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四妹(下)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林富貴就趕着牛車來了。這牛車是林桐月讓他幫着在村裏租的。
林家一家人聽到動靜,都起了床。白氏更是早早地起來烙了幾張餅子,還煮了雞蛋,給他們帶上當幹糧。
白氏一邊拾掇東西一邊囑咐兩個女兒:“你們可得記住我的話,在人家的地盤上不能逞強,你四妹可是給了賀家,我和你爹都摁了手印的,咱賴不了帳,把事情弄得太僵,到頭來受苦的還是你四妹。”
林桐月胡亂點頭答應着。這時,林老實也窸窸窣窣地起床了,他拉着林富貴又是一番囑咐,無非是要求他不要惹事生非之類的。囑咐完三弟,他還想想再勸幾句桐月,桐月根本不給他時間,他快步走到牛車前,說道:“三叔,咱趕緊走吧,天黑前還得趕回來呢。”
“哎哎,拾掇好了就走吧。”
桐月姐妹兩人先後上了牛車,林富貴吆喝一聲,就開始趕牛上路。
這時候比上次去縣城好多了,道路雖然依舊颠簸,但天氣涼爽許多。
天色将明未明,淡薄的晨霧像一層輕紗似地籠罩着村落和田野,早起的鳥兒發起清脆好聽的叫聲。景色十分怡人,然而林桐月根本無心欣賞。
她一直在想她那素未謀面的四妹,以及她們以後該怎麽辦?
賀家村雖然離他們村子只有五十多裏路,但道路十分崎岖難走,有一大部分是山道,山路彎曲險峻,下面便深不見底的懸崖,三人手心裏都捏着一把汗,有些路段,桐月和杏月還要下來步行。
……
賀家村。
這是一個位于山坳裏的小村問落,一間間茅草屋、泥胚房橫七豎八地散落在山間。
一處農家院落裏,童養媳梅月正趟在黑乎乎的泥屋裏,她的身下的床板很硬,咯得肋骨生疼,即便咯得疼,她也不敢翻身,因為怕觸碰到背上的傷痕。她抑制不住地咳了一聲,沒有人呵斥她,想必是這個時候家裏沒有人。她終于可以随心所欲地咳了起來,也不知咳了多久,她感覺到喉間有腥甜的味道,她哇地一聲吐出一口血,她的頭又開始暈了,意識慢慢地模糊,這一次,她不知道自己是死去還是睡去。每一次她都以為她要死了,可是最後還是活了過來。怪不得村裏老人說,越是命賤的人越不容易死,說得就是她吧?
在她陷入昏迷前,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家人。那個貨郎傳給她的話,她每一個字都記得。她知道自己的二姐三姐長多高了,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小妹妹,她的衣服裏面還縫着五枚銅錢,那是三姐托貨郎給她的。她的手裏摸着那五個銅子,心裏想道,如果她死了,這錢一定要留給兩個姐姐,絕不能便宜了那個老太婆。只是她怎麽樣才能把錢交給她們呢?那個貨郎已經很久沒來了。
迷迷糊糊中,她仿佛聽到了孩子的說話聲,還有……撥浪鼓聲,是貨郎來了。她掙紮着想要起來,可是身體卻不聽她的使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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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強忍着痛,咬緊牙關,拼了命想坐起來。忽然一陣頭暈目眩,她重新倒在了床上。
林桐月三人經過艱難地跋涉,終于到了賀家村。她問了村頭玩耍的孩子,那個孩子把他們帶到了這裏。
林富貴在外面喊了幾嗓子,沒人應答,他主張在外面等着。可林桐月聽到了屋裏有動靜,便推開虛掩的破木門走了進來。杏月遲疑了一下也跟了進來。
兩姐妹一看到屋裏的情形,怔在原地久久沒有出聲。
床上躺着一個瘦骨嶙峋的女孩子,她的頭發稀黃,一張小臉瘦巴巴的,眉間額角處夾雜着細細小小的傷痕,脖子上傷痕累累。她的一雙粗糙的小手緊緊地拽着衣服的一角。
“這就是咱們的四妹。”杏月短促地叫了一聲,便開始泣不成聲。
桐月仍是呆呆地站着,她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似乎不動了,腦中也一片空白。
杏月撲上去,抱着昏迷不醒的梅月,不停地呼喚着她的小名。
過了一會兒,桐月才漸漸恢複正常,她緊緊攥着拳頭,說道:“我去給她弄點水喝。”
她在院子裏找到水缸,舀了一碗水,杏月小心翼翼地扶着梅月的頭喂她喝下去,桐月又在她身上的幾處穴道上按壓一會兒。
梅月終于悠悠醒轉。
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桐月,她先是驚訝,再是欣喜,翕動着幹裂的嘴唇自言自語道:“我這是死了嗎?要不然,我怎麽會見到了像我姐姐的人?”
