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比慘
花朝身上的靈隐甲也算上品法器, 司刑殿留在思過峰的守峰弟子,主要是看顧受過鞭刑的謝伏,修為倒是不算高。
花朝踩着鳳頭小舟, 輕松繞過兩個人, 并未曾觸動他們的靈感,飛速鑽入了昨天師無射和謝伏打架,差點拆掉的那間石洞。
謝伏就在最裏面的石床上趴着,花朝驅動鳳頭小舟到他身邊,甫一落地,看上去昏死的謝伏立即睜開了眼睛。
花朝雙手結印, 飛速且熟練地在兩個人周身布下了防止窺聽的陣法,而後從儲物袋裏面拿出上品傷藥, 蹲下湊到謝伏的身邊喂到他嘴邊。
謝伏面容慘白的像個吊死鬼, 花朝比他也好不到哪裏去, 用丹藥碰了碰他的嘴唇,謝伏雖然嗅到了上品傷藥的氣息, 卻抿住了唇。
“吃啊, 你傷得太重了。”
謝伏還是沒有吃, 只是瞪大一雙桃花眼, 看着花朝的方向。
花朝湊近了一看, 這才發現謝伏的眼中根本沒有聚焦。
花朝愣了一下,她先前确實感受到謝伏受刑的一些痛苦, 但是她并不知道真的鞭撻神魂得厲害。
花朝先把傷藥放下, 擡手運起靈力,探入謝伏經脈, 這才發現他內府靈力散亂稀薄, 雖然不至于開裂潰散, 但是這鞭撻之刑,确實去了他半條命。
造孽啊。
謝伏現在很顯然處于一種游離的狀态,他怕是根本不知道來的是誰,只是本能警惕地睜開眼睛。
但是睜開眼睛又有什麽用,他現在毫無抵抗力,怕是還沒有個幼童強悍。
正是取血的好時候。
花朝從自己的袖口之中摸出了準備好的小刀,對上謝伏沒有聚焦的桃花眼,手指不知為何有些捏不穩刀子。
花朝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
她總是無法自控的憐憫弱小,上一世在這件事上不知道栽了多少跟頭。
但是每一次她也還是會忍不住重蹈覆轍。
花朝深吸一口氣,她發誓自己這輩子只顧自己,只顧自己活得暢快!
她摸出空瓶子打開,然後捏着小刀湊近謝伏的手指。
割一個手指應該能取不少血,等到父親回來,給她煉制成丹藥,她就不用再擔心被謝伏牽累痛苦。
花朝心中告誡自己,現在是最好的時機,謝伏絕不能知道她和他共感,否則依照謝伏的七竅心肝,花朝會被他利用的徹徹底底。
花朝抓住了謝伏的手指,小刀壓在了謝伏的指尖。
謝伏的反抗可以忽略不計,他瘦削似青竹的手指,只微微蜷縮了一下,就無力地垂落了。
一同閉合的,還有他苦撐了半天,卻什麽也看不清楚的眼睛。
他知道有人來了,卻不知道來人是誰。
謝伏從小到大,有過很多次這樣無能為力的時刻,很多次。
他最厭惡也最害怕這樣的狀況,好似被人放在了砧板上,除了任人魚肉,別無他法。
他在害怕。
他害怕起來是很隐晦的,謝伏那樣的生長環境,造就了他的七巧玲珑心,也讓他學會将一切愛惡憂怖,都完好掩藏的能力。
這一切唯有和他經歷過各族動亂,遭受過無數次危險,一起生活了四百多年的花朝,才會在他指尖細微無比的顫栗之中,感受到。
花朝半跪在地上,抓着小刀的手割不下去。
她知道謝伏在害怕。
花朝咽了一口口水,喉間幹澀。
花朝很确定,自己對謝伏沒有餘情未了。
但是一起生活了四百多年,雖然得非所求,她對謝伏也不可能毫無感情。
花朝不恨謝伏,她恨自己的懦弱無能,還總是不合時宜的心軟。
可是最終她也沒法在謝伏如此惶恐無助的時候,再給他添上一刀。
她幾乎自暴自棄地抓住了謝伏的手,在他掌心勾了勾,順着謝伏的掌紋爬了一段,然後停下。
這是只有他們兩個才知道的暗語,是他們從定情在一起開始,一直到後面許多年,在愛情徹底被消耗空之前,都保持的暗語。
有分歧、有矛盾、勾一勾彼此的掌心,描繪對方的掌紋,便算是求饒,也是讨好。
掌紋之上繪制着代表一個人一生起伏、生死、愛欲的一切紋路,他們在一開始的時候,也是打算同生共死的。
他們也曾像每一對海誓山盟的愛侶一樣,以為可以摸着彼此的一切,走到最後。
只可惜這樣勾着彼此,他們最後也還是走岔了。
