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其實被程清嘉看作文,裴伴也覺得怪不好意思的。

但無論如何,沒多久之後,她的作文紙就會被複印成幾十份,會有更多的人看到。

被那麽多人看到又怎麽樣呢?怎麽招都不會讓人掉塊肉或是受皮肉之苦。

于是,裴伴幹脆沒臉沒皮地腆着臉問程清嘉:“請程清嘉同學為裴伴同學的作文打分,最低0分,最高100分。”

程清嘉沒有說話,只是保持着溫和的笑容,平靜的眼神。

裴伴見身旁的男生沒有反應,像是快木頭一樣,似乎是打算将這件事情糊弄過去、蒙混過關似的,于是又用指尖戳了戳程清嘉的校服,以此來提醒他。

“程清嘉?”

“程程程程清嘉?”

“……”

裴伴用各種不同的語調和不同的方式把這個名字喊了幾遍,那人都是沉默的。

也許程清嘉就是這樣一個人吧,不想說話的時候,不想回答的時候,就算有人将一把槍抵在他的太陽穴旁邊他也不會屈服。

裴伴覺得沒勁,像是熱臉貼了冷屁股似的難受,也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那種深深的無力感,還有一種被潑了冷水一般的沮喪和難過。

但她無法對他生氣。

于是,沒過多久,當他們快到複印室的時候,裴伴又開口說話了。

“程清嘉,我有個小小的請求……”

這回,身旁的高瘦男生終于有反應了,終于像個活人一般發聲了,“嗯?”

“不要相信我作文上寫的那些東西。”裴伴嘟着嘴,低頭看着腳尖道。

“什麽?”他的聲音似乎有點沙啞。

“就是……大家都知道的。寫作文,寫應試作文就是那麽回事兒啊。你大概能猜到出題人希望你往哪個方向走,那你就跟着那個方向走。這樣至少能拿到一個中庸的成績,而不是偏到西伯利亞去。”

裴伴自認這就是為什麽她每次考試語文作文拿分都還行的原因。

“或者說,我們把一些東西寫給一些人看,把另一些東西寫給另外一部分人看。對不同的人,我們輸出不同的東西。”

“所以,我希望你能忘掉我這張作文紙上寫的內容。哦,非要記住的話,那就記住我寫得不怎麽好看的字吧。”

“那是真實的。”

裴伴啰裏八嗦地說了一通,說完後她覺得自己真是個傻蛋。

剛剛那些都是什麽玩意兒?

是在對人說教嗎?還是別的意圖?把自己說成一個超不誠實的雙面派嗎?

無論如何,都糟糕透頂了。

“啊……”她懊惱地抓了抓頭發,盡是無地自容的羞愧。

可是,裴伴沒想到,程清嘉竟然笑了。

很淺很淡的一個笑容,像是初春枝頭綻放的白色梨花,僅僅那麽一小點兒,卻吸引了全部的視線。

“那麽裴伴,你覺得自由到底是什麽呢?”

他口氣淡淡的,整個人的氣質亦是淡淡的。

程清嘉就像是那種刻意在人群中隐藏自己、削弱自己的存在感的那類人。但有些事情是藏不住的,像是埋在泥土裏的春筍,冬天過去春天來臨,下了幾場細雨之後,終會有東西破土而出的。

裴伴沒有因為問題而退縮。原本她以為她會害怕,會将自己縮回安全的蝸牛殼裏,但是,這一回,她的目光堅定又真誠,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她背後悄無聲息地傳送着力量。

她眼睛亮亮的,就這麽看着他,将這個問題反抛給他,“你覺得呢?你在作文裏寫了什麽。”

她知道程清嘉和裴伴是不一樣的。

對裴伴來說,撒點小謊是無傷大雅的,在作文紙上寫下一些以某種中庸但老師愛看的思想為主題的無聊的敘事文也不算什麽“違心”。寫作文在她看來和做數學題沒什麽太大區別,應試教育把這些東西統統模板化了。

但程清嘉是不一樣的。

然後,她聽到程清嘉說:“有這麽一個觀點,說,自由就是承認二加二等于四。你覺得對嗎,裴伴?”

裴伴眨了眨眼睛,沒想到程清嘉願意說這麽多。

他一向是話少的,拒絕和他人敞開心扉的。

換句話說,也就是,他很少向別人輸出他的一些觀點看法。比如,語文課上的讨論他就不怎麽積極。雖然裴伴也不積極,她上課的時候經常性神游,喜歡摸魚,該讨論的時候也從不認真和組員讨論,反倒是聊起別的一些東西,若是不幸抽到了她回答問題,她就硬着頭皮瞎扯一通。

“實際上,我覺得讨論什麽是自由和讨論什麽是正義一樣無聊。誰會在意正義到底是不從他人口袋裏偷走一塊手表還是絕對的按照法律制度和道德準則來約束自己。”

“如果一個人和我争論,想要說服我的話,我會投降的。”

“我才不要把時間浪費在這種事情上。”

“試圖用自己的觀點強行說服別人都是愚蠢的。”

“我的意思是——”

“各抒己見,沒有對錯。”

裴伴其實是個話痨。

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标準又典型的雙子座。雙子座最擅詭辯,反應能力快,而且她語速也快,可以說上一大堆聽起來很有道理、仿佛很高大的東西把別人繞暈。

比如,如果她想的話,她還能勉強搬出尼采的觀點主義來吹一波。

但她沒有,她不想讓自己在程清嘉心中變成“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代表人物。

“你的意思是——”

“程清嘉同學是個蠢貨?”

裴伴沒想到程清嘉回來這麽一句。

剛剛還在大言不慚,下一秒就立馬萎了,結結巴巴道,“我沒有……”

“嗯?”

“你在生氣?”

他瞥她一眼,沒有回答。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裴伴垂着頭,她其實很久沒有那麽多話了。因為很多時候并沒有必要說那麽多。沒有意義。

“如果蘇敏君生氣,你怎麽辦?”

“請她喝奶茶。”

“嗯哼。”

兩人一同踏進複印室,裴伴這才恍然大悟:“程清嘉,想訛奶茶何必這麽拐彎抹角?”

程清嘉臉色微變,卻是輕拍了一下她的腦袋。

裴伴更是覺得莫名又委屈,一臉控訴地盯着他瞧,只見男生對着某個方向使了個眼神,裴伴這才後知後覺,一下子像個軟殼蝦一般,恨不得躲在程清嘉的身後。

“吵什麽吵?!”複印室老師是個快退休的老頭,平日裏沒點笑容,不太和善。和複印室打過交道的學生見着他都有些怵。

他拿起桌上的老花眼鏡,架在鼻梁上,萬分不滿地瞪着裴伴。

裴伴心裏一顫,又往程清嘉身邊靠了靠。

她低頭認錯,“對不起,老師!”

“小姑娘家家的,嗓門這麽大。”

裴伴:“……”

不敢回嘴,頭更低了,靠程清嘉也更近了。

就像是那種死了也要拉個墊背的心态。

“靠男朋友那麽近幹嘛?”複印室老師吓了一聲,“怕別人不知道你倆早戀啊?!”

程清嘉:“……”

裴伴先是愣住,随後用餘光悄悄瞥了一眼身邊的男生,只見他神色複雜。

很少見程清嘉這般反應,裴伴沒忍住,吃吃地低笑出聲。

她已經足夠克制,可還是再度挨了複印室老師的罵,“還笑呢?!”

那一刻,裴伴覺得這老師還挺可愛。

要是真能和程清嘉“強行綁定”,那可真是美滋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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