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緣起

陳子穆就這樣順利地在軍中住了下來,白日裏衛衍帶兵訓練、查探敵情,他就在帳裏睡覺,晚上與衆士兵一同在夥房用飯,因為衛衍事先交代過,衆人雖然心裏好奇,但軍規嚴謹,沒人敢多嘴去問。

想來竟連陳子穆自己都有些難以置信,活過二十多個年頭,在軍中的這段時日,反倒最是無憂無慮,遠離了皇城的鈎心鬥角,是是非非,不必擔心哪日就在睡夢中被人謀害,也無須處處小心,随時在人前裝出他們所希望看到的樣子。

他甚至生出了幾分不切實際的希翼,若這樣的日子能一直延續下去...似乎也挺好。

但他心中又十分明白,他從皇城一路來到這邊境之地,混入軍營,到底是對衛衍撒了謊,等到他身份揭開之時,或許便是他離開之日。

經歷了這些時日的相處,陳子穆心裏對自己此行的目的愈發懷疑起來。

正如當初他猜想的那樣,衛衍并不像是會賣國叛變之人,衛家幾代忠良,其父衛林更是跟随先帝出生入死,保衛這北疆,得封冉郢大将軍,居武官之首。

這些,他能想明白,當今聖上又怎可能不懂?

陳子穆眼透過小窗看向外頭有條不紊操練着的将士們,心中的疑團愈發擴大,可如若這樣,派他來這邊境軍營,到底又是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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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到月前,軒明殿內。

“聖上多慮了,如今我一個廢人,來這偏殿例行問安,哪裏還有什麽人願意總盯着顧着。”

懶洋洋的聲音自軟塌傳來,引的一身龍紋錦袍的男人霎時皺了眉,“王兄怎麽又說這話,若像王兄這般都稱廢人,我又該如何自處?”

“至少在外人看來是這樣,我随口一說,聖上不用較真。”邢辰修坐起身,笑了笑,他這弟弟哪裏都好,只是從小到大似乎對這事總是難以釋懷,“聖上今日派人給我送密信是有要事?”

從邢辰修踏入這偏殿,邢辰牧便清退左右,連慣常随身伺候的嚴公公都被遣了出去。不僅如此,他還派了人将這偏殿暗暗圍了起來,除了兩人的親衛,任何人不得靠近。

邢辰修這些年來“重疾纏身”,早已經遠離了朝堂,眼線卻還是有的,見這陣仗對邢辰牧要說之事也大概猜到一二。

果然,在确定兩人談話絕對安全後,邢辰牧開口道:“蟄伏了這麽久,狼群終于是要按捺不住了。”

“情理之中,聖上登基三年,眼看根基漸穩,若再不出手恐怕就再無機會了。”

“我接到密報,戶部尚書最近動作頻繁,幾個幕僚輪番往北邊去,若是接洽異國...”

邢辰牧沒将話講明,邢辰修接道:“北邊蒼川國雖人人骁勇善戰,卻是地廣人稀,不如我冉郢富裕,耗不起持久戰,鎮北将軍麾下三萬精兵,足以擋他們一陣。”

“那若他們的目标不止蒼川,還有意策反鎮北将軍呢?”邢辰牧看着他反問道。

戶部尚書陳司乃先皇後堂弟,是邢辰修的親舅父,只是自先皇後殡天後,邢辰修又遭毒害失了勢,陳司便與這外甥不再親厚。

此人太過看重權勢,對先皇當初的決定又頗為不滿,暗地裏動作不斷,邢辰牧對他早有忌憚,不過是顧及邢辰修,又苦于沒有關鍵證據,才一直留着他。

邢辰修多年前早已經站明了立場,邢辰牧便也不避諱,直接問道:“王兄怎麽看?”

“舅父籌劃多年,恐怕早已經在朝中結下不少勢力,既然打算動作,聖上不如再等等,到了合适時機,再連根拔除。”邢辰修聲音淡淡的,聽不出喜怒,“至于鎮北将軍,舅父恐怕是不會動心思的,策反這事,只能成功不能失敗,沒有十分把握,素來又無交情,怎會貿然接觸。”

“王兄和我想到一塊兒了,只是鎮北将軍衛衍家幾代為将,父親衛林更是大權在握,在這樣關鍵的階段,還是令人忌憚。”邢辰牧說着看了兄長一眼,“其他人我到底信不過,王兄可否替我跑這一趟,去北部大營探探情況。”

都說功高震主,但邢辰修沒想到連邢辰牧都免不了這樣世俗的猜忌,微微一愣,一直半閉的眼睛也睜開了些許,“聖上想讓我去看着衛衍?”

