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

宣和原本蒼白的臉此刻已經近乎慘白了,她回過頭定定地看着已經快哭出來的飛鳶,聽着外頭慘烈的哀嚎聲和弩|箭紮入人體的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音,突然一把抓住她往城內跑。

飛鳶的聲音帶着哭腔:“殿下!”

“聽着,去找一戶人家混進去,千萬不要跟着我。他們人不夠,不會圍城,只會攻城。城一破你就騎馬立刻從那頭跑,千萬不要回頭,能跑多遠跑多遠,絕對不要停!”

飛鳶急促地反問:“那殿下呢?”

“我留下。我不在,根本就不會有人想要拼一拼,如果拿着十萬人連負隅頑抗都不試一試,加上這城裏的百姓足足二十萬人,一旦城破被俘就不知道會是什麽結果了。而且只有有人反抗,才能給你們争取到逃命的時間,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這裏這麽多人全數淪為匈奴人鐵蹄下的亡魂,只要跑出去一個人,一個人也好。”

飛鳶抓住宣和的手硬生生地将她拉住,只聽她撕心裂肺地大叫道:“不行!殿下你不能留下!”

宣和看着淚眼婆娑的飛鳶:“我為什麽不能留下?我也是宗室,我也被這群百姓所供養,保護他們是我該做的。”

“可是殿下誰來保護?!他們所有人都想着逃!逃得兵器都沒了,怎麽打仗!殿下,你不能留在這兒啊……”

宣和靜靜地注視着她,最後笑了笑:“飛鳶,如果我能死在這裏,也是命吧。你聽我的話,逃出去。要是你有幸能再見到閑哥哥,就告訴他,我不怪他,也不恨他。”然後果斷地撥開飛鳶緊緊抓住她的手,轉身跑回城門。

“殿下!”

宣和并不知道她迎向的是什麽,也不知道将會面對什麽,她只覺得無論再重來多少次她也依舊會做出同樣的選擇,這是她唯一的選擇。

回到城門樓的時候,匈奴騎兵正在打掃戰場,幸存的晉軍士兵被押着跪在匈奴人的隊伍前,零散的幾個小隊幾乎可以說是有恃無恐地跑到城門前回收箭矢,而門樓上的守軍竟沒有一個有動作,不知是吓傻了還是早已木然,只是看着匈奴人腳踏在他們的同袍身上,拔下深深刺進他們身體的箭矢,再将他踢開,去回收下一個人身上的箭。明明全都在守軍的射程範圍,卻無人動,維持着一片死寂。

宣和看到軍隊是這個模樣,心中也沒有底。這些人現在還能叫軍人嗎?除了他們穿着制服、拿着武器,跟普通百姓有一點區別嗎?她走到王衍的身邊道:“大人,準備迎敵吧。”

等着他們沖進來也是死,戰死也是死,還不如拼一拼,至少死得體面一點。王衍一聲長嘆,看向司馬範:“也罷……也罷……大将軍,下令吧。”

“整軍!”

命令雖然傳下去了,可真正動起來的也只有王衍麾下和司馬範的部隊,其餘的任城王司馬濟、西河王司馬喜、梁王司馬禧、齊王司馬超的部署卻遲遲不動——沒有統帥的結果就是連命令都執行不了,司馬範這個名義上的大将軍和王衍這個太尉說出來的話基本沒用。而就算是全部都集中起來的這部分人,士氣也低得不能再低,連站都站不出個隊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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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仗要怎麽打?等着人家來收割人頭麽?宣和簡直無話可說。

“将士們!”宣和站上了門樓,保證門樓下的士兵都看得見她,“你們看看你們現在的樣子!哪裏有一點精銳的模樣!他們還沒打進來你們就被吓破膽子了嗎?我們在守城啊,可是人家都走到門口了居然連敢放箭的都沒有!你們在怕什麽?怕他們進來咬你們麽?怕你射中了他們然後他們一刀把你砍死嗎?我們還沒有敗啊!可是你們這個模樣早已把自己置于敗軍的地位,試問你們這樣對得起你們自己嗎?對得起經歷了這麽多大大小小的戰役還活着的自己嗎!”

“是,門外是匈奴人,是曾經将大晉最精銳的部隊打得落花流水的狼!誰不害怕?誰都會害怕!你們怕,我也怕,沒有人不怕!可是怕又有什麽用?難道你去求饒他們還能放過你們嗎?拿着武器的你們害怕了,站在你們身後的百姓怎麽辦?你們不拿起武器保護自己、保護百姓,誰能保護你們?”

“江夏、冀州的戰事你們都忘了嗎?你們不可能不知道城破之後他們幹了些什麽?是屠城!他們根本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難道你們就什麽都不做只等着他們這麽進來砍掉你們的頭顱、踐踏你們的身軀、淩虐你們的同胞嗎?”

“都說困獸之鬥,畜生臨死之前都會咬人一口,何況我們是人,我們還沒有到窮途末路!為什麽不反抗?我們占着寧平城,有水有糧有人,而匈奴人他們輕兵突進,沒有攻城的器械,沒有足夠的糧草,我們只要守住就有希望啊!”

“我們這裏有十萬軍隊,是他們的三倍啊!為什麽你們都想放棄?為什麽不打?放棄難道就能活下去嗎?丢盔棄甲難道就能有生路嗎?擡起你們的頭,看看你們身後的百姓!想想你們的妻兒老小!如果你們不用雙手保護你們背後的人,那等匈奴人打到洛陽,打到你們的家鄉,他們會是什麽命運!”

