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教忱谒玩兒狗尾巴草的人,

叫謝寰。

他喚謝寰的父親叫舅舅,母親和舅舅長得很像,他同謝寰,也很像。

忱谒前小半生,受得溫情不多,謝家猶占多半。

他十五歲那年的暑假,母親表現出了平日裏少有的柔和,說要帶他回外婆家。

他從不知,自己竟除了母親,還有其他親人;可那時候,因為那女人的無情,他并沒有對這素未謀面的親人抱有任何感情和期待。

一家子出來的,不都是一樣的?

可到了以後,他漸漸發現,一家子出來的,也不一定都是一樣的。

舅舅和舅媽待他很好,說句不好聽的,比他親媽對他都好。

舅舅的兒子,單名一個寰字,活潑開朗,同他七分像的眉眼,卻是和他完全南轅北轍的性子。

謝寰會畫畫,學習也好,讨人喜歡,機靈大氣;他身上那種從小受寵的,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自信,是忱谒一輩子都學不來的。

他無法不嫉妒,可他又不能嫉妒。

謝寰比他大幾個月,也像個真正的哥哥那樣,護着他,讓着他;走哪兒玩兒都帶着他,有好吃的先給他嘗,兄弟倆同吃同睡。

他那時候才多大啊,過完二月的生日,才過十五。

身上有許多被母親打出來的疤痕,畏縮怯懦,眉眼陰郁;一雙眸子黯淡無光,好像已經看盡世态炎涼。

他原本以為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可謝寰不依,非得做個清風端正的人,把他從黑暗裏拉出來。

人心都是肉長的啊,他那時候也是真的感激謝寰一家。

可你說一個人,如何能那般讨老天爺厭惡,就見不得他過一天好日子呢?

那個夏季極熱,多雨。

外婆家的房子,比兩個老人的年紀還大,雨水泡了牆根兒;大半夜的,所有人都睡了,誰能想得到——

好端端的一間房子,竟轟然坍塌。

他在劇痛中醒來,四周都是黑,伸手不見五指。

忱谒這輩子,都不想再經歷一次那樣的恐懼。

半只腳踏進閻王殿,疼到失去意識,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他能感覺到身上的血在往外流,生命力也在一點一點消失。

真可笑,一輩子,竟只活了十五歲。

最後一個念頭閃過,他便不省人事了。

——他以為他死定了。

外頭的人,也都以為他死定了。

他沒想到自己還能有再睜開眼的一天。

可為了這條母親口中的賤命,他付出了天大的代價。

——“你表哥他,當時就在你旁邊不遠處啊,你昏過去了,他,他……”

舅媽坐在病床上,穿一身黑,袖口帶着白布,涕泗橫流,幾番說不下去。

站在一旁的鄰居嘆了一口氣,只能怨世事難料。

“那孩子拼了命的,用身子撞開石板,拽着你一起出來的;前腳露出個頭,後腳人就斷氣了。”

鄰居大娘說着說着,已經掉了眼淚。

“那孩子,沒了。”

沒了?

沒了。

忱谒流着淚,把舌頭都咬出血來,才明白這不是個夢。

——他恨不得死過去,他恨不得死的是自己。

他心裏比誰都清楚,若是不救他,謝寰肯定能活,是拖着他這個命薄的累贅,是他連累了謝寰。

何苦?

何苦。

那年他十五歲,心頭生了一座墳,埋了一個已亡人。

謝寰。

這個名字,是他一輩子的愧疚和夢魇。

人都說苦盡甘來,也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這話放忱谒身上,是不能當真的。

打十五歲那年開始,他的苦報,才剛剛開始。

————————————————

“以前,有人給你編過這個嗎?”

楚清綏轉臉看他,面色已經恢複如常。

她像是想起了什麽,眼神有些懷念——

“是啊,有個故人,好久以前了。”

她細細摩挲着手裏的東西,略帶些眷戀,那細微的表情變化沒有逃過忱谒的眼睛,倒是刺得他心口疼。

“他那時候還跟我說,這編法就他一個人會,現在看來,是诓我呢;我瞧着,好像除了我,誰都會。”

她勉強扯了扯嘴角,微微笑了一下,努力不讓忱谒發現她的異樣。

忱谒快要喘不過氣來,她每說一個字,都好似有把刀在淩遲着他。

“清綏……清綏的那位故人,應該是個心靈手巧的人吧?”

他艱難無比說出那句話,手心都掐出深重的鮮紅印痕。

“他呀——”

楚清綏把那指環放進大衣口袋,擡眸目視着遠方的天。

“他是我教過的一個學生,一個很乖很乖的學生。”

——騙子,她在說謊。

忱谒眼睛猩紅,緊咬着後槽牙,強忍着心裏的悲恸。

謝寰于她而言有多重要,他早該知道的。

可當他真正見識到的時候——

——他在她眼裏,無論有多頑劣,都是最好最乖的孩子。

而忱谒,永遠只是一個,連嫉妒都沒有資格的局外人。

你說他有多可悲?

最嫉恨的人,是救命恩人。

“阿谒——”

她喚他,卻并沒有看向他。

“我第一次見你,就感覺很有眼緣,”

她長舒一口氣,眼神渙散,目無定向。

“能和你做朋友,我心裏是很歡喜的。”

——忱谒聽得快要窒息。

他何嘗不知道,為什麽有眼緣,為什麽能和他做朋友心中歡喜。

他喉間湧上一股腥甜,面上卻還是竭力裝出正常的樣子;扯出一抹笑,壓下哽噎——

“是嗎?挺好的。”

“我也是。”

——不,不止;他其實歡喜的要發瘋,但他卻不能說。

自此無言。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