,我慢慢的滑倒在地,什麽都感覺不到了……
暖風輕柔的清晨,我坐在家中的陽臺上,手捧着一杯熱咖啡,望着遠處的灰藍色的山巒發呆。彭潤聲的死亡事件已經過去好些天了,如今他已經入土為安,可我心中的傷口仍未痊愈。這宗案件與前兩宗一樣,沒有抓到兇手。沉寂了好一段時間的“雨天的殺人魔”的傳言,又開始流傳了起來。因為這次事件,公司給了我半個月的假期。父親與母親環游世界未歸,家中一直都只有我一個人在。在放假的時間裏,我整日便是這樣,無所事事的對着天空發呆。彭潤聲的音容笑貌,常常在我記憶裏回放着。回放一次,心痛一次。
他用他的生命,拯救了我。
正神情恍惚的回憶着,忽然響起的門鈴聲驚醒了我。來到門前将門打開,外面站着的是個陌生的男人。他身形瘦小,臉色蒼白,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确定自己從來沒有見過他,我開口問道:“請問你找誰?”
陌生男人有點局促,帶着些怯意說道:“請問這是夏家嗎?”
“是的,請問你是?”
“我、我叫孟青,我想找夏小媛小姐。”
孟青?在記憶裏搜索着這個名字,卻全無印象,我開口道:“我就是夏小媛,我們認識嗎?”
“不、不認識。”孟青結結巴巴的說,“但是,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對你說。”
懷着些好奇和警惕,我請他進了屋。他在沙發上坐下,一雙手規規矩矩的放在膝蓋上,認真的說:“我要跟你說的事,與近段時間發生的三宗謀殺案有關。”
“難道是謀殺案的線索?可是,你應該去找警/察呀?怎麽找到我了?”我倒了一杯水給他,然後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因為,我其實并不确定,我要說的事情到底與謀殺案有沒有關系。”
這話不是自相矛盾嗎?我失笑:“孟先生,你真的不是在開玩笑?”
孟青沒有笑,表情很是嚴肅:“我要說的事,與你跟你的朋友們有很大的關系。說不定,就是謀殺案的源頭所在。”他抿了抿唇,“夏小姐,你還記不記得,十四年前的一個雨天,所發生的事?”
雨天?十四年前?我神情恍惚起來,那段原本以為早已經遺忘的記憶,朝着我洶湧奔來。不,不可能有其他人知道。我臉色蒼白的說:“什麽事?你是不是找錯人了?”
“夏小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孟青飛快的擡頭睃了我一眼,眼中帶着點諷刺的笑意,“那天的事,有其他的人知道。我,就是那第五個人。”
我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試探着說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麽沒有告訴警/察?”
孟青的臉上露出一絲慚愧:“我的膽子太小了,而你們四個人當中就有兩個人家世不凡,我不敢說出去。何況,當時我想,那個時候你們都還是小孩子,就算我告訴警/察了又怎麽樣呢?不過是關一段時間就放出去了。”他的愧意越來越濃重,“沒想到,就是因為我的一念之差,害得一個無辜的人入了獄。案件發生後,我去了外地念書。直到多年以後,我才知道有人冤枉被抓。都是我的錯……”他開始自怨自艾起來。
聽了孟青的話,不知不覺中,我的額頭上沁出了細細的汗水。他說的家世不凡的兩個人,應該指的是死去了的彭潤聲和袁覓。想來,我與孟青雖互不認識,但他卻認識彭袁二人。因為他們倆不凡的家世,再加上其他一些原因,他沒有将他所知道的事說出去。過往的記憶像潮水一般的湧來,那段令我魂夢中曾後悔歉疚的往事,襲上心頭……
一個密雲沉沉的陰天,年僅十歲的我和差不多年紀的彭潤聲、袁覓、陳紅玉四個人,在田野間玩耍。因為是寒冷的冬天,所以我們都穿着厚厚實實的棉衣,系着圍巾,戴着手套。跑來跑去的鬧了一會兒,漸漸的下起了雨。為了避雨,我們進入了距離我們最近的一戶農家小院。
這戶人家看來很是貧困,黃色泥土砌的牆壁,蓋着陳舊的破瓦。幾只雞鴨在院子裏走來走去,不時在地上啄食着什麽。兩扇褐色木門半開着,一個身穿洗得發白的藍布襖的半大小子,呆呆的坐在門前。
我們四人來到院子的屋檐底下避雨,好奇的打量着衣着寒酸的男孩。看了一陣子,我們發現他有些不對勁。他對貿然進入自己家的人毫不在意,只知道傻乎乎的笑着。并且,嘴角還流出黏糊糊的口涎來,令我與陳紅玉露出嫌惡的神情來。“這是個傻子吧?”袁覓開口道。
“看起來是的。”陳紅玉附和道。
“真髒!”我湊到那傻男孩跟前仔細看他,“我還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傻子呢!”
“你們說,傻子到底是怎麽來的?”袁覓又道。
我說:“聽說是天生的,誰叫他運氣不好呢?”