不過花朝勾了勾謝伏的掌心,一直毫無反應,已經閉上眼在壓抑恐懼的謝伏,突然動了。
他五指并攏,抓住了花朝的手,顫抖的幅度變大,卻不再是因為害怕,而是激動。
他張開嘴,想要喊一聲“朝朝”,出口卻只有氣聲。
不過花朝倒是趁着這個機會,把準備好的療傷丹藥,塞在了謝伏的口中。
謝伏這一次沒有閉緊嘴拒絕,順從地咽下去了。
花朝一連給他喂了好幾顆,謝伏都吃了,面色也肉眼可見的變好。和他共感的花朝身上也松快了不少。
上品傷藥進入內府,神魂上的傷無法徹底修複,但是內府和經脈的靈氣充盈起來,讓謝伏也脫離了半死不活的狀态。
他運轉起了靈力,很快有了力氣,眼中視物也逐漸清晰,嗡嗡作響的耳膜也沉寂了下來。
他終于看到蹲在他床邊的人真的是花朝的時候,謝伏抓着她的手拉到唇邊,低頭将唇埋在花朝的掌心,用唇順着花朝的掌紋慢慢逡巡勾畫。
花朝想把手縮回來,謝伏卻抓着不放,他嗓子能發出一些聲音了,就低低軟軟,缱绻無邊道:“朝朝……”
他最是知道花朝憐愛弱小的性情,也慣會趁虛而入。
他看向花朝,眼中那三分真情,因為一天之內被激了一把,現在花朝又來“雪中送炭”,已經變成了八分真。
謝伏原本就生得一副蘭香君子貌,此番受刑不傷皮肉只傷神魂,因此他并不似之前師無射那般背脊血肉模糊,只是顯得蒼白虛弱至極。
這虛弱不減他綽約風姿,反添了幾分孱弱奄奄惹人憐的氣質,再加上他眼中這新鮮出爐的八分真情,殺傷力不可謂不大。
他便似那風中搖曳的燭火,暴雨狂風中的受傷白兔,能激起人所有的柔軟呵護之情。
謝伏拉着花朝湊近,兩個人一個蹲在石床邊上,一個側躺,正好平視。氣氛旖旎而纏綿,謝伏手掌勾住花朝的後頸,壓着她低頭的時候,花朝卻差點笑出來。
八分真情……
謝伏的眼睛盛上八分真情,似朦胧空翠,濕漉漉水滟滟,真的好美,好惑人。
可花朝從不知道,他的心,原來也這樣容易動搖,甚至不需要一味地對他好,找個男人跟他争一争,再來個“雪中送炭”就行了。
花朝想想上輩子恨不得把心挖給謝伏,卻只得三分真情的自己,只想放聲大笑。
她不應該可憐謝伏,她應該可憐的是她自己!
花朝順着謝伏的動作低頭,和他近得呼吸可聞,兩個人幾乎要貼上了,謝伏才開口,慢慢道:“朝朝,別離開我,好不好?”
他說着,便要湊上來,花朝擡起了手,摸了下謝伏的唇,他因為嘴唇幹裂,流出了一點血絲。
花朝不怎麽溫柔地把那個幹裂的口子揉大了,血珠湧出來,刺目一樣的紅,讓謝伏看上去更加“秀色可餐”。
花朝吻上去。
沒有感情、沒有動容、也沒有旖旎、純粹的喝掉他唇上的血。
接個吻對她來說算個屁。
謝伏閉上眼,睫毛顫動,蝶翅一樣迷人,花朝卻雙手在半空劃下詭異符文,運起靈力,給謝伏後腦勺來了一下。
得益于花朝從前雖然靈根很差,修行起來事倍功半,但她又不甘心,所以她死記硬背了許許多多的陣法、符篆、甚至是各族,乃至邪修鬼修的咒語。
她給謝伏打到腦子裏的這個符陣,名叫奪夢,是鬼修伎倆,和陳乾鎮上害人的那個鬼修術法差不多。
不過花朝只是用這種術法篡改一次謝伏的夢,不打緊。
只是讓他把她來的事情,認為是自己在做夢,并且讓他混淆自己手掌受傷的事情。
謝伏在符陣鑽入靈臺的瞬間睜眼,但是很快眼中便又沒了聚焦,而後緩緩地,不甘不願地閉上了眼。
花朝撿起瓶子,撿起地上的小刀,幹脆利落地在他的掌心劃上了一刀,一刀把他掌心的紋路全都切斷,然後用小瓶子接血。
什麽愛情?什麽男人?
她的心已經和她手裏的刀一樣冷了。
花朝接了好幾瓶血,因為在謝伏的嘴唇上吃了點,現在她背已經徹底不疼了。
弄好一切,她重新穿上靈隐甲,踩着鳳頭舟離開了思過峰。
花朝從思過峰的陣法缺口出去,落到了山崖的另一面,就收起了鳳頭舟和靈隐甲,攏了攏自己身上的鬥篷,循着石階朝着飛流院的方向走。
走着走着,她身邊就多了個黑影。
花朝低頭一看,正對上一雙琉璃色的眸子,花朝那有點感慨,有點惆悵的心情,頓時在這寂靜無人的深夜散得幹幹淨淨。
黑球!
