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盧嵩整了衣冠趕到門口。

段元琛微服而來,正獨自立于門外臺階之下,只在十幾步外的牆邊,靜靜站了個孔武的牽馬弁從。

夜色迷離,巷道裏一片昏暗,忽有一陣穿巷風過,掠動了盧家門上挂出的燈籠,燈籠紙裏的那團昏光便左右搖擺,将段元琛的半張側臉映的忽明忽暗。

他的神色凝重。

盧嵩匆匆步出門檻,待要跪迎,段元琛快步登上了臺階。

“太傅請起,是我叨擾在先。”段元琛伸手将盧嵩托了起來。

“哪裏,哪裏。王爺大駕光臨,蓬荜生輝。”盧嵩客氣着。

“我尚有幾句話,白天在宮裏時未曾言及。太傅可容我入內?”段元琛徑直道。

“自然,自然。王爺請!”

盧嵩心下疑惑,面上恭恭敬敬地将段元琛迎到了自己書房。下人敬上香茗,退了出去。

段元琛略略打量了下盧嵩書房牆上懸着的幾幅字畫,最後停到一幅筆路清新超逸的行草前,端詳了片刻,回頭說,太傅也喜周朝宗的這幅《隴間夜雨》字?宮中恰藏有一幅他晚年手書的五律詩軸,筆勢越發開張,論蕭散淡遠、天趣盎然,今人恐怕難有再及。

盧嵩知道這位先帝七子文韬武略無不出衆,若是平時,自然有心一窺究竟,但這會兒心裏有事,在後陪着諾諾了兩聲,便請他入座。

段元琛轉過身來,卻不就座,望着盧嵩,慢慢地道:“太傅今日可是見了大室王子?”

盧嵩沒料到他這麽快就知道了,疑心他派人尾随了自己,心下暗暗地起了絲不快。

段元琛仿佛覺察到了他的心思,道:“太傅勿要多心。太傅拜訪大王子離去後,大王子又上了一道書折,折裏恰好提及太傅,我才知道太傅白天去過會館。”

盧嵩有些尴尬。只是想到他的手段,看着懷柔,實則出其不意暗裏相逼,白天梗在心裏的那點不痛快依舊還是難消,便沉默不語着。

“倘若我沒記錯,老大人是高祖兆元十八年的狀元,”段元琛沉吟了下,嘆了聲:“兆元十八年至今,已逾四十載!這四十年裏,老大人歷事我高祖、武帝兩位君王,兢兢業業、忠肝義膽,原以為君臣相和,不想一朝觸怒天顏,當夕便遭貶谪,老大人負屈了十年!人之一生,短若蜉蝣,又有幾個十年可期?我知這一回,老大人原本已是決意歸田,再不過問廟堂了。若非父皇留下了手書,老大人辭不去舊日君臣恩情,料想再大的富貴,也是請不動老大人再回京師的。”

盧嵩未料他口中竟說出這樣的一番話,字字句句,便宛如敲到了自己心內。當年修平之志、君臣之交,及至後來,朝堂劇變,忍辱負重。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盧嵩不禁有些唏噓。

“老大人,十年前我被父皇驅逐出京,不瞞你說,這十年間,我對父皇并非不是沒有怨艾,在庭州時,我更是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竟會回到神京。”

段元琛停了下來。

盧嵩望着面前的段元琛,想到這十年間,這位曾是先帝最寵愛的皇子所遭的經歷,方才面上浮現的不豫之色,終于漸漸地退卻了下去。

他嘆了口氣,反而上前勸道:“王爺,先帝當年也有苦衷,王爺當多體諒才是。”

段元琛微微一笑:“是。太傅所言極是。父皇臨終前,曾對我說過一句話,道我在庭州的這十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父皇去了後,我無數次地想到他的這句話,并非沒有道理。庭州十年,叫我辨識清了人的心性,也叫我認識了沈姑娘……”

盧嵩目光一定,落在了他的臉上。

段元琛并未閃避,迎上了他的目光。

“盧太傅,我與沈姑娘便是相識于庭州。到了如今,也沒什麽可隐瞞的,我對她極是喜愛,意欲求娶。”

盧嵩沒想到他話鋒一轉,不但轉到了外甥女的身上,竟把話還說的這麽直接,一時結舌,原本放松了的神情,慢慢又有些繃了起來。

段元琛神色不變,道:“天下人對皇家兩字,大多趨之若鹜。太傅你卻是明智之人,知道福禍未必如人所見。在太傅眼裏,我并非她的良配。我亦有自知之明。故從前父皇還在,意欲賜婚我與沈姑娘時,我曾阻攔過。”

盧嵩呆怔了一下。

“彼時我雖也傾慕于她,但自忖往後未必能令她安樂一生,是故拒了。但是如今……”

段元琛略略遲疑了下。

“但是如今,我卻想明白了。若能得她為妻,便是我段元琛這世修來的福分,我也定會竭盡全力護她一生周全。”

“望太傅成全!”