“哈哈,真蠢!”袁覓撿了根木柴抽打了那孩子幾下,他就只會嗚嗚的叫着,既不會哭鬧,也不會反抗。
看起來,這家的大人出去了,只留下這智障男孩一個人在家。我們圍着他玩鬧了好半天,也沒有人出來阻止我們。漸漸的,跟傻子玩耍的游戲,變了味道。
院子的一處角落裏,立着一口醬黃色的大水缸。缸沿破了個小口子,斜斜的一塊三角形缺口。我們推搡着傻男孩,将他推到水缸前頭。他不知所措的呆站着,臉上露出要哭不哭的表情。袁覓用帶着毛線手套的手握住水缸裏面漂浮着的一只木質水瓢,舀起半瓢水潑到傻男孩臉上。冰冷的水接觸到溫熱的皮膚,令他哇哇叫了起來,卻不知道躲閃。他的傻瓜行為取悅了我們,大家都嘻嘻哈哈的笑了起來。
接下來,我們的欺辱行為越發變本加厲。袁覓按着傻男孩的頭,我和陳紅玉抓住他的兩只胳膊,将他往水缸裏按去。他只會哇哇的叫着,拼命搖着頭,卻不知道推開我們,或者大聲尖叫。一時間,院子裏熱鬧極了。水花四濺聲,嗚嗚哇哇的微弱叫聲,還有我們的笑聲,響成一片。
☆、雨殺(4)
綿綿的細雨,仍在不斷的落下。細小的水珠,凝結在我們四個歡笑着的孩子的帽子上,劉海上。而被我們圍住的那個智障孩子,頭發早已濕透,黏黏的貼在頭皮和額頭上。他卻不是被雨水淋濕的,是被我們按進水缸後浸濕的。他不斷的嗚嗚哇哇的輕輕叫着,用哀求的目光看着我們。而我們四人卻沒有一個人停手,嬉笑着,玩鬧着。我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麽那個時候我們會那麽殘忍,完全不覺得自己是在做一件非常冷酷的事。帶着天真的笑容,做着殘酷的事情。
一次又一次,我們反剪住他的手,将他往水缸裏按。他的整個腦袋上都是水,還喝了好些冷水進肚。也許,在他不聰明的腦子裏,會想,為什麽突然闖進他家的幾個陌生小孩,會如此殘忍的折磨他,究竟是為什麽呢?他不知道答案,就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再一次,袁覓抓着傻男孩的後腦勺往缸裏按。可是這次,興許是因為實在太難受了,他開始手舞足蹈的拼命掙紮起來。他的反抗惹怒了我們,更加使勁的抓手按腦袋。突然間,一縷腥紅從他彎下去的脖頸間飛濺出來,落到一旁深灰色的地面上,那豔麗的紅,觸目驚心。
怎麽回事?怎麽出血了?我們放開手,面面相觑,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傻男孩彎下去的腰直了起來,他伸手捂着脖頸,雙眼直愣愣的瞪着我們,嘴裏發出啊啊的低叫聲。殷紅的鮮血,從他捂住脖子的指縫中流瀉出來,越來越多。血液流到他發白的藍色棉襖上,将藍色布料染上了大片大片的黑紅。
這可怖的場景,吓住了我們,站在我身邊的陳紅玉更是吓得小聲哭了起來。我也想哭,喉嚨卻僵硬得發不出聲音。我的視線轉向那口醬黃大水缸,頓時發現,水缸缸沿的破口處,染上了血紅。難道,是我們将他往水裏按時,他拼命掙紮中,被缺口處劃破了脖子嗎?一定是這樣的,怎麽辦?!
袁覓結結巴巴的說:“這,這是怎麽回事,不,不是我幹的……”他不是在問我們,反而像是無意識的呓語。
陳紅玉哭泣着道:“怎麽辦?怎麽辦啊?”
說話間,傻男孩的血已經越流越多,都淌到了地面上。他好像站不住了,搖搖晃晃,最後終于砰的一聲仰面倒在了地上。他倒地的聲響驚得一直沒說話的彭潤聲猛的一顫,像是夢醒了一般,他立即說道:“我們快走!沒有人看見我們進這裏來,我們趕緊走!”
