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先生要陪我白頭到老嗎
謝珩再次道:“進來。”
桃夭哼哼,“就不進。”
兩人僵持片刻,謝珩斜睨她一眼,撥弄着布偶娃娃重新縫補過的眼睛,“是誰說,以後會對我很好很好,再也不會惹我不高興?”
桃夭遲疑片刻,低着頭,“是我。”
早知道,她就不亂承諾了,都怪那個賣衣裳的老板娘,說大婚之夜可以叫夫君,定能哄得先生高興。
可先生也不見得有多高興,還總是兇她。
現在好了,還成了把柄。
她背着藥箱磨磨蹭蹭走過去踞坐在他面前,怯怯望他一眼,“先生是不是想打我?”
她打定主意,他若是敢打她,她就不要他了。
她現在有錢了,大不了再找一個贅婿就是。
謝珩不解,“我為何要打你?”
她偷偷把自己的娃娃從他手中拿過來抱在懷裏,咬了咬指甲,鴉羽似的眼睫顫個不停,“我們村裏有個男的就喜歡打她媳婦兒。說她不聽話。我瞧着那個嫂嫂已經極溫順了,可他還總是欺負她。我這麽不聽話,先生總覺得我不好,說不定也想打我。”
她話剛說完,一只大手輕撫着她的頭頂。
很溫暖。
桃夭從娃娃的身體裏擡起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謝珩。
原來先生也會有很溫柔的時候。
仔細想想,先生待她溫柔些,她還是舍不得先生。畢竟除了蓮生哥哥,她不曾見到像先生這般漂亮矜貴的男子。
她抓着即将要收回的手擱在臉上蹭了蹭,“先生以後都不要兇我好不好?我會很乖很聽話。”
謝珩望着還跟個孩子似的少女,想着蓮生娘的話,心裏一軟,“我家中有一妹妹,與你年齡相仿,也許,比你還大些。”
她究竟多大?十六?十五?或許更小些。
他頭一次主動提及自己的事,桃夭一臉好奇,“那她很聽話嗎?”
“聽話?”謝珩突然輕笑了一下,“恐怕這天底下再也沒有比她更不聽話的人了。”
全長安的人都知道安樂公主驕縱跋扈。她從不知道“聽話”二字如何寫。若是一日不弄出些事情來,反倒叫人心裏不安樂。
這麽久以來,桃夭還是頭一次見謝珩笑,似冰雪消融,矜貴淩厲的眉眼處多了幾分寫意風流。
怎麽會有人笑起來這麽溫柔好看?
她一時看呆了,徹底将他之前兇自己的事兒抛諸腦後,挨着他屈膝坐下,“先生一定十分喜歡自己的妹妹。”
他颔首,“若是以後你有機會見到她,說不定也會喜歡。但是最好不要見到她,因為她很愛捉弄人,也許會欺負你。這天底下,除了我,沒有她不敢欺負的人。”
“那她為何不敢欺負你?”
“長兄如父,她怕我。”
桃夭不懂,“那你們的阿耶呢?難道……”
“沒有你想的那種事!”
他突然在她光潔的額頭輕彈一下,又伸手替她揉了揉,“我的父親有自己心愛的女人,也同她生了兒子。他全副心腸都挂在那個女人同那個兒子身上,所以并不怎麽管我妹妹。”
先生的家庭聽起來實在太複雜了。
她這些年,自有記憶以來,見過最複雜的家庭就是村裏養豬大戶趙屠戶家。他家裏買了一個小妾,那個小妾也給他生了孩子,所以他們家的事兒總要給人拿出來議論。
她問:“那你的父親喜歡你嗎?”
“喜歡?”謝珩自嘲一笑,“他也許是喜歡我的。”
喜歡自己從不犯錯,喜歡自己能夠成為天下人的表率,喜歡自己來替他處理冗重的國事,好讓他有足夠的時間與心愛的女人荒唐度日。
甚至,他有些害怕自己。
害怕自己這樣一個“假道學”,也許哪天反過來管他這個聖人的荒唐事。
“那你阿娘呢?”
“她嗎?她覺得我是她唯一的希望。所以,她從不允許我犯錯。”
“先生真可憐。”她突然擡手摸摸他的頭,“我總是犯錯,可我阿耶阿娘還有蓮生哥哥從來不罵我。”
謝珩微怔。
他貴為堂堂一國太子,說什麽的都有,卻從未有人說過他可憐。
她又問:“那先生可以像喜歡妹妹一樣喜歡我嗎?”
謝珩聞言,認真打量着小寡婦。
明麗嬌妍的面孔上還帶着幾分青澀的稚氣,那一對清澈如水的眼眸裏仿佛容不下任何的心機,單純,熱烈,帶着海棠着雨,芍藥籠煙似的美。
看着看着,他的目光不知怎的,就滑到了被粗布麻衣下包裹的那一團與那張青澀的面孔完全不相符的成熟飽滿處,再往下,是一截雪白纖細,不堪一握的腰身……
他幾乎是立刻收回視線,平複心中悸動,搖頭,“不能。”
“為什麽?”
她伏趴在他的膝頭,撒嬌似的問:“先生為何不能把我當妹妹一樣疼?我也會很疼很疼先生的!”
