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險中富貴
葉春好站在房內,就見房中處處潔淨利落,但是要茶沒茶要水沒水,純粹只是表面樣子好看,這便證明張嘉田不會治家,根本沒把仆人管理清楚。
她剛想到這裏,仆人就提着一把滾燙的大水壺倒開水來了。葉春好轉身見桌上擺着一只大茶壺,便讓仆人把開水倒進壺裏,結果仆人手一抖,還把開水灑出了一灘。葉春好見大茶壺下面壓着一封信,信封已經浸了水,就連忙把大茶壺挪開,拿起信封問道:“二哥,這是要緊的東西嗎?若是要緊,就打開來晾一晾,要不然裏面信上的字跡就要洇了。”
張嘉田一看那信,吓了一跳:“別打開!它——它沒什麽用,你直接給我扔了吧!”
雷督理背着手,正在打量房內的陳設,聽了這話,他扭頭看見葉春好手裏的信封,卻是輕輕巧巧的把它奪了過去,“嚓”的一聲撕開了封口。
張嘉田慌忙伸長了胳膊去搶:“大帥別看,這是我的……我私人的信!”
他站不起來,胳膊再長也長得有限,雷督理一側身便躲開了他的手,同時已經抽出了信封內的信紙:“你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連我都不能看?”
說完這話,他把信封往桌上一扔,展開信紙看了起來。張嘉田眼睜睜的瞧着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不是顏色。偏他看得還很慢,以至于張嘉田在片刻之後,忍無可忍,出聲哀求道:“大帥……”
雷督理把目光從信上移開,臉上似笑非笑:“我待你不薄,你怎麽不想着也給我留一點?”
說完這話,他把信紙遞向了葉春好:“其情可感,你應該看看。”
葉春好莫名其妙的接了過來,同時就見雷督理收回手插進褲兜裏,原地做了個緩慢的向後轉,而當他背對了張嘉田時,他臉上那淡淡的笑意驟然一收,板成了一副冷森森的面孔。
她心中一動,連忙低頭看信,剛看了幾行就覺得不對勁——這哪裏是信?這分明是一封遺囑!
及至看到最後,她勉強平定了臉色,把信紙折好裝回了信封裏,又把信封塞進了桌下的抽屜內。拎起茶壺倒了熱水涮了涮茶杯,她狀似無意的說道:“我就猜二哥不會無故受傷,必是有點緣故在裏面。這或許涉及軍事機密,我也不問了,只是二哥以後還是要以平安為重,錢財再大,也大不過人命去。”
雷督理面對着房門,輕飄飄的說道:“嘉田是個軍人,軍人,怕死怎麽行?”
葉春好立刻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低頭倒了一杯熱水,她把茶杯捧到了雷督理面前:“二哥家裏大概沒預備什麽好茶葉,大帥喝點水吧。”
雷督理擡眼看着她,黑壓壓的濃眉下面,兩只眼睛清炯炯的有光。擡手接過了茶杯,他兩邊嘴角翹了一下,似乎是想微笑,可他随即把嘴唇抿成了緊繃的一線,又像是要對着她發狠。葉春好一怔,下意識的簡直想往後退,可雷督理先她一步轉了身,對着張嘉田說道:“可惜現在是個戀愛自由的年頭了,我總不好硬給人做媒。要不然,憑着春好的模樣和聰明,倒真是個賢內助。”
說完這話,他低下頭,喝了一大口熱水,喝過之後,他轉身把茶杯放到了桌上:“真他媽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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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嘉田讪讪的垂了頭笑,要說臊,是真有點兒臊,不過他是個大小夥子,臉皮厚,心事被人公布在光天化日之下了,也算不得是什麽醜事。眼角餘光瞟着前方,他瞧見葉春好搭讪着走到院子裏,看院內的幾盆花去了。
雷督理在張家略站了片刻,便讓張嘉田好生養着,自己帶着葉春好離去了。
葉春好跟着雷督理上汽車,坐在了雷督理身邊。雷督理先是默然坐着,後來不知從哪裏抽出了一份報紙,“刷拉”一聲打開來看。
他不搭理葉春好,葉春好也不想沒話找話的硬說。目光瞟着報紙一角,她盯着上面的鉛印小字出了神,直到雷督理扭頭注視了她,她才意識到自己歪着腦袋斜着眼睛,姿态非常的像是在偷看。
她有點不好意思,連忙坐正了身體,而雷督理“哼”了一聲,将報紙翻過一版繼續看,也不分給她一張瞧瞧。
他這麽氣哼哼的,她便也扭頭望向了窗外,心想難不成因為張嘉田愛我,他便生氣了?這氣可是生得好沒道理,我和他又沒有什麽關系。
等到汽車聽到了雷府門前時,葉春好先下了汽車。雷督理依舊沉着臉,她心裏僅有的一點不快卻是早已消散,只是忍不住納罕:“這麽大的年紀了,又是這麽大的一個官兒,怎麽吃起醋來還像個小孩子一樣?平時倒是看不出他這樣愛鬧脾氣。”
葉春好回了自己院裏,一顆心頗不平靜。雷督理那莫名其妙的孩子脾氣姑且不提,張嘉田那一份癡心,也讓她不能不想一想。
要說不感動,那是假話。大千世界萬億人,能夠這樣巴心巴肝對待自己的,也就只有一個張嘉田。這麽一想,她簡直有點着急,恨不得親自出馬保媒拉纖,找來個好姑娘嫁給他做賢妻。
如今的張嘉田,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游手好閑的小混混了,可以配得上一個好姑娘了。
想到這裏,她忽然對雷督理又有了意見——張嘉田不是他眼中的紅人嗎?既是紅人,既是喜歡他,為什麽又要專挑他去歷險賣命?這叫真喜歡嗎?張嘉田的本領,她很清楚,他游手好閑的玩了二十多年,充其量也就是拳腳狠會打架,不但不會有什麽軍事才能,也絕不會是武林高手。
這樣一想,她又有些愁,怕這樣的事情會有二有三,怕張嘉田會不得善終。這些天來,她光顧着看張嘉田威風了,光顧着看他一步登天榮華富貴了,卻忘了他因此變了身份,已經糊裏糊塗的充了軍。
葉春好想了又想,想不出什麽眉目來。反正是“富貴險中求”,張嘉田若是想出人頭地,這條險路,便是捷徑了。自己不也是一樣的在富貴險中求麽?明知道雷督理對自己有點兒“意思”,卻還留下來不肯走,還不是因為離了這裏,便再也沒有像雷督理那樣身份地位的人,來請自己去當秘書了嗎?