後來我總是會想,如果那個時候,我們不是立即離開回了家,而是趕緊喊人送那孩子去醫院,是不是,他就不會死?可是,我也只是想想而已。那個時候,我們都感到非常的害怕。那些大灘大灘的殷紅鮮血,給我們帶來的視覺上的極度刺激,令我們的大腦似乎停滞了。我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在彭潤聲的提醒下,拔腿往院子外跑去。沁涼的雨絲不斷飄灑着,也不能讓我們發熱的腦子冷靜下來。恐懼包圍了我們,我們跑出了郊區,各自回了家。那一夜,我幾乎整晚沒有睡覺。一閉上眼,眼前就是大片大片的血紅。我很害怕,既害怕那孩子會死,也害怕自己會因此承擔上責任。我裹着被子在床鋪的角落裏坐了一夜,魂不守舍。
不安的心,在第二天終于安定了下來。雖然聽說那傻男孩還是死了,但是,也聽說已經抓到了犯人。所謂的犯人,就是那孩子的母親,一個獨自将獨生兒子養大的寡婦。聽說,她終于忍受不了癡呆的兒子給她帶來的巨大壓力,所以,殺害了他。她,被判了無期徒刑。
僅僅十歲左右的我們,不明白獨生兒子的死亡對一個守寡的母親來講意味着什麽。更何況,她還被冤屈,要坐上一輩子的牢。我們只是慶幸,我們不必為那孩子的死亡負責了。這件事,将被埋入到塵土裏。時間一年又一年的過去,我們漸漸的長大。這件事,我們四人再沒有提起過。慢慢的,在我們的刻意遺忘下,就真的被我們忘記了。忘記了,我們四人,都是兇手。
時間轉回到現在,我聽見自己澀滞的聲音,問道:“你看見了?”
孟青慎重的點了點頭:“我看見了。”
“怎麽會?當時明明沒有其他人在場。”我還是有點不敢置信。
“那時我想要避雨,走到那個院子外面時看見你們正在欺負那孩子,就不敢進去了。我躲在院子門外,将你們所做的事,從頭到尾看得清清楚楚。直到看見你們準備逃跑了,我才提前跑掉了。”孟青說的很慢,也很仔細,“我很害怕,就冒着雨直接跑回了家。”
我又問道:“你所說的,我們所做的事,可能就是最近幾起兇案的源頭,又是怎麽回事?”
“因為去年,我終于熬不過自己良心的折磨,到獄中去見了仍在坐牢的那孩子的母親,将整件事,原原本本的告訴了她。”孟青說道,臉色越發蒼白,“而且,據我所知,被殺掉的第一個人,那個退休警/察,就是當年經辦那孩子被謀殺的案件的主要負責人。你想想看,自從我告訴了那位母親事情的真相,被謀殺的三個人,全部都是當年案件的責任人。是不是很有可能,你們所做的事,就是三件謀殺案的源頭呢?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你和還活着的另外那個人,你們兩人,都有生命危險!”說完這些話,他站了起來,“我言盡于此,再見了。”
我和陳紅玉,都有生命危險?我的腦子被孟青告訴我的事刺激得恍惚起來,眼睜睜的看着他起身離開,一句話都沒有說。怎麽辦?我現在該怎麽辦?對了,打電話給陳紅玉,我得把事情告訴她,提醒她一定要小心!我慌慌張張的站起身,不小心碰翻了杯子,裏面的水灑了一桌子。我找到自己的手機,顫抖着手,撥通了陳紅玉的電話。将手機拿到耳際,我焦急的等待着。聽筒裏,傳來的只有嘟嘟的聲音,一直持續着,到最後,也沒有人來接聽。一次又一次的撥打,都是同樣的結果。我急得快哭了出來,視線無意間轉向窗外,卻看見了我最不想看見的場景——下雨了!要知道,死去的三個人,全都是死在雨天!或許,這就是兇手用來祭奠死在雨天的那個孩子的方式!
下雨了,絲絲點點的雨水,飄飄灑灑的從天空落下。原本還算美麗的景象,此時在我眼中,卻猶如地獄降臨!怎麽辦,我現在該怎麽辦?想來想去,我撥通了一個在警/局工作的朋友的電話,向他打聽到了被關押的那位母親的姓名以及監/獄的電話號碼。然後,我按下了那串小心記下的數字:“喂,你好,請問是南門監/獄嗎?”
“是的。”冰冷無情緒的女聲在耳邊響起。
“我想請問一下,關于一個叫周淑芬的犯人的事情。”
“周淑芬?那個殺了親生兒子被判無期徒刑的?”
“是是,就是她。”
“你是她什麽人?怎麽會不知道,她早在幾個月前就自殺身亡了。”話音剛落,電話就被挂斷了。我聽着手機裏傳來的嘟嘟聲,整個人都呆住了。
她死了?那麽,潤聲他們幾人的死,是誰幹的?莫非,真的是,鬼魂作祟?我想起潤聲死亡那天我們詭異的遭遇,如果真的是那位母親的亡魂來報複,就能說得通了。為什麽街上明明有人我們卻一個人都沒遇到,為什麽我們一直無法走出那條街,這些,都能解釋得通了——亡魂作祟!
天啊,我該怎麽辦?如果是人為的話,興許我還能逃脫,可是,偏偏是鬼魂!
窗外的雨仍在不停下着,我來到陽臺上,想要思考下一步究竟該怎麽辦。沁涼的雨點斜飄到了臉上,冰冷的感覺,就像是十四年前的那一天一樣。我閉上眼深深呼吸,希望自己冷靜下來。冷靜了,才能想出辦法。當我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眼前出現的景象驚得我啊的一下叫出了聲。怎麽回事?我剛才明明身在自己家的陽臺上,可,誰能告訴我,我怎麽突然到了這個地方?
我現在身處的地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