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莫須有
葉春好出門上了汽車,一只手狠狠摁着心口那裏,就覺着自己的心髒緊縮成了一只堅硬的小拳頭,不是傷心,也不是得了什麽心髒病,完全只是心理受了刺激,反映到了肉體上。
這毛病是什麽時候開始有的,她說不清楚,或許就是由她和雷督理的那一場冷戰而起。她沒親人,丈夫就是她唯一的親人,偏她和這丈夫還是自由戀愛結婚,她是真心實意的愛着他。越愛他,越關懷他,越把一顆真心給他,越受了他的制。他說翻臉就翻臉,說走就走,她原本以為自己是了解他的,事到如今,她才發現自己其實連他的脾氣都沒摸清。
沒摸清,也摸不清。表面上,她是不怕他的,可私底下,她已經養成了對他察言觀色的習慣——她那個娘家雖然是“大難臨頭各自飛”,可在太平時候,還是一團和氣的。她沒有家庭鬥争的經驗,縱是有了那個經驗,也沒有那個習慣和精力。所以她只盼着雷督理不要鬧,如果一定要鬧,也不要大鬧。
她也真是怕了他了。
汽車開到了俱樂部後身,她下車進了賬房。先前她做葉秘書的時候,這賬房裏的先生們就已經對她是很恭敬,如今她從葉秘書進化成了雷太太,先生們越發把她當成皇後那樣來對待。她犯不上對這些老狐貍們耍威風,先前是怎樣的做派,如今還是怎樣。把這一個月的賬本子翻看了一遍,她
看出了一點小小的纰漏,但是只做不知。做事不能太絕太清楚,這是她漸漸悟出的道理,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然後離了賬房,她又去見了天津大洋公司駐京辦事處的經理,閑談了幾句。一邊談着,她一邊忽然生出一個感想:雷督理并不禁止她與男子接觸,也允許她在社會上活動奔走,自己若是當衆譴責雷督理封建的話,那是絕對不會有人同情的。
過了中午,她回了家。回家之後,也沒敢張羅着往張家去——愛什麽時候去就什麽時候去吧,她全聽雷督理的。
她犯不上為了個張嘉田,去往丈夫的槍口上撞。
涼涼快快的往一張躺椅上一躺,她喝茶望天,自覺着是偷得浮生半日閑,硬拳頭似的心髒慢慢松弛柔軟了,她心裏還存着許多件要緊的心事,愉快是不能夠了,但身體終究是舒服了些許。
舒服了沒有幾分鐘,她忽然一挺身坐起來,使喚小丫頭道:“把我的皮包拿過來。”
小丫頭立刻跑去取來了她的小皮包。她打開皮包向內摸了摸,摸到一把小鑰匙,又摸到了一只小藥瓶。把藥瓶拿出來瞧了又瞧,她看上面貼着标簽,标簽上印着英文,每個單詞都是長長的,讓她完全認不出。于是她攥着藥瓶跑上樓去,開始去查英文詞典。
她不是博學之士,查詞典查出了一頭的熱汗,正在數着頁碼翻來翻去之時,房門一開,雷督理卻是進來
了。
雷督理是悄悄的走進來的,等她察覺到時,他已經緊挨着她站了住。目光從那個小藥瓶轉移到了她的臉上,他不說話,對她單只是看。而她倉皇的回了頭,先前松弛的心髒猛然又揪緊了,緊得讓她幾乎感到了疼痛。
“吓我一跳!”她的語氣并不很驚,但臉上也沒來得及放出微笑。
雷督理伸手拿起那只小藥瓶,掂了掂,藥瓶是空的,沒什麽分量:“怎麽還學會搜查我的櫃子了?”
葉春好方才忘記了坐下,一直是在彎着腰翻書,這時便直起身來答道:“我不是搜查你的櫃子,我是去找你的印章來用,結果看到你那櫃子裏鎖着這麽一大盒藥瓶。”
雷督理笑了一下:“然後呢?”
葉春好對他是問心無愧的,所以不管他怎樣陰陽怪氣,她只是以着一貫的态度說話:“我平時也沒聽說你有什麽需要長期服藥的病,就拿了個空瓶子出來,想要查個究竟。”
“查明白了嗎?”
葉春好停頓了一下,臉上隐隐的泛出了一點紅色:“我沒覺得你有這方面的毛病,我一直覺得你很健康。”
雷督理将兩只手插進褲兜裏,微微俯身偏着臉,去看她的眼睛:“你真這麽覺得?”
葉春好迎着他的目光說道:“你好端端的,卻要吃這種藥,我覺得你這行為,真是近乎于無知兼無聊了。”
雷督理直起了身,對着她搖了搖頭:“我不是沒事找事,吃了藥來
玩兒。我是真的感覺自己——”
說到這裏,他皺了眉毛:“瑪麗是不肯給我生,那就不用提了,可那個林燕侬為什麽也——”
這兩句話,都讓他說得有頭沒尾,但葉春好聽明白了。
“興許就是因為你亂吃藥,耽誤了呢!”她抓住雷督理的一只手,正色說道:“若是我們命中有兒女的,那怎麽樣都會有,若是沒有,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不許你再亂吃藥了。除去生兒育女的事情不談,其餘的……”
說到這裏,她頓了頓,臉更紅了:“其餘的……對我來講……”
斟酌來斟酌去,她還是覺得下文那話無法出口,索性一轉身背對了他:“不說了,反正夫妻感情好不好,在乎于心,和那事沒有關系,你就好好的聽我這一句話吧!”