“你怎麽在這裏?是聞着我的味兒來的?”
黑球是永遠也不需要她胡思亂想的,是前世今生,花朝唯一觸手就可及的溫暖和慰藉。
花朝蹲下把黑球抱起來,臉埋在黑球的身體裏,使勁兒蹭了蹭。
花朝回到飛流院的時候,黑球就像圍肩一樣,纏在她脖子上,花朝都被它纏出了汗。
面上也露出笑意,只可惜黑球的尾巴沒了,要不然它之前做這個姿勢,尾巴能垂到花朝肚臍的位置,很好摸的。
花朝現在只能摸它光禿禿的尾巴骨。
不過到了飛流院門口,花朝就有點笑不出來了。
一個人影一身白衣長身玉立在飛流院門口。
他長發半束在腦後,墨色青絲肆意垂落肩頭身前,一張臉蒼白憔悴,連上挑的眉眼都好似耷拉了一樣,夜風纏着他的白衣漫卷,生生透出一股子弱柳扶風的味道。
花朝一時間沒能認出來,還愣了一下。
但是很快她便認出來了,張了張嘴,一聲“九哥”堵在喉間,還是咽下去了。
她想起謝伏那慘相,想起自己昨晚上疼得像死狗,認出師無射的瞬間,就幻覺後背開始火辣辣地疼了起來。
師無射擡眼朝着花朝看過來,但是很快又不敢直視一樣,垂下了眼睛。
他垂手立在飛流院的陣法前面,一身白衣,乃是醫閣內重病不能離開的病患才會統一穿着的樣式,素白寬大,半點裝飾也無。
他平日總是發冠高束岳峙淵渟,一身墨藍色的刑律殿弟子服,更是将他整個人都裹在了肅冷嚴謹的殼子裏面。
此刻和平日的樣子差了太多了,花朝站在不遠處,忍不住看了他好幾眼。
師無射不敢看她,怕洩露自己的情緒再吓着她;甚至不敢叫她一聲,怕她會立刻走掉;更不敢上前,怕她将自己推開。
他只能靜靜立在夜風之中,攥着雙魚同心佩,等她靠近自己。
花朝卻沒有靠近,她有點害怕師無射。
不,是很怕。
她站在不遠處等着師無射先開口,腦子裏已經在琢磨怎麽拒絕他了。
詭異的寂靜在兩個人之間蔓延。
很快花朝思想開始跑偏。
師無射頭發有這麽長啊……發質可真好,讓她想起黑球的尾巴。
花朝下意識摸身前,然後才想起黑球這輩子沒有尾巴,摸不着。
不過見師無射一直沒有反應,連看也沒看她,花朝就轉身開啓符文密令,進了飛流院。
花朝站在結界之中,有婢女迎上來,花朝低聲吩咐:“給黑球加個雞腿當夜餐,它最愛吃雞。”
婢女帶着黑球走了,花朝還站在飛流院門口。
她剛才進來的時候就把手按在飛流院的結界上切換了一下陣法,現在外面完全看不到飛流院裏面,但是裏面卻能看到外面。
師無射還在那裏站着沒有走。
花朝趴在結界上,觀察着他的面色,發青,唇都沒有什麽顏色。
花朝一個激靈後退一步,因為師無射慢慢擡起眼,隔着結界和她對上了視線。
花朝是怕得後退,很快想起她調整了陣法,師無射看不到她。
但是師無射的眼神卻讓花朝即便是隔着結界對上,也覺得心口發悶。
太悲傷了,仿佛下一刻就會哭出來。
師無射這樣的人也會哭嗎?
師無射沒哭,他吐血了!
花朝腦子嗡地一聲,顧不得什麽,打開結界沖出去,正好接住師無射朝着地上軟倒的身體。
師無射身上血腥味特別重,整個人的重量都砸向花朝,差點将她也砸倒。
花朝一碰到師無射,只感覺自己仿佛碰到了一個死人,冰得吓人。
他傷得确實很重。
就算是修士也架不住穿胸劍,修為再高,也怕菜刀,畢竟大家都是人。
“你怎麽不在醫閣躺着養傷,跑這裏做什麽!”她托住師無射,想要避開他的傷口,卻也不慎摸了一手了黏膩。
低頭一看,師無射身前開出一朵碩大的血花,浸透白衣,徐徐蔓延開來,觸目驚心。
“我叫人送你去醫閣,我看你是不要命了!”花朝一手托着他,一手要去儲物袋摸通信玉。
花朝一動,師無射卻不管不顧摟住了花朝,将她緊緊抱着,用盡全力,他的血浸透了花朝的前胸,腥熱燙得花朝後脊汗毛又豎立起來。
花朝不敢亂動了,師無射才出聲道:“別怕我。”
“別躲着我……”他聲音啞得不像話,甚至帶上了哀求,師無射将頭埋在花朝脖頸,冰冷的嘴唇和鼻梁蹭着她,“別躲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