“我是長寧公主,去年劫了他們的糧草逼得他們不得不撤軍的司馬宣和!你們相信我,我們還有辦法的!他們的人數不夠圍城,我們只要堅持兩天他們就不可能再跟我們耗下去了!”

此話一出,隊伍裏終于有了些反應。在他們眼裏,只要是打過勝仗的人,就有話語權,宣和的話似乎讓他們心裏升起了一點希望,而宣和也因此看到了希望。她回頭看向王衍和司馬範,他們沖她點點頭。

“所以,拿起你們的武器,聽我的命令!”

除了現在屯着三萬敵軍的東門之外,其餘幾個門也依舊需要守軍,宣和分了小部分人去那幾個門,同時将圍在這邊的百姓朝其他幾個門疏散,萬一情勢不好還能有機會逃出去一部分人。

城門樓上安排的自然是弓箭手和盾兵,同時一排大鍋在樓上一字排開燒着開水,萬一他們過來還能一鍋沸水澆下去解決一波人。門樓下安排的是三排長槍手,在他們前面是正在挖的壕溝陷阱,城門口也放了一排鐵蒺藜以阻擋騎兵沖陣。

城內各處都分散着兵員,到時候真的不行了就巷戰,入了城騎兵的優勢就不再,只要他們下馬,就不信五個人打他們一個人都打不過!

王衍聽着宣和的安排,忍不住嘆道:“可惜殿下并非男兒身,否則我大晉又多了一名悍将。”

宣和無奈一笑:“太尉說笑了,長寧不過照兵書布置,生搬硬套,不足為道。”

對方搖搖頭:“單就這份膽識也足夠讓人肅然起敬,公主過謙了。”

“我也不知道這樣的布置能起到什麽作用,只希望能夠起點作用。”宣和嘆氣。

城中軍士調動,宗室公卿也分散在城中,司馬範、王衍和宣和重新走上了城頭,發現下面漢軍也開始紮營了。難道他們打算跟我們耗?宣和疑惑,還是有什麽花招?

警惕地僵持了半個下午,匈奴人終于開始整隊了。

“他們要攻城了嗎?”宣和急忙來到城頭。

司馬範看了一會兒,道:“似乎不像……”

漢軍列着整齊的戰陣,卻沒人上馬。不多時,戰陣從中間分開,一個黑黝黝的東西被他們緩緩地擡到了陣前。宣和一驚,那不是他們逃跑的時候丢下的司馬越的棺材麽?!她看清了,當然所有的士兵都看清了,衆人不由得交頭接耳起來——

“他們要幹什麽?”

“不沖過來麽?”

“擡着棺材是什麽意思?”

而宣和與司馬範對視一眼,已然察覺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王衍此時也在幾位大臣的陪同下登上了城樓,問道:“這是在幹什麽?”

城樓之下,石勒已然騎着馬溜達到了陣前,輕松地仿佛是在草原上漫步。等到了晉軍強弓的攻擊範圍遠一點的地方時,擡着棺材的士兵“轟”的一聲将棺材放下,石勒打馬而上,擡起手中的馬鞭抽在棺材蓋子上發出不甚明顯的“啪”聲,随後耀武揚威似的圍着轉了一圈,沖着城樓上大聲道:“這裏面是你們前太傅,司馬越。前些日子還被你們皇帝親自下令征伐的判臣賊子,不過還來不及被讨伐就死了。說實話我不是很懂你們漢人,明明都是賊人了,為什麽這會兒還要大費周章地把他運回他的封地。你們對待敵人都是這麽仁慈的麽?不過我不是你們漢人,我是羯人,我們羯人有自己對待敵人的辦法,今天我就教教你們,你們漢人可以試着學學,哈哈哈。”

話音未落,軍卒們就已抱來了柴火,一層一層地堆在了棺材旁邊。這下在場的人這時都知道他想要做什麽了。石勒繞着棺材又跑了兩圈,退到一丈之外,渾厚的聲音真切地鑽進在場的每個人耳朵裏:“此人亂天下,吾為天下報之!故燒其骨以告天地!”

三支火把被同時投過去,烈焰轟然而起,直有三尺高,吞沒了司馬越那金絲楠木做成的三層棺椁。

“欺人太甚!”不知是誰這麽吼了一聲,衆人才從震驚的失語狀态直接跳到憤怒的狀态——我們堂堂天|朝上國怎麽做事還用得着這一群蠻夷教嗎?你們啥不是我們教的?你們吃的穿的用的住的,不是我們教,現在你們都還住山洞裹獸皮吃生肉以物易物!整天被狼啊老虎豹子攆着到處跑!每年秋天打谷草!凍死的人連起來可以從西域排到海邊!誰用你們教!你們到現在都以漢化為榮呢!你還為天下報之!報個鳥!天下還是我們的,不是你們的!怎麽做都是我們說了算!

晉軍群情激奮,恨不得沖過去給對面一人來兩巴掌。來自敵人的刺激遠遠比宣和站在樓上一番喊話的效果好得多,可這根本不是激憤的時候,這分明就是敵軍用的計!唯一慶幸的一點是雖然激憤,也就只是激憤一下就作罷,情緒醞釀起來了但依舊沒有人有跟他們拼了的這個膽子。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王衍下令道:“無論對面做什麽,我們都不要主動出戰,全力守城!”

作者有話要說: 寧平城之戰,這裏算是轉折也算是高|潮,估計要好幾章才寫得完,寫完了就離完結不遠了。本來以為國慶能寫完的,誰知道看來還要不少……唉,其實最想一篇文完結的永遠都是作者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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