杏月再也忍不住,大聲哭道:“四妹,你沒有死,是姐姐來了,我們看你來了。”
梅月一臉恍惚地笑着搖頭:“我不信,不會有人來看我的。”
“是真的,是真的。”杏月激動地抓着她的手。
許久之後,梅月終于相信這是真的。她一手拉着一個姐姐,睜着一雙大的過分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們兩個的臉,仿佛怎麽也看不夠的。激動、狂喜、恍惚各種表情,在她臉上交錯閃過。
她心中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該從哪句說起。
“二姐,三姐,我——”她剛要開口,卻聽見門外傳來一個尖利的聲音:“你誰啊,站在我家門口?”
梅月一聽到她的聲音,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她顫聲說道:“我婆婆回來了。”
桐月的眼睛充滿了血,她握着拳頭,咬牙說道:“原來是她回來了。”
杏月生怕三妹一時沖動,趕緊松開梅月的手,拉着桐月好聲勸道:“三妹,你忘了娘的叮囑了。這是在人家的地盤上,咱們暫且忍一忍,以後再做打算。”
梅月也聽明白了,她飛快地說道:“二姐三姐,你聽我說,我、我過得挺好的,這些傷口都是我出去玩不小心弄的,真的,我一點事都沒有。你們能看我,我不知道有多高興。”
桐月看了看一臉緊張地杏月,又看了在努力粉飾太平的梅月,胸腔中的那股沖動漸漸冷卻下來。她沖動之後怎麽辦?如果今日不能把四妹接走,她的處境會更加難過。
她必須得忍,暫且忍這一次。反正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桐月努力了數次,終于使得自己平靜下來。
這時候,在院外等候的林富貴已經說明了身份和來意。梅月的婆婆賀錢氏領着他走了進來。
杏月拉着桐月走出屋子,她擠出絲笑容道:“大娘回來了,我們本來想在外院外等大娘回家的,可後來又聽到四妹的聲音,就先進來了。”
賀錢氏的一雙利眼上下打量着姐妹倆人,皮笑肉不笑地道:“哎呀,都是自家人,何必這麽客氣。你們喝不喝,我去倒點水。”
一直都是杏月在應酬,桐月在一旁暗暗打量着賀錢氏,這個女人身材瘦高,一張長臉,一雙三角眼,高顴骨,薄嘴唇。一看這面相就是不好對付的主兒。
賀錢氏的男人和兒子都不在家。她去倒了三碗水,在裏面加了一小撮紅糖端上來。開始給三人唠嗑。
“林兄弟,大侄女,哪陣風把你們給吹來了。”
林富貴說道:“我聽一個遠親說,我四侄女身體不大利落,就過來瞧瞧。”
賀錢氏聽到這話,沒有一丁點心虛和慌亂,她面不改色地扯謊道:“梅月這孩子最近是不大舒服,至于為啥這樣呢。說起來也氣人,這孩子不知咋的,幹活肉,腦子也鈍,讓她上山打點豬草,她都摔幾跤。摔得全身都是傷,把我心疼的喲。這孩子雖不是我生的,可從小就養在跟前,跟親閨女也沒啥兩樣。你們不信就去村子裏打聽打聽,我對她咋樣。”
賀錢氏在這兒滔滔不絕地說着,林富貴一臉苦笑地應付着。