“是,不論是外族還是衛家都不能不防。”

邢辰修沉默幾秒,直視邢辰牧,似乎是想從他的眼中看出些什麽,邢辰牧也不避他,大方與他對視了良久,眼中一片坦蕩。

在邢辰牧的堅持下,雖然心有疑慮,邢辰修最終還是應下了這份差事,見他答應,邢辰牧張口喊了聲“卓影”。

下一刻,一道黑影自頂上躍下,眨眼工夫已經半跪在二人面前。

卓影,宮中無人不知的名字,按照冉郢國的規矩,每位君王都會培養一批屬于自己的影衛,這些影衛分布于皇宮的各個角落,負責貼身守衛君王的安全,而每一任的影衛統領,更是千挑萬選。

影衛統領必須從君主的太子時期就與之建立起深厚的信任,按照冉郢國的規矩,若影衛未能護得君主平安,君主亡于非命後,他們将會被五馬分屍。

而若君王壽終正寝,影衛則需要同穴陪葬,在冥路上繼續護送君主。

也正因為影衛為冉郢國君王近身的最後一道防線,歷屆影衛統領皆不以面示人,在宮中行走來無影去無蹤,哪怕露面也會佩戴由專人特質的純銀面罩。

邢辰修不懂邢辰牧為何忽然喚出影衛統領,但兄弟之間特有的默契使他并未開口發問,而是靜靜等着。

邢辰牧看了他一眼,微微低頭對卓影道:“起來,摘了面罩。”

地上一身黑衣的男人猛地擡頭看向邢辰牧,卻仍是跪着沒有半分動作。

邢辰牧笑了一下,“怎麽,最近寵的你無法無天了?這是要抗旨不成。”

“屬下不敢。”卓影依舊跪着,似乎是掙紮了許久,頭更向下低了幾分,“國法在前,望聖上三思。”

“法是死的,人是活的。”邢辰牧沒再多說什麽,一手将他從地上拉起,一手直接揭了他的面罩。

卓影不敢反抗,就這麽眼睜睜看着自己從來不曾在人前脫去的面罩落到了邢辰牧手上。

“王兄,你記好他的長相,待你離開這皇城到了軍營之後,不可輕易回來,除了我本人和卓影,任何人說的話你都可不必理會。”邢辰牧頓了頓,一字一句道,“哪怕那人手上拿了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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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辰修曾是先帝最優秀的皇子,又居嫡居長,國人皆知他的名諱,但少有人知道,邢辰修字子穆,而他的生母,也是曾經冉郢國的先皇後,姓陳。

而此時因為當今聖上的疑心,他不得不化名為陳子穆混跡在軍營之中,緊盯着衛衍的一舉一動。

思及此,陳子穆嘆了一口氣,心中的疑慮不減半分。

邢辰牧派了暗衛将他一路護送到了常渝城,見他在軍中成功落腳,此時怕是已經回皇城複命,以他對邢辰牧的了解,對方讓他潛入軍營必定是做好了安排護他周全,營中一定有邢辰牧的人,只是不到關鍵時候不會現身。

可按照邢辰牧當初的意思,他人的傳旨信不得,難道非得聖上親臨,又或者影衛長卓影來到這軍中,否則哪怕确認衛衍并無謀反之心,他也必須在邊境一直待下去?

思慮間,窗外校場上的兵士們似乎是結束了操練,其中最為醒目的男人率先轉身,緩步朝營帳走來。

陳子穆并未離開窗前,只是在心中暗數着,待他數到二百時,衛衍掀開了營帳的幕簾。

“今天醒這麽早。”衛衍摘下頭盔,在一旁的水盆裏洗了洗手,轉頭問道,“在看什麽?”

“看你們訓練,衛将軍好威武啊。”

“威武談不上,但能馳騁沙場為國盡忠,護得這一方百姓平安,确實是我從小的心願。”衛衍也跟着走到窗邊,他的營帳與議事的主帳相鄰,都是正對着校場,能清楚地看到校場上衆将士的操練情況。

“你應該知曉,我父親也曾是鎮北将軍,那時的冉郢遠沒有現在安定,在我年幼時,每一次見到父親,他都帶着重傷,因為只有身受重傷,他才會下戰場。我記得有次,我看到父親滿身交錯的傷痕不敢靠近,父親便告訴我,那不是傷痕,那是一條條道路,只要闖出的路夠多,總有一條能通往冉郢的太平盛世。”

“起初我并不明白,直到我大了一些,随着父親來了這邊境,看到戰士們一個一個的倒下,看着常渝百姓家不成家流離失所,那時我就想,我要變得強大,強大到讓整個常渝城,乃至整個冉郢都能安心待在我身後,蒼川若占我冉郢一寸土地,必是踩着我的屍體而過。”

陳子穆怔在了原地,久居皇城,享受着前線将士們用鮮血換來的安定,這卻是他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的豪情壯志。

這一刻,他清晰地感受到心中某一塊地方,驀然松動了,衛衍乘虛而入,在那裏輕易地留下了屬于自己的身影...

“常渝的太平,冉郢的太平,你都做到了。”半響,陳子穆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不,還不夠。”衛衍滿臉肅穆,沉聲道:“若我能讓常渝的百姓足夠信任,他們不會在敵軍有一點風吹草動之時便選擇離開家園,就像你的那位親人,不也是離開了常渝逃難去了。這幾日我常在想,若如今守在這常渝的是父親,他們是否會願意給這支鎮北軍多一些的信任。”

陳子穆沒想到竟是自己随意編造的故事,給衛衍造成了無形的壓力,他來的一路上其實有所了解,常渝城內真正的常住百姓,逃難而去的并不多,大部分人選擇信任他們的鎮北将軍。

此時他的心情無比複雜,又不知該如何去解釋,最後也只是深深看了衛衍一眼,并未開口。

作者有話要說:

①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  出自曹植《白馬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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