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我妒忌我自己

宋隐在安全屋裏舉辦的第一屆“煉獄早茶、暨香菜品鑒會”,在與會者們熱熱鬧鬧的閑聊與調侃中圓滿落幕。

幫忙清洗掉碗碟之後,吃飽喝足的亞歷山大打了個哈欠,首先動身回家睡覺。

緊接着,齊征南也準備告辭。

金主畢竟是金主,不管他是不是齊征南,宋隐都堅持要提供歡送服務。

于是兩個人一路并肩來到小花園。齊征南也不知怎麽想了想,居然主動開口道:“我有些話想對你說。關于之前的比賽。”

他稍稍壓低了聲音,以避免被留在屋內研究青寶塔的輔佐官聽見:“雖然這麽說可能有多管閑事,但我并不完全同意你家輔佐剛才的發言。”

“啊?二狗?二狗說的哪句話?”

倒不是宋隐年少健忘,而是他一向來都有“把不想聽的話當作耳旁風”的神奇本事。

齊征南忍住了想要彈一彈他腦門聽聽水聲的念頭——自己主動找來的談話,咬着牙也要說下去。

“你的輔佐官說,游樂園裏三教九流,都是依靠偷奸耍滑、出千作弊來得利,所以你注定贏不了——這些話我并不同意。”

“啊…你說這句啊,我也不同意、太不同意了!”

宋隐一拍大腿,頓時憤憤不平起來:“要不是那幾個混蛋狼狽為奸一起針對我,我還能被他們給幹趴下?況且那個破雪山副本也忒冷了。像我這種夏天出生的人特別怕冷,影響發揮!”

這個大冬天都敢在家裸奔的射手座還真敢說——懷疑宋隐又在試探自己,齊征南将鄙視藏進心底,表面依舊維持着“雲實”沉穩的人設。

“你覺得你站在這裏,向我埋怨競賽不公、被人針對,強調發揮失常,是因為什麽?”

“還能因為什麽?因為我委屈啊。”宋隐的眼神十分明确地表達着需要被安慰的情緒。

可惜齊征南并沒打算給他一個不分青紅皂白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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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之所以還能站在這裏,是因為讓你受委屈的,僅僅只是賭船上的一場游戲。一旦離開賭船,你就要面對真正的夢境副本。那裏沒有道義、沒有憐憫,更沒有對錯,你唯一能夠求助和埋怨的對象,只有你自己。”

“你這話我也不同意。”宋隐撇撇嘴,“不是還有隊友嗎?互相幫助、互相安撫的隊友。我本來就是為了攢錢換裝備找隊友才上賭船的。”

說到這裏,他反問:“像你這樣的高級執行官,肯定也有很靠譜的隊友啊。能夠托付彼此後背的那種存在。”

“是,我有。但我從沒有想過去依靠他們。”

齊征南似乎猶豫了一下才作出回答,“在煉獄,人不是有了隊友才變得強大,而是先強大起來才會獲得別人的依賴。畢竟,沒有哪兩個人的道路會永遠相同。如果你一味地跟随着隊友,那麽不是走上岐路,就是半途中被抛下。”

“我現在連隊友的影子都沒有呢,你跟我說這些,我也産生不了什麽共鳴啊。”

宋隐嘴裏嘟囔了幾句,倒是自個兒回想起來:“不過說起來倒也是,之前迷宮副本裏的那個跟屁蟲,一路上鞍前馬後的,我以為是個豬隊友、沒想到是個二五仔,我呸。”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齊征南下意識地偏了偏頭,連帶着身體微微一顫,右腳不小心踩在了什麽柔軟的物體上。

他低下頭去,發現那是一叢無精打采的三色堇,頂着幾朵要開不開的紅色花苞,像幾滴半幹的血。

齊征南用力地閉了閉眼,再睜開的時候,血色已然消失不見,只剩蕪雜軟垂的綠葉。

他便繼續凝視着那叢三色堇,直到宋隐觀察到了他異常的沉默:“我說大哥…其實剛才我就想問了,你被那個跟屁蟲捅了一刀,難道不生氣嗎?”

齊征南這才将目光挪回到宋隐身上:“早就生過了,也早就過去了。”

“這麽快就完事了?”宋隐咂舌:“其實我剛才還想過要不要去堵那個家夥、替你揍他一頓的。你的心還真大。”

“我的心不大,只是湊巧有一座垃圾場,丢一小袋垃圾進去,根本算不上什麽。”

說着有些莫名的話,齊征南又反問宋隐:“你還會為了這件事生氣多久?”

“這我哪兒知道?也許一天,也許一周,也許以後偶爾回想起來還是會覺得非去把人找到、揍上一頓才解氣。”

“揍一頓就能解氣?”

