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十一.2

宛王反叛的消息傳入宮中,卻沒有弄得人心惶惶。鐘離然自接到消息後, 就迅速召集大臣商議此事, 應該如何決斷。

前去打探敵情的斥候匆忙來報, 說是宛王親率兩萬大軍意圖速攻,直逼朝晖殿。經驗老道的大臣們摸清了他的意圖,覺得宛王這是想速戰速決, 先入宮拿下鐘離然, 逼她退位。

鐘離然登基八年, 可謂是老臣們看着長大的君王, 抛開皇帝身份不談,這樣的鐘離然在大多數朝臣的眼中與他們家中偏愛的子侄都差不多。哪怕平日裏再與皇帝有龌龌的臣子, 此刻都不齒宛王的行徑。

趁着國中大亂起勢, 在兢兢業業的君主背後捅一刀, 如此行事實在是過于難看了寫。

于是就有個将軍出了個十分陰損的主意,那便是将西邊外城與內城之間的一座耳城作為誘餌, 将宛王的大軍引誘到那處, 集結城中大多數的金袍衛,以火攻之。

鐘離然覺得火攻有傷天和, 不太同意這件事。可考慮到此時城中的兵力,又只好勉強點頭。

于是留守在城中的大臣們,組織了家中的青壯男女, 在宛王攻來之前, 先将百姓疏散到各處庇護所。

這麽一奔走相告, 人人都知道宛王趁着州府的兵馬在救災時反叛了。源州城的老百姓也不是吃素了, 他們的祖祖輩輩大多都居住于此,因此沒少經歷宮變與政變。

宛王在民間沒什麽威信可言,比不得當今天子的口碑好。雖然此前鐘離回炸堤劃了洩洪計劃一事讓百姓頗有怨言,可在這檔口,他們心中還是支持如今坐在王位上的那一個君主。

于是一個如此不得民心的王爺攻入了源州城時,面對着就是一群一腔熱血保家衛國的百姓了。

遠在皇宮的鐘離然也沒有想到她在民間如此有威信,她在安排好一切之後,就遁入書房匆匆寫了一份诏書。

彼時顧思源剛令侍衛去将還留在源州的各王子郡主接入宮中,處理好這件事後,連忙去書房找到了鐘離然。

她一入書房,就看到鐘離然舉着玉玺往诏書上蓋。顧思源心中一跳,走過去問她“陛下在做什麽”

皇帝見她來了,連忙收了诏書,将它捆好放在了案前,擡眸對顧思源露出了一個虛晃的笑容,“思思,弟弟妹妹們都去了未央宮嗎”

顧思源點點頭,應道“我讓侍衛們都将他們接去了未央宮,有祖母看着,這些孩子也沒那麽害怕。”

顧思源擡眸,凝視着鐘離然消瘦的面容,看着她青黑的眼眶心疼道“陛下已經快有一日未睡了,現下皆已布置妥當,陛下不若小憩一會吧。”

自鐘離回炸堤失蹤後,鐘離然就沒怎麽睡好。對于鐘離回失蹤一事,她一直頗為自責,深覺鐘離回出事她要負大半的責任,因此差人不留餘力地去尋鐘離回。

在鐘離回失蹤後,源州被淹一城之多,她又要忙着赈災,幾乎喘不上一口氣。如今宛王又反,這一樁樁的事接踵而來,簡直是死死掐住了皇帝的脖子,讓她無法呼吸。

顧思源随着她忙上忙下折騰了好幾天,也沒怎麽好好睡。如今見到皇帝消瘦成這個樣子,忍不住心疼地想抱抱她。

可她還沒伸出手,卻被皇帝一把拉過來,抱在了懷中。

皇帝攬着她坐在椅子上,靠在她肩膀上微眯着眼,輕聲道“那就暫時讓朕先這麽休息會吧。”

她似乎累極了,趴在顧思源肩頭一動也不動。顧思源怕自己壓着她,于是虛虛地坐在她腿上。鐘離然察覺到自己腿上沒重量,擡手朝着顧思源的臀部拍了一巴掌,冷淡道“坐下來。”

這一巴掌很輕,但是卻把顧思源拍老實了,只乖乖地坐在皇帝大腿上,與她相互依偎在一起。

過了好一會,皇帝松開了懷裏的女人,推着她起身,輕聲道“你也去未央宮吧,帶上格爾沁。”

顧思源一下就愣住了,她怔怔地看着鐘離然,略有些慌張地搜尋她臉上的每一絲表情。鐘離然別過眼,将案上的诏書遞給了顧思源,望着她認真說道“偷偷帶上它,在未央宮等着朕。你放心,一切都會很快結束的。”

皇帝的手在抖,注意到這個細節的顧思源往前走了一步,看着她眼底的青黑道“陛下”

鐘離然後退些許,将诏書推到了顧思源懷裏,垂眸紅着眼道“思思,去未央宮吧,宮裏的護衛都在那裏,哪怕哪怕”哪怕宛王攻進來,也不敢對未央宮下手的。

顧思源搖搖頭,小心地伸手,想要握住鐘離然。鐘離然卻一把推開顧思源,強硬道“去吧思思,在那裏等着朕,朕會去接你的。”

“我不去我陪着陛下哪裏都不去”顧思源捧着懷裏的诏書,目光堅定地望着眼前的鐘離然,柔聲道“我不需要陛下來接我,我也不想你來接我。請讓我站在你的身側,與你一起度過此時此刻。”