話音落下,她等了片刻,卻是沒有等到雷督理的回答。忍不住轉過身來,她走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搖了搖:“宇霆?”
雷督理向她一笑,笑過之後,從她手中把手抽了出來:“你少管我的事。”
說完這話,他轉身向外走去。
葉春好看着他的背影,眼睜睜的看,知道自己今天又把他得罪了——自己一點壞心都沒有,完全是要為了他好,然而還是把他得罪了。
雷督理下午冷冷淡淡的走了,可是到了晚上,他攜着葉春好往張宅去時,不知是誰把他哄高興了,他瞧着葉春好,臉上又有了那真心實意的笑容—
—是不是真的笑,葉春好一眼就能瞧出來。
葉春好也不奢望着他能“聽話”了,只要瞧見他這樣興致勃勃的,她就也跟着輕松歡喜了起來。及至進了張宅的門,雷督理立刻就被一盆火似的張嘉田籠絡了過去,她看在眼裏,也覺得非常好,甚至有了閑心問道:“二哥,小蘭芳真來了嗎?”
張嘉田連連點頭,然後對着她和雷督理笑道:“不止是小蘭芳,還有好幾個名角兒。正好,這花園子裏有現成的戲臺,上下把電燈一裝,亮堂堂的,比正經戲園子還好。”
葉春好聽到這裏,只是微笑。而雷督理對于名伶的興趣并不大,單是一邊往宅子裏走,一邊留意觀察着這宅子裏的人。
宅子裏的人,都是張嘉田的人——張嘉田從文縣調過來的人。
這時候,魏成高參謀長帶着一群有頭有臉的軍官們問訊趕了出來,瞬間就把雷督理團團的圍了住。除此之外,政界的名流們落後一步,這時也迎上來了,此起彼伏的向雷大帥問候。雷督理對着四面八方含笑颔首。而葉春好雖然并不怕男人,這時卻也不動聲色的悄悄退出了人群——政界名流之內,不知是哪一位吃了蒜,氣味實在是熏人得很。
這些人寒暄笑語,是亂哄哄的,及至到了晚宴時節,依然是亂紛紛,幸而是亂中有序,并非一亂到底。及至衆人吃飽喝足了,便走去花園子裏看戲。戲臺前方擺
了幾副特別精致些的桌椅,尤其是正中央的桌子後放了一架長沙發,分外的柔軟舒适,顯然是雷督理夫婦的座位。
張嘉田引着雷督理走過來坐下了,一手扶着沙發靠背,他俯下身正要說話,眼角餘光忽然瞄到身旁走來個人,便擡頭問道:“什麽事?”
那人是個五大三粗的小夥子,一臉紅疙瘩,倒是軍裝筆挺,垂手站着,瞧着也挺有規矩。上前一步湊到張嘉田身邊,他開口先喚了一聲“幹爹”,然後才嘁嘁喳喳的說起話來,倒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情。
張嘉田聽完了,随口發話打發了他走,然後俯身要繼續對雷督理說話,雷督理卻是擡頭向他笑問:“你才多大,給人家做幹爹?”
張嘉田也笑了:“我年紀是不大,可架不住我官大啊!您忘啦?那時候我還想給您當個幹兒子呢!”
雷督理饒有興致的看他:“記得,我駁回了。怎麽,現在還想再試試?”
張嘉田搖了頭:“不了,您這歲數擺在這兒呢,我就是認了您做爹,外人瞧着也不像,還興許被人傳成笑話。”
雷督理和顏悅色的反問:“笑話?誰敢笑話幫辦大人?”
張嘉田樂不可支的擡手一指雷督理:“甭說別人,現在您自己就已經笑了。”
從來沒人敢這麽用手直指着雷督理的臉,葉春好在一旁看着,身不由己的就向上一起——起到一半,她順手理了理裙子下擺,又坐了回去
,伸手去摸茶壺:“二哥,這茶怎麽是涼的?”
張嘉田走去端起茶壺,手指關節碰觸到了壺身,燙得他手一抖。但他沒言語,甚至也沒看葉春好,只笑呵呵的答道:“我讓人換一壺去!”
他走了,留下雷督理扭頭望向葉春好,低聲說道:“你倒是很會替他遮掩。”
葉春好來時餓了,方才在席上沒少吃喝,胃裏沉甸甸的都是飲食。此刻聽了雷督理這句話,她只覺着心中一翻騰,但是臉上依然淡淡的沒脾氣:“怎麽又怪起我了?我遮掩什麽了?”
這話說完,她像忍無可忍了似的,把臉轉向了那金碧輝煌的戲臺,就覺着腹中混亂,胃部也開始隐隐作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