“能啊,揍得他跪下來求饒、承認錯誤。揍得我爽了,不就解氣了嗎?”

宋隐說得眉飛色舞,然而齊征南卻又将目光低向了腳邊的那叢植物。

“能解氣的背叛不是真正的背叛。真正的背叛,就算生氣也無處發洩、就算發洩也只會平添痛苦。它就像心上的一枚倒刺,放置它,就會慢慢腐爛。拔動它,就會鮮血淋漓。如果你的心頭有這麽一根倒刺,別的什麽痛苦都會微不足道了。”

這些話幾乎是從男人的唇齒之間擠壓出來的,就連宋隐都感受到了一陣可怕的壓抑。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問:“大哥,你……有什麽事嗎?”

像是被他的聲音給點醒了,齊征南重新将目光轉向宋隐,眼神似有閃爍,不過很快又重新穩定了下來:“……和你沒關系。”

就這樣,兩個人之間忽然安靜了下來。

能說會道的宋隐忽然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了。

比起思考接下來應該扯些什麽有的沒的,此時此刻有一個更大的疑惑浮現在了他的腦海裏——眼前的這個男人,果真是齊征南嗎?如果是,那他為什麽會突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他曾經遭遇過背叛嗎?

不,這怎麽可能。

齊家家境優渥,作為獨子的齊征南除了六歲遭遇過一次綁架之外,過得完全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優渥生活。

宋隐雖然不是齊征南肚子裏的蛔蟲,但要真出過足以讓齊征南耿耿于懷的糟糕事,他肯定知道。

且慢……他又仔細回想了一下,終于從記憶裏翻找出了一件比較可疑的陳年往事——

那還是三年前的大學時代,齊征南的走秀事業穩定發展,正是逐步建立輿論口碑的關鍵宣傳期。然而齊征南的一名同學卻被人買通,準備趁party的機會,在齊家放置違禁藥品。所幸事情被提前揭發,才沒有釀成惡果。

事發當時宋隐剛好在外市參與活動,回到家的時候事件已經平息。他也曾旁敲側擊地想要詢問這件事的後續,然而齊征南的反應卻平靜得讓人覺得有些異常,就好像将背叛者的存在徹徹底底地從記憶裏抹去了一樣。

而那個背叛他的同學,有人說退了學、有人說進了監獄,還有人說發生了更加糟糕的事,總之此後再也沒在大學裏出現過。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垃圾袋和垃圾場理論”。在齊征南的眼裏,那個學生也只不過是一袋小型垃圾罷了。

當然,這樣的推斷依舊不足以坐實齊征南與“雲實”之間的關聯性——事實上,此時此刻,宋隐反倒開始希望他倆是獨立的兩個人。

雖然有些自私,但他并不希望那根痛苦的倒刺,也紮在齊征南的心中。

精于怼人之術的他并不擅長安撫,此刻卻還是努力地醞釀出了幾句話來。

“我聽說……人唯有在愛的時候,才會對痛苦最不設防①。雖然話不一定都對,可是我想,把那根倒刺插進你心中的那些家夥,一定辜負了這世界上最最珍貴的感情。但那是他們自己又愚又壞,根你沒有半點兒關系。

在我看來,無論你擁有什麽樣的過去,都不妨礙你是一個強大完美的人……只是有些時候,無論多強大的人,都治不了自己的傷口。而且重傷之後還敢于暴露傷處、将信任托付給醫生的,不也一樣是內心強大的人嗎?

反正我在煉獄還要待上好多年,如果不嫌棄的話,可以陪你找找治療的辦法。畢竟你也算是我在這裏交到的第一個好朋友了,怎麽樣?”

聽見這番話的齊征南是真的意外了。

他愕然地朝宋隐望去,發現宋隐也正毫無遲疑地回望着他,目光竟是前所未有的溫和誠懇,甚至明麗動人。

有那麽一瞬間,齊征南生出了一種極為微妙的情緒。

他發現自己竟然有點嫉妒起了那個名為“雲實”的自己。而這種荒誕的嫉妒,進而轉化成了另一種更加無厘頭的占有欲。

他想要立刻霸占這只主動飛過來的蝴蝶,報複性地将它永遠禁锢在自己掌心。

而他也真的伸出了手,指尖悄無聲息地探出了幾個厘米,就觸到了那張長得無可挑剔、卻偶爾讓人牙根發癢的面龐。

宋隐并沒有躲閃。從目光中可以看出,他似乎有些困惑,好像不知道是應該躲開,還是接受。

這讓齊征南陡然回想起彼此初中時的一件小事。

彼時的宋隐年紀尚小,比現在更加眉清目秀,又白白淨淨的,不開口時簡直就像個可愛的少女。

起初有幾位老師出于喜歡,時不時地摸摸他那光滑的臉頰,接着幾個膽大的女生也開始效法。後來就連男生們也會在課間将宋隐團團圍住,你一把我一把地去感受所謂“煮雞蛋的質感”。