段元琛說完,撩起衣擺朝盧嵩雙膝落地,跪了下去。

盧嵩大吃一驚,當場石化,稍頃反應了過來,慌忙上前阻攔,道:“王爺這是做什麽?折煞老夫了!怎經受的起!”

段元琛朝他恭恭敬敬地叩了個頭,方道:“太傅,沈将軍夫婦十年前不幸身故後,是由太傅将她撫養至今,恩情類比父母,我今晚前來,實如求親。既然求親,太傅緣何當不起我這一拜?太傅盡管放心,當着你的面,我可起誓,若我段元琛有幸能求娶沈姑娘為妻,這一生一世,再無二心,定不會辜負于她。”

他從地上起來。

“今晚冒昧前來,實也就是為了表明我這一番心跡。許或不許,全在太傅一念。白天在宮裏時,我也答應過讓太傅考慮的,太傅慢慢考慮便是,我先行告辭了。”

……

段元琛出了盧家的大門,并未立刻上馬離開。

他從弁從手中接過馬缰,回頭看了一眼盧家那扇大門,方朝巷外走去。行至巷口,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急促追來的腳步聲,轉過頭,看見盧嵩追了上來。

“王爺留步!”

“太傅還有何吩咐?”段元琛問。

盧嵩注視着段元琛,表情帶了絲難言之色,躊躇了下,暗嘆一口氣,終于道:“白天在宮裏時,老臣就說過,回家須先知照一聲外甥女。王爺既然來了,方才的那些話,還是由王爺自己說給她吧。她若點頭了,老臣也是無話。”

段元琛一怔,忽然便明白了盧嵩的意思,心裏湧出狂喜之情,低聲向盧嵩道了聲謝,掉頭便快步往盧家而去。

他被一個上了年紀的仆婦引着,帶去雙魚所居的院落。

陸媽一邊引着路,一邊忍不住,懷着驚詫歡喜又有幾分難以置信的心情,悄悄地瞥一兩眼近旁這位氣度清華的男子。

段元琛的步伐越走越快。他來到了一個開着一樹秋芙蓉的小院落,看到樹下那扇窗戶低低地阖着,窗裏透出一團溫暖的昏黃燈光。燈光裏,依稀可見窗後立着一個玲珑側影。

他一眼便認了出來。

窗後就是她了。

段元琛的心髒一陣狂跳。他停在了那扇窗前,一時無數話仿佛湧到了喉嚨,最後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怔着時,忽然聽到窗裏她的聲音傳了過來:“舅父說,你有話要說給我?”

她的聲音又輕又軟,仿佛一根羽毛,輕輕地搔過了他的皮膚。

段元琛喉頭一陣發緊,凝視着窗後的那個身影,慢慢地道:“東祺說,想讓你做他的七皇嬸,這樣往後他就能常常在宮中見到你了……不知你可願意?”

窗裏那個身影沉默了片刻,忽然微微動了下,仿佛側過了身,背對着他了。

段元琛心裏一急,下意識地朝前邁了一步,離她更近了些。

“我心裏……也實在是喜歡你喜歡的緊,我方才已經告知了太傅,太傅說,只要你願意,他便不會阻攔。”

“你可願意?”

段元琛問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窗裏的那個身影。

那個身影凝固了片刻,忽然從窗前消失。

就在段元琛開始覺得不安之時,門輕微咿呀一聲,段元琛看到她的身影出現了那扇門裏。

他屏住了呼吸,看着她慢慢地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她沒有說話,只是微微仰頭望着他。

月已爬上樹梢,淡淡月光從樹影間斑駁而下。兩人的眼睛裏,仿佛都有什麽光芒在微微地閃動。

段元琛情不自禁,朝她靠了些過去,伸手試探般地,慢慢地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她的手柔若無骨,滑涼的猶如絲綢,被他帶着滾燙溫度的手輕輕地把在了手心裏,起先一動不動。慢慢地,她張開了手指,反握住他的手,最後與他五指緊緊地交纏在了一起。

段元琛心神一蕩,渾身熱血頓時湧動。

“小魚……”

他将她的手握的更緊,微顫着聲,輕喚了聲她的小名。

隔着牆,忽然響起一聲輕咳,接着,盧嵩的聲音傳了過來:“王爺,話可說完了?”

段元琛還沒反應過來,雙魚仿佛吓了一跳,輕輕哎呀一聲,迅速将手從他手中抽了出來,捂了捂臉,扭頭便飛快便往屋裏跑去。

再次輕微“吱呀”一聲,她的身影已經輕巧地消失在了門後,只剩他手掌心還殘留了些片刻前與她肌膚相觸的溫膩之感。

段元琛心也噗噗地跳,看了一眼那扇窗後透出的燈影,定了定神,轉身從院裏走了出去,對着盧嵩一躬至底道:“多謝太傅成全!明日我便知照宗正備辦婚事禮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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