杏月想了想,接過話道:“剛才四妹也是這麽說的,說大娘對她确實不錯,不過,她畢竟年歲小,希望大娘以後還是多擔待點,像摔傷這種事以後可別再發生了。”
杏月雖沒挑明,但話裏也有警告之意。賀錢氏當然能聽得出來。
她瞥了一眼杏月,道:“喲,這事我可不敢保證,俺們鄉下人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又不是富人家的千金大小姐,整天養在屋裏頭。”
說起千金大小姐,桐月只好扯起自家的兩門親戚來吓唬一下賀錢氏了。
在這一點,杏月和林富貴也積極配合她。
林富貴一說起自家女兒嫁進江家的事,言談也不覺利落許多。
桐月又有意無意提起自己的表兄,賀錢氏先是有些不信,再看三人的神情又不像是撒謊,事實上這事也撒不了慌,只要她有心就可以向旁人打聽到。
賀錢氏笑呵呵地說道:“原來是這樣啊,這下你們家可交了好運了。俺們這個親家也能跟着沾光,哈哈。”
桐月忍着厭惡說道:“那當然。”
賀錢氏又陪着他們坐了一會兒,便假惺惺地起身道:“喲,這都晌午了,我去宰只雞做晌午飯。”
桐月站起身說道:“大娘不用客氣,我們是跟表兄一起來的,他來這兒辦事,我們一會還要跟她彙合。”
“啊,是這樣啊。”賀錢氏順勢又坐了下來。
桐月頓了一下,忽然懇切地開口道:“大娘,你們這兒,等到秋收種完麥子後就沒什麽農活了吧。”
賀錢氏答道:“是啊,種完麥子就閑下來了喽。”
桐月又道:“地裏沒了農活,大娘又這麽能幹,梅月在家裏也是閑着,我就想接她回去住幾天,順便再讓我娘好好教她,另外再認認兩門新親。”
賀錢氏的一雙小三角眼滴溜溜地轉動着,似在思考桐月的話。
桐月又趁熱打鐵道:“我聽說大娘家有三個兒子,正趕上飯量大的時候,我接梅月回去剛好也能省一份口糧。”
在見過梅月的那一瞬間,她就做了這個決定。她說服賀錢時沒有從自家角度方面,而是從對方的利益出發來勸她。
賀錢氏想了一會兒,覺得桐月說得确實有理,眼下農閑,沒啥活,她們把梅月接走了,也剛好省份口糧。婚書契約在她手裏握着,她們接回去又能怎樣,也不能反悔。
主意打定,賀錢氏十分客氣地道:“啥口糧不口糧的,我家雖不富裕可也不在乎這口吃的,你們別看俺們山裏頭偏僻,但有時候比你們都過得好,要不,當初我們家咋能接濟你們家呢。”
林富貴和杏月三人知道她這是在旁敲側擊,三人誰也沒反駁,打個哈哈就過去了。
桐月不想跟她多呆片刻,她又接着剛才的話說道:“既然大娘同意了,那我們現在就去把四妹妹搬到車上。”
“哦,行行。”
三人來到梅月的屋裏,杏月把要接她回家的事告訴了她。梅月一臉地難以置信,她本以為姐姐和叔叔來看她已是意外之喜,哪想到還要接她回家去?她喜極而泣,但又怕婆婆多想,又硬生生把眼淚憋回去。
杏月和桐月一左一右地架着梅月朝屋外走去。兩人一摸到碰到她那瘦弱的身體,忍不住又是一陣心酸。她們默默地壓抑住,一言不發地朝外面走去。
臨上車前,林桐月又回頭看了一眼賀錢氏,把她的面孔深深地刻在腦海裏,心中默默地說道:“你等着!”