但這樣的接觸,并不總是善意的。

曾經有過那麽一段時間,宋隐的臉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甚至還可以看見細細彎彎的半月形指甲印。未成年人的善與惡往往沒什麽道理,喜歡與讨厭都有可能造成同樣的結果。

他們當時就讀的是一所着名寄宿制學校。學生家庭非富即貴,老師們對于每個學生的背景都了若指掌,齊征南甚至一度懷疑他們還制作過每個班的學生背景撲克牌,以消磨為數不多的閑暇時光。

像宋隐這樣的養子,而且還是養不熟的半路入門,在撲克牌裏恐怕只是個花色小兵。可以拿起來放在手心裏玩一玩、逗一逗,卻也僅限于此了。

那時的宋隐年紀雖小,卻也十分明白這些道理。為了不給齊家增添麻煩,他從未向老師舉報過任何一個在他臉上留下痕跡的同學。反而擺出一副笑嘻嘻無所謂的态度,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默許之下。

他只是偶爾對着齊征南提起過,自己并不喜歡這樣被人碰觸。

齊征南不是宋隐,齊征南不僅是個人物,他甚至還是張鬼牌。

于是就有那麽一個大早,齊征南這個鬼牌,氣勢洶洶地從人群裏拽走了宋隐這個小兵。

一部分的同學走了,另一部分自恃也是個人物的還想糾纏。未成年人稀奇古怪的恩怨愛恨很快就變成了一場混戰。而那也是齊征南和宋隐少數幾次并肩戰鬥的場面之一。

也有一些事是只有齊征南自己才知道的——比如混戰之後,他獨自一人承擔下了幾乎全部的責任,也沒忘将自己拍攝的所有宋隐臉上淤痕的照片丢到老師和家理會面前。

事情很快有了結果:為給其他家庭一個交代,齊家兄弟二人只能留下一位。當時的宋隐正與校內的隊友準備一項重要的國際比賽。于是齊征南毫無猶豫地主動退學去了美國。

但對于宋隐來說,這次的出國卻只是齊征南為了甩掉他的跟随、順勢而為的一場“逃跑”。

想到這裏,齊征南的內心忽然打了一個疙瘩——當初差點折斷那些伸向宋隐的手的自己,現在又是懷着何種心情、以何種立場伸出手的?

他仿佛知道答案,卻又不想讓這個答案從心底裏逃逸出來。于是就像是雙手各執着繩索的一頭,左右互搏。

而就在自相矛盾之際,他的目光突然放遠,落在了宋隐的背後。

那座陰暗、破敗的二層小樓,就像一只怪物、一堆揮之不去的陰影,盤踞在一無所知的宋隐的身後。

漫無邊際的思緒就像被潑了一盆冰水的觸須,霎時又全都縮回了齊征南的腦海裏。

下一秒鐘,他的胸口有什麽東西疼痛了一下,迫使他将滲出的手收了回去——盡管某些觸感已經滲入了他的指紋。

“有些傷口,留着也能夠更好的警醒自己。”

說完這句話,他沖着宋隐點頭作別,繞過了腳下那叢無精打采的三色堇,朝前方傳送點走去。

可還沒邁出幾步,身後又傳來了宋隐的聲音:“等一等!”

他回過頭去,看見這座安全屋的主人依舊站在原地,一向來游刃有餘的臉上竟隐約帶着一絲忐忑。活像一只懷揣着三分戒心與七分期待,等待好心人投喂的流浪貓。

“……這次的副本我沒贏到錢,沒錢就買不了裝備,沒裝備我還是組不了隊。”

說到這裏,宋隐又馬上解釋:“你別誤會!我不是問你借錢。我只是想偶爾找你和亞歷山大組組隊,下幾個副本……不會很多次的!只要我賺夠了買裝備的錢就行。”

齊征南仿佛還停留在關于宋隐和流浪貓的聯想裏,稍稍過了片刻才點頭。

“随你的便。”

說完這句話,他便再不去看宋隐,并且很快就消失在了傳送點上。

作者有話要說: ①We are never so defenseless against suffering as when we love. 弗洛伊德

——

宋隐:我勒個去的,雲實竟然摸我了?!我該怎麽辦?他要真是齊征南我該不該躲開,他要不是齊征南我又該不該躲開??在線等,急!!

齊征南:我摸他的時候他目光閃爍,是不是不太樂意?啊,我明明差點扭斷過那些摸他的人的手,現在怎麽又做出一樣的事來?不,我和他們不一樣……我們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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