可這也真的是險啊!
那險,不出于雷督理,出于她自己。她自以為是不俗的,要活得無牽無挂自在潇灑,所以連情窦初開的本能都要扼殺。殺死了幾成,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本能是野草,就等着春風吹又生。
雷督理的一注目、一微笑,便是她的春風。
翌日上午,葉春好照例去書房見雷督理,然而雷督理不在。
她在樓下悶坐了片刻,沒有事做,也沒有趣,便琢磨着出門逛逛,順路還可以去瞧瞧張嘉田。然而她起身剛要往外走,白雪峰就來了。迎面見了她,白雪峰立刻一笑:“好得很,葉小姐,我正是來找你的。大帥今天不過來了,讓你到他那兒去一趟呢。”
葉春好跟着白雪峰走去了雷督理起居所在的洋樓裏。進門之後拐入客廳,她就見雷督理長長的躺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她記得張嘉田跟自己嘀咕過,說雷督理這人挺懶,能躺着就不坐着,但當着她的面,雷督理一直是不大失禮,從來沒這麽大模大樣的躺過。
她站在客廳中央,輕聲喚道:“大帥,我來了。”
雷督理枕着雙手,看那正上方的水晶大吊燈,也不搭理她。看了片刻之後,他從鼻子裏哼出了一股子急氣,仿佛是很不耐煩。葉春好靜靜看着他,心裏也不懼,也不怒,倒要看他那一口老醋能消化到何時。
雙方一起沉默了良久,最後雷督理扭過了頭,問她:“我看你也是個冷血的。張嘉田那麽對你,你就一點兒都不心動?”
葉春好垂頭答道:“我心中很感激他,可若是因為他待我好,我便勉強嫁了他,結果必定是害人害己。”
雷督理咄咄逼人:“這麽講,你就是塊捂不熱的石頭了?”
葉春好擡眼正視了雷督理:“大帥,您怎麽忽然為張嘉田打抱不平起來了?”
“我不是為他!”
葉春好擺出落落大方的姿态,覺得眼下的一切都非常有趣味:“那您是為了誰呢?”
雷督理抽出一只手來,向她一招:“你過來!”
葉春好走到了沙發前,萬沒想到雷督理忽然抄起身邊的小靠枕,在她的腿上抽了一下:“為了誰?你說我是為了誰?”
這一抽的力道,約等于半輕不重的一摸。葉春好被他這一抽鬧得哭笑不得。見那小靠枕落在了地上,她便彎腰去撿,哪知雷督理欠身起來,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
她連忙擡頭看他,只見他瞪着自己:“對我,你可不許來這一套!”
葉春好愣了一下:“這一套?是……哪一套?”
雷督理坐了起來,把她拽到了自己身邊坐下:“你自己想!”
沙發被雷督理躺得溫熱,那熱度透過薄薄的衣服,烘暖了葉春好的肌膚。雷督理的上臂觸碰了她的肩頭,上臂亦是溫熱。擡手把鬓邊短發掖到耳後,她想想瑪麗馮,想想三姨太太,想過之後便是一笑:“您不要疑心我是在耍什麽手段,我對您不撒謊,我也不屑于做那種事。”
說完這話,她轉過臉,見雷督理探過頭來,正在很仔細的看着自己,好像自己是件稀罕物,讓他又是好奇,又是看不懂。
這樣近距離的和雷督理面對面了,她注視着他的眉眼,愈發覺得這男人很美,若是倒退十年讓他年輕似張嘉田,那麽她簡直無法想象他的風采。
就在這時,雷督理向她湊過去,在她面頰上輕輕一吻。
葉春好怔住了,睜大眼睛望向他,看他的眼睛,看他的嘴唇。他的嘴唇棱角分明,柔軟溫涼,在她臉上輕輕的一吮一啄,引出了她滿面後知後覺的紅霞。
她不大驚,也不大怒,只這樣紅着臉,一字一句的說:“大帥,您這樣做,是逼着我走了。”
雷督理向後退了退,坐正了身體:“我不放你,你敢走?”
“大帥這話不講理了。”
“我從來都不講理!”
葉春好不說話了,只是靜靜的看着他。
她有着柔和的彎眉,長長的眼尾,清秀白皙,靜下來的時候,眉宇間會有菩薩相。雷督理回望着她,忽然一擡手,仿佛是要抱她,可那手擡到一半,又收了回去。
兩人繼續沉默,最後是葉春好先開了口:“好了?”
雷督理向後靠去,恢複了懶洋洋的姿态,聲音很低:“好了。”
“那大帥今天還辦不辦公呢?”
“那大帥就請辦公去吧。”
“你呢?”
“我也辦公。”
雷督理一挺身站了起來:“一起走,跟我到俱樂部去!我見個人,你也去賬房瞧瞧。”
葉春好起身跟他走了出去,心想雷督理胸中的醋浪大概已經平息,這回是真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