鐘離然狠狠咬住下唇,說道“你怎麽就不聽話呢朕讓你走你就走”她猛地仰頭,一雙通紅的眼直直看向了顧思源,厲聲道“顧思源,你到底明不明白啊宛王在逼宮啊整個源州城不到湊不到兩萬人馬,朕毫無勝算”

她難得失态的模樣鎮住了顧思源,懷抱着诏書的女人一下就愣住了。

鐘離然含着淚,似乎終于找到了宣洩口一樣,将近日來積壓在心中的惶恐爆發出來“皇姑姑不在了源州淹死了幾十萬百姓而就在去歲時,朕為了五十三巷一事連斬了三名官員”

“朕根本就不是什麽好君王,朕不是啊”

“朕如今,連你,連祖母,連那些年幼的弟弟妹妹都護不住了。朕這樣子,還配坐在朝晖殿上,做那個一國之君嗎”

顧思源的眼淚一下就掉了下來,她拼命地搖頭,一把抱住了鐘離然。懷裏的诏書掉落,她大聲道“不是的不是這樣的陛下”

“你已經盡力了,盡力了陛下”

鐘離然被她緊緊抱住,只得凄然一笑道“是啊,朕盡力了。所以朕手上沾滿鮮血,宛王兄才會反叛,這可能就是天譴吧。朕若入史書,一定是個昏聩無道的君王。”

“這不是什麽天譴”顧思源緊緊抱住了她,淚花閃爍着堅定“陛下,皇姑姑的命,源州淹死的幾十萬百姓,還有所有之前死于社稷,以及之後為國捐軀的所有生命,從大婚的那一刻起我都在與您一起分擔。”

“若你覺得自己是罪人,那麽作為你的妻子,我也與你同罪。”

顧思源說着,略微松開了鐘離然,擡起雙手捧住了鐘離然的面頰,微微仰頭吻住她的眼角,輕聲道“陛下,無需惶恐,我将一直在你左右。”

突如其來的吻讓鐘離然愣了一下,她虛虛抱着懷裏的女人,尤在夢中。就在這時,顧思源卻忽然松開了她,說道“陛下,您還未到需要儲君的年紀。這封诏書,還是就此毀了吧”

女人這麽說着,将掉落在地上的诏書拾起,放在了書桌上。鐘離然的視線随她而動,卻見向來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走到了書房左側的武器案上,将皇帝的佩劍取下。

顧思源緩緩抽出長劍,劍光冷冽地反射在她臉上,更襯得她神情堅定。她雙手持劍,走到案前對準诏書狠狠一砍,幾下就将皇帝寫好的诏書砍了個稀巴爛。

皇帝的書案處處都是劍痕,看得鐘離然一時都呆了。皇帝眼眶中的淚水凝住,透過淚光,她看到了書案另一頭向來柔弱的女子堅定的神情。

顧思源砍碎了诏書,提劍繞過書案,一把牽過皇帝的手,輕快道“随我來吧陛下,一起到朝晖殿迎接您的勝利。”

她說着,一手提劍一手拽着皇帝走出了書房。

盛夏的傍晚,夕陽十分鮮亮,斜射在長廊上,将兩人相牽的身影不斷拉長。鐘離然跟在顧思源身後,恍惚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舊事。

對了,就是這種感覺,無論是什麽時候,只要她需要時,顧思源就會一直牽着她領着她往前走。讓她心生眷戀,又有所依靠。

鐘離然眨眨眼,眼眶中凝滞的淚滑了下來。她看着顧思源手裏的長劍,頓時只覺得滿心的惶恐如雲消散。

連帶着迷茫與畏懼,都因為這只相牽的手,都消失殆盡。

于是鐘離然擡手,擦掉了眼眶的淚水,拭去了所有的迷茫,反手拉住了皇後,拽着她一起朝着王座走去。

夕陽照入了朝晖殿,又漸漸消逝。很快夜幕降臨,繁多的樹枝燈座在四周點燃。宮人們守在了皇宮中,聽着宮殿外隐隐傳來的喧嚣之聲,露出了惶恐不安的神色。

而此刻,手握長劍的皇帝擁着皇後,靠在自己王座上,閉上眼沉沉睡着。

夜幕漸深,一起染血的駿馬沿着宮道直直闖入了皇宮中,邊跑邊大喊道“叛軍已平定,活捉宛王”

一盞盞宮燈随着傳令官的聲音亮起,很快整座幽寂的皇宮處處皆是光明。為首的傳令官傳入了朝晖殿,與侍人一起進入殿中朗聲道“回陛下,叛軍已平定,我們活捉了宛王”

她高聲一喝,驚得皇帝從夢中醒來。鐘離然手一顫,放在一旁的長劍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聲音清脆,震醒了一旁的顧思源。兩人齊齊醒來,睜開眼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傳令官,猶自懵懂不清。

皇帝眨眨眼,看清了底下人,啞着聲音問道“宛王如何了”

“回陛下,我們活捉了宛王”傳令官的聲音異常欣喜,聽得人渾身一震。

皇帝先是懵了懵,繼而大喜,但想到儀态問題,于是輕咳一聲,頗為鎮定道“先将宛王壓進大理寺,明日早朝再議。”

她言罷,攜着皇後匆匆前往議政廳,對所有守在此地的官員朗聲道“宛王已被俘,諸位愛卿辛苦了”

皇帝看起來極為從容,候在議政廳的大臣見到她這份鎮定紛紛松了一口氣,心中的贊嘆又多了幾分。

除了顧思源,誰也未曾窺到皇帝內心深處的一點點失态。但今日過後,楚國将迎來一個更為堅強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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