“坐好,成何體統!”謝珩板起面孔。
桃夭委屈巴巴的坐好。
可是溫柔的先生她真的好喜歡。
她很羨慕先生的妹妹。
她也想做先生的妹妹,但是先生不要她。
她洩了氣,耷拉着腦袋打開藥箱将包用的細棉布還有藥粉拿出來準備替他上藥。
謝珩伸手解了圓領跑衫的系帶,并未将衣裳全部脫下,只拉開衣襟将傷口露出來。
一條蜈蚣一樣醜陋的疤痕就這麽盤踞在他結實的腹部處,就像是上好的美玉上多了一道裂痕。
她蹙了蹙眉尖,俯身,“先生忍着點,我替先生清理傷口。”
甫一靠近,一股子極淡雅的香氣絲絲縷縷萦繞在鼻尖。
謝珩不自在地偏過臉,不經意瞧見她鬓發間的木簪尾端竟然雕刻着一只指甲大小的貓,雕工精細到連貓兒的胡須都清晰可見。
他正看得入神,突然,腹部被人吹了一口熱氣,酥酥麻麻地癢起來。
垂睫一看,蹲坐在他兩腿之間的小寡婦正對着那道猙獰的傷疤吹氣,見他低頭,揚起一張巴掌大的小臉,詢問,“先生舒服些沒有?還疼嗎?”
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寡婦這樣不設防跪坐在男人兩腿之間也就罷了,竟然還敢說出這樣暧昧的話!
不知怎麽就惱了的謝珩伸手拔了她的那根木簪。
滿頭青絲就這樣毫無征兆地散落下來,将小寡婦一張小臉映襯得瑩然似玉,眉目如畫。
她詫異,“先生為何拔我簪子?”
謝珩不答,指腹輕輕摩挲着她如同漿果一樣熟透了的嫣紅飽滿的唇。
桃夭見他喘息都重了,以為弄疼他了,細白的手指輕輕按壓着傷口上面的藥粉,卻被他擒住手腕。
她擡眸,驚訝地望着謝珩,見他眼角處洇出一抹薄紅,漆黑眼眸像是蒙上一層薄紗。
先生就如同開在深山裏的曼陀羅花,危險卻又誘人……
謝珩緊握着她的手,啞着嗓子道:“這天底下的男人,除卻一母同胞,皆不會将旁的女子真當成自己的妹妹,即便是以後你遇見,他也是哄你的,只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懂了嗎?”
她茫然搖頭,反握住他的手,遲疑,“這……”
本打算給她一個教訓的謝珩一把甩開她的手。
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寡婦,腦袋裏究竟裝了什麽東西!
他随即想到早上的事兒,皺眉,“那你說要與我洞房,是如何洞房?”
她怯怯看他一眼,睫毛輕顫,“我說了先生會不會罵我?”
“不罵。”
“也不許推我。”
“不推。”
“那,”她眨眨眼睛,“那先生閉上眼睛。”
謝珩微眯着眼睛盯她片刻便應了她。
才閉上眼睛,兩只柔軟的手指突然輕撚着他的耳垂。
“你——”
他欲睜開眼,她突然傾身上前抵着他的額頭,輕聲道:“我的三郎一定要長命百歲哦。”
謝珩只覺得被她輕撚過的皮肉似着了火,如荒野燎原,一路燒到心裏去,在他那顆長滿荒蕪的心上灼出一個大洞來。
時間也仿佛在這一刻消逝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刻鐘。
也許是一個時辰。
直到屋外不知何時淅瀝淅瀝下起小雨。
謝珩終于睜開眼眸,對上小寡婦清澈如水的眼,聲音有些發澀,“這就是你說的洞房,你早上摸我的耳朵,就是為了這個?”
據蓮生娘這段日子以來的敘述,自己的兒子心疾未發作前,身子也算康健。
這天底下,怎麽會有男子會用這樣單純美好的方式如此疼愛一個女子。
他生平頭一次,對那個叫宋蓮生的男子産生好奇心。
桃夭卻以為全天下的“洞房”皆是這般,“是不是很簡單?蓮生哥哥一教我,我就學會了。”
兩年前蓮生哥哥心疾發作,旁人都說成婚就可以沖喜。
可是蓮生哥哥卻無論如何都不肯與她拜堂。
她伏在他膝頭哭得要緊,說只要成婚洞房,他的病就會好了。
蓮生哥哥替她抹幹眼淚,叫她閉上眼睛,伸手指尖輕輕撚了撚她的耳朵,抵着她的額頭,柔聲道:“你瞧,這就是洞房。以後我的桃夭要長命百歲。”
後來,她仍是執拗與他拜堂。
可是她的蓮生哥哥并沒有長命百歲,他的時間永遠停留在十八歲生辰那一日,再也無法陪她白頭到老。
臨走前,他輕輕揉着她的耳朵,說:“我的桃夭以後要長命百歲。”
思及此,桃夭出神地望着窗外後山被雨霧籠罩的桃林,“若是等再過三個月,山上的野芍藥開了,那裏有很多漂亮的蝴蝶。我跟先生去那裏玩兒好不好?”
謝珩也朝着窗外看去。
山雨涳濛處,三千桃花已落盡。
他摸了摸自己的左腿,算一算日子,不知有沒有時間陪她看蝴蝶。
無法确定的事兒,他從不随意應承人。
但是現在有一件事兒他亟待解決。
他道:“你出去待一會兒,沒我的允許不準進來。”
桃夭不解,“為什麽?我還沒替先生上完藥呢,我——”
謝珩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故作兇狠,“以後,不要随意觸碰男人的身體,知道嗎?”
“為何?”
“因為男人會很想一口一口吃掉你,你怕不怕?”
“怕!”她也故作驚恐看他一眼,随即笑眯眯看着他,“那先生會吃掉我嗎?”
謝珩被她氣得簡直不知說什麽好,一把扯過被子蓋住,指着門口,“立刻出去,不然的話,我不僅會吃了你,還會打你!”
桃夭吓了一跳,立刻站起來。行至門口,又忍不住回頭,趴在門框上怯怯望着他,“那如果我以後都聽先生的話,先生永遠留下來我做贅婿,陪我白頭到老好不好?”
留不住蓮生哥哥,她想将先生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